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世界級對外漢語教學泰斗

王利偉

呂必松(1935—2017)，照片攝于1993年。 北京語言大學供圖

2025年，是中國對外漢語教學學科奠基人呂必松先生(1935—2017)誕辰90周年。這位將一生奉獻給國際中文教育事業的語言教育家和語言學家，以拓荒之志、奠基之功與育人之情，引領學界架起連貫中外的“語言之橋”。斯人已逝，風范長存。在中外文明互鑒愈發深入、中文日益走向世界的今天，我們追憶先生的學術生涯與重要貢獻，既為緬懷，更為傳承其開拓創新的教育家精神。

篳路藍縷，奠定學科基石

呂必松1935年生于江蘇泰興，幼年失怙，在鄉鄰的溫情中成長。他曾感慨：“童年的磨礪壯了我的筋骨，使我能為國家和人民的事業勇往直前?！?/p>

1961年從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后，他入選首批出國漢語儲備師資，赴北京外國語學院進修英語。1964年進入北京語言學院(今北京語言大學)工作，自此投身對外漢語教學事業。在半個多世紀的學術生涯中，他不僅是教學實踐的深耕者，更是學科理論的開創者。

在對外漢語教學尚未形成獨立學科的年代，呂必松的遠見卓識點亮了行業方向。

1978年，時任北京語言學院來華留學一系主任的呂必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召開的北京地區語言學科規劃會上，首次提出應當“把對外漢語教學作為一門專門學科”來建設，為分散的教學實踐賦予系統定位，并推動成立我國首個對外漢語教材研究機構——編輯研究部，為教材編寫提供專業依托。

1982至1989年擔任北京語言學院院長期間，他主持完成了一系列教學、科研與管理改革，形成了教學、科研、出版和學術交流的完整體系，使學校發展成名副其實的國際中文教育重鎮。

1987年，身兼國家對外漢語領導小組成員和國家漢辦首任主任的呂必松，規劃并推動了多項開創性工作：建立中國首個培養對外漢語教師的本科和碩士專業，使事業和學科發展有了源源不斷的人才保證；倡導和大力推動研發漢語水平考試(HSK)，構建起全球漢語能力評價的標準體系；主持創辦《世界漢語教學》雜志和專業出版社，倡導成立對外漢語教學研究所及語言信息處理研究所，搭建起中外學術交流的平臺；主持創立中國對外漢語教學學會和世界漢語教學學會，連續主持多屆中國對外漢語教學研討會和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為學科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理論創新，勇立學術潮頭

呂必松不僅是學科建設的主要開創者和推動者，更在理論體系構建方面作出了奠基性貢獻。他曾說，“要把每一堂課都當作一次試驗，例如試驗某種教學方法是否有效，某個語言現象如何講解才能取得最佳效果”，把握學生學習難點，由此加強理論研究。

1974年，他在國際期刊首次提出“漢語教學實踐性原則”；1986年系統闡釋“總體設計理論”，將語言教學過程歸納為“總體設計、教材編寫、課堂教學、語言測試”4大環節；至20世紀90年代，先后出版《對外漢語教學發展概要》《對外漢語教學概論》等著作，建立起學科理論體系的基本框架。

晚年時期，他更以深刻的學術自省與創新勇氣，系統提出了“組合漢語”理論，倡導對外漢語教學路徑應從“詞本位”轉向“字本位”，因為他認為“漢字才是漢語教學的牛鼻子”，是掌握漢語生成規律的關鍵，此外還闡釋了漢語的“二合機制”與“直接組合”特性。2015年完成《漢語語法新解》書稿后，他委托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潘文國審讀作序。面對潘教授提出的百余條修改建議，呂先生幾乎全部采納，甚至為此推遲出版時間，逐條修改清樣。潘文國教授感慨道：“先生對學術的謙遜與責任感，令人動容?！?/p>

躬耕實踐，架設漢語之橋

理論的價值終究要在實踐中彰顯。呂必松始終胸懷全球視野，積極推動漢語教學走向世界。

1983年，他主持成立中國對外漢語教學學會，并連續擔任四屆會長；1987年，又推動創立世界漢語教學學會，連續主持六屆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有效促進了中外漢語教學界的交流與合作，加快了漢語教學走向世界的步伐。

