上一篇我們說到,陳存仁與愛麗絲的民國初戀,在惠爾康炸雞攤前迎來了猝不及防的轉折 —— 愛麗絲突然落淚,哽咽著提出 “到此為止”。
那句輕飄飄的話,像一把鈍刀,割碎了兩人半年來的溫柔時光,也讓陳存仁墜入了迷茫與痛苦的深淵。
他愣在原地,手里還攥著沒吃完的炸雞,油脂順著指尖往下淌,他卻渾然不覺。“為什么?” 他終于擠出三個字,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愛麗絲低著頭,用手帕捂著臉,肩膀微微顫抖,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不久就要畢業了,父母已經幫我申請了美國的學醫名額,這一去,至少要七年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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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這兩個字像盆冰水,把陳存仁澆了個透心涼。他想說的話很多,想告訴她“你是我第一個放在心上的人”,想求她別走。可話滾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一個剛起步、月入六塊銀元的小中醫,拿什么去留一位要去念博士的富家小姐?
他什么也說不出,只好拿起桌上的火柴梗,在油膩的桌面上,歪歪扭扭地拼出“I love you”。這是他唯一能做的,笨拙,又帶著窮學生全部的家當——那點可憐又珍貴的真心。
愛麗絲見了,臉頰瞬間泛紅,連忙低下頭,再也不肯吃東西,執意要走。陳存仁萬般無奈,只能輕聲問:“你的畢業禮定在什么時候?我想去看看。”
她低聲說了個日子,便轉身坐上汽車,再也沒有回頭。汽車的引擎聲漸漸遠去,留下陳存仁一個人坐在原地,手里的炸雞早已涼得像塊石頭,心底的痛,卻一陣比一陣濃烈。
后來他才知道,愛麗絲的決絕,遠不是“出國留學”這么簡單。她的二弟、三弟早已察覺兩人的交往,只因陳存仁 “家非富有”,與他們家門不當戶不對,便極力反對,變著法子想攪黃這事。
有一回,二弟故意讓華美藥房的學徒阿富來送香水。東西遞過去,二弟就拉著阿富問:“上次你不是說,看見花國大總統筱紅的車里坐著陳存仁嗎?真的假的?”阿富是個愣頭青,想都沒想就回了句“是”。他哪知道,自己這話成了人家手里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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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弟弟得意地看向姐姐。可愛麗絲只是皺了皺眉:“這小伙計隨口胡謅的,我不信。”她信陳存仁的為人。可架不住這種軟刀子,天天往心上戳。再加上她自己也確實想去留學——那是她該走的路,也是家里早就鋪好的路。幾頭一擠,她心里的天平,漸漸就斜了。
他一張張摩挲過去,手指頭有點抖。忽然,他抬起頭:“東西可以還。但我要親手交給愛麗絲。這樣,我才心服。”兩個弟弟沒想到他來這一出,一下噎住了,只好悻悻地回去傳話。
掛了電話,他在椅子上癱坐了好一會兒。他知道,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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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來拿東西的?”他終于開口,嗓子有點啞。
她點點頭,沒吭聲。
他從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包,輕輕推過去。“都在這兒了。”
兩個人就這么干坐了快兩個鐘頭。起身要走時,愛麗絲的三個弟弟忽然從角落的沙發里站了起來——原來他們一直貓在那兒盯著。
大弟走過來,握住陳存仁的手,語氣復雜:“我真佩服你。你這是壯士斷腕。”二弟和三弟站在后頭,臉上有點掛不住。
愛麗絲擦了擦眼睛,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些:“兩個星期后,你在太和園請客,我會來的。”這話讓陳存仁心里死灰復燃般,冒出一點火星子。他連忙點頭:“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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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太和園那晚,他從傍晚等到深夜,賓朋散盡,她終究沒來。后來聽說,她是出了門的,又被兩個弟弟硬攔了回去。這一次,算是徹底斷了。
不久后,愛麗絲乘坐美國總統號輪船,遠赴美國。陳存仁精心準備了兩件繡花旗袍,每件都值二十銀元 —— 這是他省了好幾個月的診金買的,布料是上好的真絲,繡著精致的纏枝蓮紋樣,他想讓她帶著這份最后的心意,遠赴異國他鄉。
