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把單子遞過來時,我沒接住。
紙飄到地上,他彎腰去撿,我搶在他前面蹲下去。膝蓋咔噠響了一聲,老了。單子上寫著:穿刺檢查,四千三。
“先交費。”醫生說。
我把單子折好放進口袋,手心出汗,紙邊很快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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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和老陳攢了半輩子的錢。三萬八,在零三年的縣城夠買半套房。我們沒買,全給兒子寄去了省城。他在電話里聲音發顫:“爸媽,買房還差五萬。”
老陳賣掉剛養肥的豬,我去信用社取了定期——那是留給孫女上學的錢。湊齊五萬那天,老陳蹲在門檻上抽煙,抽到第三根時說:“這下踏實了,兒子有房了。”
房子真好啊。照片里,兒子站在亮堂堂的客廳,背后是落地窗。他說:“媽,等你和爸來住。”
我們去了,住七天。第七天早上,老陳在廁所發現我藏在塑料袋里的煎餅——從老家帶來的,舍不得扔。他什么也沒說,中午就去買了車票。
回家路上,他望著車窗外:“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婚禮上,親家夸:“年輕人自己買房,了不起。”兒子笑著望我們,我低頭吃菜,菜是甜的,心是滿的。
01
咳嗽是從去年秋天開始的。不重,就是嗓子癢。老陳去衛生所開了甘草片,五塊錢一瓶。吃完了,還咳。兒子打電話來,聽見了:“媽,去醫院看看。”
“看了,沒事。”
我沒去。去縣醫院要坐車,掛號要排隊,拍片子要兩百。我種了兩畝菠菜,收成好了能賣一千。
咳到開春,咳出血絲。紅的,在白色手帕上像梅花。老陳看見了,手抖得點不著煙。
“得告訴兒子。”他說。
“別。”我把手帕藏起來,“春播了,他忙。”
咳得整夜睡不著時,我就起來算賬。菠菜畝產三千斤,批發四毛,兩畝兩千四。刨去化肥種子,剩一千八。一千八夠干什么?不夠拍一次CT。
兒子還是知道了。他開夜車回來,凌晨到家,看見我在灶臺邊咳。他沒說話,轉身出去,我聽見他在院子里砸東西。是老陳的舊煙斗,他小時候常玩。
第二天,他把我們拉去省城。車上,老陳一直摸口袋,摸出皺巴巴的二十塊錢:“買水喝。”
兒子眼圈紅了。
醫院真白啊,白得讓人發慌。護士叫號,像叫犯人。我們坐在塑料椅子上,老陳挨著我,他身上有股肥皂味,是我從老家帶來的肥皂。
檢查一項接一項。每交一次錢,老陳就記在隨身帶的小本上。他識字不多,數字寫得歪歪扭扭。三千八,四百二,七百六……寫到后面,手在抖。
穿刺結果出來那天,兒子去拿報告。我和老陳在走廊等。窗外有棵楊樹,葉子剛綠,在風里搖啊搖。
兒子出來了,臉上沒有表情。他走過來,蹲在我面前,把報告放在我膝蓋上。
“媽,”他聲音很輕,“得住院。”
我看見紙上的字:惡性腫瘤。下面一行小字:建議盡快手術。
老陳把報告拿過去,看了很久,問:“要多少錢?”
兒子報了個數。老陳身子晃了晃。
“不治了。”他說得很快,“回家。”
兒子猛地站起來:“必須治!”
“拿什么治?”老陳也站起來,“你那房子?”
