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與山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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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有年歲的。伏牛山的年歲不在峰巒的棱線上，在那些褶皺深處——泥土把時間一層層窖藏起來，藏成深褐的記憶。每當晨霧從山腰惺忪地醒來，那些藏在地下的、掛在枝頭的，便都舒開了眉眼——丹參、柴胡、黃精、皂角刺、連翹、山茱萸，被這里的人喚作“六朵金花”。她們不單是草木，是山的女兒，是這片土地綿長呼吸的一部分，是大地掌心溫熱著的、活生生的家底。

她們曾絢爛過，以纖細的根須與清苦的芬芳，撐起過無數個灶臺上升起的炊煙。可山也會倦的。那些根莖類的姊妹，年復一年守在原地，泥土漸漸沉默，微生物的星空亂了序。葉枯、根腐，像大地隱隱的咳嗽，傳到農人蹲下的身影里，傳到他們摩挲泥土的指節上。地乏了，人心也起了皺。金花們在風里垂首，那抹燦爛，仿佛要沉進土壤的記憶深處去。

但山活著，就要呼吸。倦了的土地，像長途跋涉后的腰腿，需要喚醒。不是暴烈的喚醒，是貼近耳邊的低語。

冬月里，三個新名字被風送進山谷：“嵩胡一號”、“嵩黃一號”、“洛陽丹參1號”。她們不像遠方的來客，倒像離家歷練后歸來的女兒，眉眼間仍是故土的溫潤，神采里卻多了新的星辰。那位“嵩胡”，柴胡皂苷的含量高出國標七成，是一份沉靜而篤定的承諾；“嵩黃”體內，多糖飽滿得像封存了一整個秋天的陽光；至于“洛陽丹參”，她挺直了莖稈，將根扎得更深，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抵御濕濁與病邪。她們俯向大地，用只有泥土能聽懂的聲音呢喃：“母親，讓我們換一種方式，重新愛您。”

這耳語，并不止于壟畝之間。

山中的那座園子，亮著不眠的燈。儀器低微的鳴響，是另一種形式的蛩音，與窗外的風、葉間的露徹夜交談。來自上海辰山、中科院的學者們，攜來五湖四海的種子密碼，與本地丹參的血脈溫柔交融。他們說，要育出更堅韌、更溫和的孩子。這并非簡單的嫁接，而是一場以山河為契、以未來為約的共謀。山的渴盼，人的焦灼，都被接進試管與培養皿，細細聆聽，耐心撫慰。

那座被稱作“最強大腦”的科創園，有七個創新中心在靜靜思索，二十四個專家團隊在俯身解碼。他們搭建的不是冰冷的管道，而是一座有溫度的橋——從精密的數字彼岸，渡向彌漫著糞土氣息的此岸，從論文圖表上的曲線，通往灶膛里噼啪作響的火焰。“橫琴研，澳門藥，洛陽造”，藥材的生命，從此被延展成一首跨越山河的敘事詩。

車村鎮的林下，腐殖土重新變得松軟、呼吸勻暢。村民老陳彎下腰，指尖拂過黃精新探出的嫩芽，那動作輕得像在為一個新生的嬰孩掖好被角。“當初心里哪能不打鼓呢。”他對著泥土自語，仿佛山能聽見。如今，十畝坡地靜靜臥著，在風里沙沙響，像是在盤算著一筆溫暖的收成——二十五萬元的盼頭，正從那些潔白的根塊里，一絲絲地向上涌動。

村里的作坊，蒸汽氤氳成了云。九蒸九曬后的黃精，烏亮亮，軟糯糯，躺在竹篾上，酣甜的藥香纏著木柴的煙火氣。返鄉的姑娘架起手機，屏幕的光映著她亮晶晶的眼。黃精變成了茶、面、酥餅……她們不再僅僅是《本草綱目》里的一行字，而是成了可以品嘗的故事，成了日子里實實在在的甜，成了山與人之間，一份無需言語卻堅如磐石的契約。

“這不是一夜之間的神話。”山風穿過谷地時，這么簌簌地傳話。這是一場漫長的、以科技為脈絡、以人心為血肉的系統重生。當實驗室的熒光與田間的星輝彼此映照，當數據的理性潤澤了經驗的土壤，那六朵金花，終于在又一個春天來臨前，在彼此的耳語與扶持中，重新挺起了脊梁。

山梁上，望著層層疊疊的、正在蘇醒的綠，一個聲音融進風里：“我們要讓這地里長出的青疙瘩，都變成富民強縣的金疙瘩。”

山聽見了。它用一場潤物無聲的雨，用漫山遍野的新綠，作為回應。于是，一個樸素而堅定的念頭，像春訊一樣在山谷間流轉：讓每一個從這片泥土中醒來的生命，都飽含大地慷慨的饋贈，讓曾經的苦澀，都化作滋養生活的甘露。 那些金花在細雨微風里輕輕搖曳，她們知道，自己正參與這場偉大的轉化。

山的年歲還在增長，在每一次破土而出里，在每一回九蒸九曬里。而我們的年歲，便也長在這些與山耳語的瞬間里了。

張君，安徽潁上人，洛陽市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洛陽市農業農村局。曾任原中國軍工報特約記者，先后在解放軍報、中國軍工報、洛陽日報、河南日報、河南日報農村版、農民日報等報刊雜志上發表作品2500余篇（幅），2016年，出版個人作品集《足跡》。榮立個人三等功2次，二等功1次；2012年和2014年分別榮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新聞獎”三等獎、二等獎各1次，多次被洛陽人大、洛陽政協表彰為“先進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