可他終究沒敢去碼頭送行,他怕自己忍不住上前挽留,更怕親眼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遠洋輪的汽笛聲里,怕那聲汽笛一響,自己半生的少年心氣,就跟著飄向大海,再也找不回來。
這場無果的初戀,讓陳存仁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民國時秤體重的磅秤不常見,每逢立夏,人們總會到米鋪借秤米的磅秤稱重。這一次,他再去稱重時,竟發現自己瘦了十八磅 —— 彼時的磅秤多為英制,這十八磅,約莫合今十七斤。
也正是在那段灰撲撲的日子里,他終于徹底讀懂了這個社會的現實,在日記里寫下了一句大實話:“婚姻不能全仗愛情,財富是決定一切的力量。我的財富不如人,只有知難而退。”
痛歸痛,但人總得往前活。他把所有心思都摁進了事業里。診所要經營,醫術要精進,《康健報》更要好好辦下去。漸漸地,他不再是那個需要抄書貼補生活的窮學生了。他在上海灘,靠著一雙手和一副腦子,硬是站住了腳。
九年光陰,彈指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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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學成歸國,戴上了醫學博士的帽子。她沒有找陳存仁,而是風光嫁給了北洋政府一位財政總長的公子,成了人人艷羨的官太太。婚禮極盡奢華,在上海最有名的大華飯店舉行,宴開百席,滬上幾乎所有的名流權貴都來了。
陳存仁是在報上看到這消息的。他拿著報紙,看了幾眼,然后輕輕放下,繼續整理手頭的醫案。少年時那點心事,早被歲月磨成了心底一粒小小的、不硌人的沙子。
九年之后,愛麗絲帶著醫學博士的學位,回到了上海。她沒有再找陳存仁,而是嫁給了北洋政府財政總長的兒子,成了人人艷羨的官太太。婚禮辦得十分盛大,在上海最有名的大華飯店舉行,邀請了滬上幾乎所有的名流權貴。
陳存仁從報上看到了婚禮的報道,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繼續整理自己的醫案。那些年少時的心動與遺憾,早已被歲月磨平,藏在了心底最深處。
而他呢,也在嗣父的安排下,娶了門當戶對的世家女王定芬。妻子賢淑,持家有方。他的醫名日盛,診所病人絡繹不絕,連不少滬上名流都成了他的座上賓。
命運這東西,有時候翻起臉來真不留情。時移世易,愛麗絲那位顯赫的丈夫后來獲罪入獄,刑期漫長。昔日的官太太,一夜之間跌落塵埃,從云端跌入泥沼。她失去了優渥的生活,只能留在大陸行醫,每月的薪水僅有七十元,勉強維持生計。
陳存仁是從別人口中聽說這消息的。當時他正在寫方子,筆尖頓了一下,墨汁在紙上洇開一小團。他沉默了片刻,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他沒有去見她,也沒有主動幫忙。兩人早已走在截然不同的路上,中間隔著的不只是歲月,還有各自必須背負的生活。他有他的家庭和責任,往事再唏噓,也只能是往事了。
回過頭看這段感情,它或許根本談不上“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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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存仁的投入是實在的、滾燙的,甚至帶點笨拙的孤勇——省下診金買點心,珍藏每一封信,分手后瘦掉十幾斤。他的愛,是一個寒門青年能給出的最珍貴的東西:全部的關注、時間和那點微薄積蓄所能換來的心意。
而愛麗絲呢?她或許心動過,享受過那種被小心翼翼捧著的暖意。但在家族壓力、前程考量與現實壁壘面前,那點心動顯得太輕了。她的“愛”里,妥協和權衡的成分,或許從一開始就更多。她的眼淚是真的,但轉身離開的腳步,也從未真正猶豫過。
這不是誰的錯,而是那個銀元叮當響、門第森嚴的時代的必然。陳存仁后來在書里將這段感情寫得克制而深情,賦予它一種“遺憾美”的濾鏡。
可濾掉時光的柔光,露出的底色或許更接近真實:那是一個窮小子全力以赴,卻終究無法跨越階的單戀;一位富家小姐在短暫迷失后,清醒回歸既定軌道的現實故事。
所以,與其說這是一段被現實拆散的唯美愛情,不如說它是一個青年在時代規則下的清醒課。那“知難而退”的領悟,固然心酸,卻也務實。正是這份清醒,讓他把所有的“意難平”都化為了向上攀爬的力氣,最終成就了事業,安頓了人生。
遺憾嗎?當然。但人生很長,有些路的盡頭并非花開,而是讓你看清了真正的路該往哪兒走。陳存仁走出來了,這比一段風花雪月的圓滿,或許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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