走廊里的人都看過來。兒子臉漲得通紅,老陳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我拉了拉老陳的袖子:“回家說。”
02
家里靜得可怕。孫女去幼兒園了,兒媳在廚房洗菜,水嘩嘩地流。
老陳坐在沙發上,腰挺得筆直。二十年前,他就是這樣坐著,把賣豬的錢推給我:“給兒子寄去。”
“房子不能動。”他一字一頓,“那是給孩子的。”
兒子蹲在他面前,像小時候要糖吃:“爸,房子可以再買。”
“放屁!”老陳吼,“你買得起嗎?現在房價多少了?你一個月掙多少?孫女上學花多少?你媳婦……”
兒媳從廚房走出來,手在圍裙上擦干:“爸,我們可以賣房。”
老陳看著她,看了很久,忽然捂住臉。
我從來沒見過他哭。那年賣豬,豬販子壓價,他一根接一根抽煙,沒掉一滴淚。現在他肩膀一聳一聳,像個孩子。
“爸,”兒媳聲音很輕,“房子是您和媽給的,我們才有家。現在家人在,房子才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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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兒子抱來一個鐵盒子。是他小時候存壓歲錢的盒子,漆都磨掉了。
他把里面的東西倒在茶幾上:存折、保險單、幾張銀行卡。
“這是我的工資卡,每月一萬二。這是她的,六千。這是理財,十萬。這是保險,重疾險,保三十萬。”他一個個擺開,像在擺陣,“爸,媽,咱們家有錢治病。”
老陳盯著那堆東西,眼睛發直。
“還有這個。”兒子拿出一張紙,“我咨詢過了,我這個職業可以申請人才補貼,醫療有額外報銷。”
“這個,”兒媳也拿出一張紙,“我爸媽說了,他們那有十萬備用金,隨時可以拿來。”
“這個,”兒子翻手機,“XXX保險我們一直交著,能報一部分。”
“這個,”兒媳接著說,“我同事介紹了中醫輔助治療,醫保能報,花不了多少。”
他們說了很久,數字一個個蹦出來,像算盤珠子噼啪響。我聽著,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我教他算數。他掰著手指,算三加五等于八。
“媽,”兒子握住我的手,“咱治得起。”
我看著他,他眼角有皺紋了,和我一樣。那個抱著我腿要糖吃的小男孩,現在長得比我還高,手比我大,能握住整個家。
老陳忽然問:“真夠?”
“夠。”兒子斬釘截鐵。
老陳長長吐出一口氣,那口氣他憋了幾個月,現在吐出來,腰也跟著彎了。
03
手術前夜,我睡不著,起來收拾東西。兒子給我買的新衣服,我疊好放進袋子。想了想,又拿出來,換上舊襯衫。棉布的,洗得軟軟的,貼著皮膚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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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看見了,沒說話,去廚房熱了杯牛奶。
“媽,喝了睡。”
我接過來,牛奶溫熱,甜絲絲的。
“那房子,”我忽然說,“陽臺朝南,冬天太陽能曬一整天。”
兒子點點頭:“等你好了,咱們去買個搖椅,放陽臺上。你曬太陽,我給你剝橘子。”
我笑了。這是生病后第一次真正笑出來。
手術很順利。醫生說發現得早,切干凈了。
出院那天,兒子開車來接。老陳扶著車門等我,風吹亂他的白頭發。
上車前,我回頭看了一眼醫院。白色的樓,在太陽下反光。
“走吧。”老陳說。
車開上高架橋,城市在窗外流動。高樓一幢接一幢,每一幢里都有無數個家,無數本難算的賬。
兒子從后視鏡里看我:“媽,中午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餃子吧。”
“什么餡?”
“白菜豬肉,多放蔥。”
車往家的方向開。陽光很好,透過車窗照在手上,暖洋洋的。
老陳忽然說:“等你好利索了,咱把老房子翻修一下。”
“修它干啥?”
“萬一,”他頓了頓,“萬一以后孫女想去鄉下玩呢?”
我握緊他的手。粗糙的,有繭子的,握了一輩子的手。
兒子從鏡子里朝我們笑。
那套房子還在三十層樓上等著。鑰匙插進門鎖,輕輕一轉,家就開了。
原來房子從來不是磚頭和水泥,是開門的人。是咳嗽時有人遞水,是夜里有人掖被角,是害怕時有人說“不怕,我在”。
賬算了一輩子,最后發現——愛這件事,從來不用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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