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期解放書單|愿光，抵達那些沉默的褶皺

解放書單：您是如何關注到青少年成長困境這一議題的？您創作這本書的出發點是什么？

梁鴻：也許是出于作家的本能，我觀察到身邊有不少孩子因心理困境而生病，有些甚至輟學、“消失”。對于此，數據固然能勾勒出現象的輪廓，但只有文學才能穿透表象、迫近生命的“真相”。

因此，在這本書中，我想聚焦具體的人，書寫這些孩子最真實的生活狀態、家庭情況以及將他們裹挾其中的社會氛圍，從而真正思考困境產生的原因，探討思維結構內部的癥結。我想，文學的使命，或許正在于呈現生命內部的復雜肌理和癥狀背后的褶皺與陰影。當復雜性攤開在我們面前，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問題的生成，而這，正是解決問題的開始。

解放書單：在這本書中，每一個人物都有著十分鮮明的個性，他們的形象是如何“誕生”的？

梁鴻：他們與其說是被“找到”的，不如說是我“遇到”的。確定選題之后，我常留心與有相關境遇的朋友進行交流，深入后若能探討問題，便能慢慢沉淀為故事。我與孩子們建立起的信任，也是依靠平等、真誠的交流，這種交流會像“滾雪球”一樣，讓更多人主動參與、分享，我的觀察視角也隨之豐富。

解放書單：這些年，青少年的心理問題顯得格外突出，這種感覺是“空穴來風”嗎？

梁鴻：我想其中可能有大眾媒體的影響，但核心還是在于文化節點的錯位——孩子的自我意識在生長，社會環境在劇變，但家長的教育觀念與社會評價機制卻仍按歷史慣性運行。因此，作為社會結構中最敏感、最柔軟的“末梢神經”，孩子以自身的“病癥”承受了這種結構性錯位的全部壓力，他們最先也最痛徹地感受到了這種撕裂。

不過，即便如此，家長也不應該把責任推給外在因素、推給社會或時代，不能總抱怨說“社會太卷，沒辦法”，既然成為家長，就不能抹殺自己和孩子的主體性，更應該在孩子們面臨困境時，擔負起自己的歷史性責任。

解放書單：您在前言中的一句話令人印象深刻：“家長的無知、懦弱和盲從，合化而成對孩子的壓抑。”

梁鴻：這句話我斟酌了很久，也是全書中比較重的表述。在我看來，家長們很容易陷入“全知權威”的幻覺之中，他們習慣用一套成熟的社會標準來評判孩子，將未經辨析的社會觀念和未經反思的自身經驗全盤拋給孩子。

作為家長，我們很難識別出我們身上攜帶著的文化慣性、思維慣性和家庭內部的慣性。因此，意識到這種“歷史局限性”是至關重要的——唯有承認自身的平凡與脆弱，才不會苛求孩子；唯有接納自己的有限，才能包容孩子的不完美。但我們在走訪中發現，無論哪個地域、何種知識水平的家長，其平等對話的意識都很淡薄，也較少反思自身的思維方式和處事方法，對待孩子大多出自本能反應——這也是許多孩子精神痛苦的重要根源之一。

解放書單：書中提到，很多“生病”的孩子都是優等生，這背后有什么深層原因？

梁鴻：優等生更容易陷入困境，核心癥結在于社會價值觀的單一化。當社會和家長不斷向他們灌輸“學習好就有一切”的理念時，成績漸漸成了他們存在的全部意義。一旦成績下滑，他們的價值體系便會瞬間崩塌。這些孩子的壓力全部集中在成績這一個支點上，一旦這個支點失衡，就很容易陷入絕境。

從宏觀層面來說，學校教育、考評體系等社會機制的改變固然重要，但過程往往較為緩慢。當下最可行、最直接的突破口，依然是家庭內部的覺察與改變。但很多家長根本沒有相關儲備，常把孩子們的思考當成“叛逆”，從而忽視了精神沖突的本質屬性，甚至看不到孩子們正處在真正的危機之中。

解放書單：作為一本非虛構作品，書中的人名和地名都是化名，唯獨“海淀”沒有用化名，這背后有什么考量？

梁鴻：“海淀”不用化名，是因為它太有象征意義了——“海淀媽媽”“雞娃”是社會熱詞，代表著高知群體和教育焦慮。而我想探討的不是這種教育模式的好壞，而是在焦慮中，家長與孩子是如何擦肩而過、越走越遠的——我們拼命讓孩子考頂尖學府，卻錯過孩子在這個階段最真實的需求，這真的值得嗎？就像書中的沈春，后來總反思自己“在哪里錯過了孩子”。或許，正是焦慮本身，讓原本懂得愛的家長們忽略了孩子成長中最珍貴的個性與情感。

解放書單：這本書出版之后反響很熱烈，有沒有令您印象深刻的反饋？

梁鴻：很多讀者寫信給我，分享成長痛苦或育兒困惑，也有很多年輕人在網上討論書中觀點，這都讓我很受鼓勵——討論就是改變的開始，思維先變，意識再變，最后才有行為的改變，這就是真正的覺醒。

許多讀者提到書中的一個“和解”瞬間：當吳用母子徹夜長談后，母親說出了這樣一段話：“我不希望等我50歲的時候才發現這個問題，還好我現在跟你展開對話，我可以從現在開始改變，我倆都可以慢慢改變。”在聽到母親真誠的表達之后，吳用的臉上浮現出了罕見的羞澀的笑容。

我想，讀者們一定體會到了，此刻，一場真正平等的對話展現出了它的意義，而我稱之為一個家庭的“歷史性時刻”。它之所以具有“歷史性”，是因為這場對話的存在改寫了家庭關系既定的、趨向于重復沖突的敘事，也標志著家長自覺承擔起自身的“歷史性”責任，為家庭關系創造了一個全新的起點。

其實，很多時候，孩子們已經在用痛苦的思考走在了成長的前面，作為家長，我們應該加快腳步，跟上孩子的節奏，與他們一同在成長中完成覺醒，共同創造屬于家庭的“歷史性時刻”——唯有當我們勇于直面自身作為歷史性存在的全部重量，并嘗試在對話中理解彼此時，真正的愛才成為可能。

《要有光》

梁鴻 著

中信出版集團

原標題：《第35期解放書單|愿光，抵達那些沉默的褶皺》

欄目主編：王一

文字編輯：王一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肖雅文 實習生 張韶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