在擔任北京語言學院院長期間，他推動建立了從本科到碩士的對外漢語師資培養體系。由他倡導并推動的漢語水平考試(HSK)，歷經多年研發與試測，成為當今國際通行的漢語能力評價標準。

自1968年作為中國首批外派教師赴尼泊爾任教，呂必松的足跡遍及亞、美、歐多國，不斷向海外傳遞漢語教學的經驗與智慧。1980年赴美國斯坦福大學訪學期間，促成首屆中美漢語教學研討會在北京召開。1997年獲美國西密執安大學榮譽博士學位。

1991年，呂必松應菲律賓華教中心邀請前往講學。抵達后，他發現當地華校的實際需求與預先準備的講義不符，便毅然謝絕所有游覽安排，連夜重編講義。這份講稿后來整理為《華語教學講習》，成為菲律賓華語教學改革的重要指南。菲律賓華教中心主席黃端銘深情追憶：“呂必松教授是菲律賓華語教學的引路人。他為我們指明了改革方向，其理論指導我們一步一個腳印地實踐?！?/p>

師者風范，精神山高水長

呂必松的學術道路，始終秉持著扎根實踐的務實精神與敢為人先的創新魄力。

他堅持“教學問題須回歸課堂求解”，在阿爾巴尼亞班的教學實驗中，與團隊細致記錄、反復驗證“漢字提前教學”的可行性；在推動教學改革與漢語水平考試的研發中，他積極建言獻策，傾注心力。從參與編寫《基礎漢語》等開創性教材，到提出“結構—功能—文化”教學法，每一項重大進展，皆源于他對教學實際的深刻體察與持續改進。

呂必松治學嚴謹、待人謙和，恪守“學為人師、行為世范”的準則。即便退休后，仍以“生命不止，奮斗不息”的精神投身學術，創辦北京新亞研修學院，探索民辦教育的發展路徑。他堅信“學術生命在于不斷反思與創新”，成立呂必松工作室，持續推動“組合漢語”研究。在培養學生時，他傾囊相授，悉心關注學生的課程安排、論文寫作與學術成長，培養了一大批學科中堅力量。

他常說：“我們每個人不但要對歷史負責，更重要的是對今天和明天負責?！边@句話正是他一生學術擔當與教育情懷的真實寫照。

呂必松先生兼具全球視野與師者情懷，深深影響著海內外學界。他以謙遜寬厚的品格與民主協商的作風，廣泛團結各國學者，凝聚起推動中文教育發展的力量；通過深化友誼，共建學術交流網絡，有效拓寬了漢語走向世界的道路。

法國漢學家白樂桑教授曾回憶，1992年德國海德堡會議茶歇期間，呂必松主動與他討論“字本位”理論，展現出對學術前沿的敏銳洞察。此后多年，兩人在世界漢語教學學會共事，結下深厚情誼。一次理事會會議持續至深夜1點，呂必松突然提議：“為何不在巴黎辦一場以漢字教學為主題的研討會？”這一倡議最終促成了1996年巴黎首屆歐洲漢語教學國際研討會，推動了漢字教學的國際對話與交流。

2017年11月22日，先生與世長辭，中外學界哀悼緬懷。來自美國、英國、法國、日本、新加坡等多國學者紛紛撰文追思，譽其“創業敬業半世紀，傳人育人一生勤”。中國人民大學李泉教授評價他“對對外漢語教學事業做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北京語言大學崔永華教授指出，先生“親身參與并引領了這門學科從無到有的全過程”。呂必松先生的精神追求與學術事業，早已融入國際中文教育的血脈之中。

今天，當“漢語橋”溝通世界，當中華文化通過語言走向世界，我們愈加感念呂必松先生等一代奠基者的遠見與奉獻。他堅守“語言報國”初心，以理想指引方向，以實踐夯實根基，以情懷跨越疆界，深刻詮釋了一名教育家的使命與擔當。

在先生誕辰90周年之際，我們更應繼承他求真務實、開拓創新、胸懷天下的精神，繼續拓寬漢語之橋，照亮文明互鑒之路。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先生之志，寰宇共彰。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校史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