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云丨付冬生：山城意象、雙線敘事、創傷記憶——細說《歲歲平安》的影像策略

山城意象、雙線敘事、創傷記憶

——細說《歲歲平安》的影像策略

文/付冬生

《歲歲平安》不僅是一部關于母女和解的親情電影，還是一面映照中國社會轉型期關于性別、家庭與代際關系的鏡子，也是一部屬于這個時代的“重慶故事”。其中，山城意象的空間隱喻、雙線敘事的結構和創傷記憶的風格，共同構成了獨特的影像策略，成為了一種有時代辨識度的美學記憶。隨著《歲歲平安》的公映，影片有望成為本年度最具話題性與藝術價值的現實主義題材電影之一。

一、山城意象與地域美學的真實表達

重慶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山城，而且還是電影語言中的“情緒容器”。霧氣氤氳的江岸、迷宮般的街道、高空飛馳的軌道交通列車、燈火璀璨的夜景……這些山城意象有著不同的空間隱喻，也為影片提供了豐富的視覺與情感素材。正因如此，越來越多導演選擇在這里講述中國故事。例如，《瘋狂的石頭》《火鍋英雄》《少年的你》《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三峽好人》《滿城盡帶黃金甲》《十面埋伏》《日照重慶》等，都不同程度展現了重慶這座英雄城市的地理風貌、城市氣質和人文特色。但令人遺憾的是，不少“地方電影”常被簡化為方言、景觀或民俗的展示。而《歲歲平安》則為觀眾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它以山城為背景，講述重慶故事，卻觸及重男輕女、醫療倫理與女性生存等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話題。

影片《歲歲平安》全程在山城重慶取景，但導演沒有把重慶僅僅當作取景地，而是嘗試將本地的生活經驗轉化為一種表達方法。影片中那些層層疊疊的坡道、臨江搭建的吊腳樓、霧氣蒙蒙的街巷，不只是山城意象的空間隱喻，更像是打開人物內心的一把把鑰匙。

地理不只是場景，更是一種心境。山城重慶的坡坎、樓道、江霧和大廈等意象，都成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延伸，仿佛能傳遞情緒、記憶與秘密。這種拍攝方式，源于一種深扎于地方的美學意識：藝術表達不是憑空而來，它來源于一方水土——被那里的文化底蘊、山川地貌和歷史記憶一一滋潤。這種“地理即心理”的表現手法，既賡續了中國第六代導演扎根土地寫實的血脈傳統，又透露出新一代學院派導演對城市與命運關系的獨特思考。與此同時，影片也展現出山城重慶這片土地獨有的地域美學。

二、雙線敘事與去技巧化的自然融合

《歲歲平安》由重慶高校青年電影人執導，導演臧連榮是重慶師范大學戲劇影視文學專業的教師，屬于典型的學院派導演。他曾在多個場合談到，《歲歲平安》追求的是一種“松弛感”和“去技巧化”的表達。在創作理念上，導演團隊力求打造一部純粹且真誠的作品，著重強調“松弛感”的表演風格與“去技巧化”的敘事手法，使形式與內容達到自然融合。

在影片中，這種理念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采用非線性雙線敘事來講述故事：一條線是母親李枚當下尋女救子的緊張行動。另一邊則通過閃回，緩緩揭開女兒歲歲被遺棄、受虐待、流浪的成長傷痛。兩條線索交錯并行，既增強了影片的戲劇張力，也以碎片化、延遲性的方式還原了創傷記憶本身的樣態。

這些看似樸素的電影拍攝風格，實則是對當下電影過度工業化、獵奇化傾向的一種有力回應。在影片中，臧連榮導演大量采用自然光、固定機位、長鏡頭，并起用非職業演員（如段奧娟），依靠即興反應來捕捉真實的情緒，生活化表演更具真實效果。可以說，這種“去技巧化”的拍攝手法與侯孝賢、賈樟柯的紀實美學一脈相承。此外，《歲歲平安》將電影的重心放在情感的內斂與爆發上，展現出重慶新一代青年導演在傳承中的獨特思考與表達路徑。正因如此，這種雙線敘事結構與“去技巧化”的表達，也構建了影片的另類美學風格。

三、創傷記憶與生存策略的隱秘共謀

影片通過一個家庭悲劇，深入探討了性別問題、女性職場、校園霸凌、親子關系斷裂與重建等現實社會問題。正如北京電影學院教授王紅衛所言：“《歲歲平安》用一個家庭的裂痕，照見一代人的集體創傷，是近年少見的具有文學厚度的女性題材電影。”從女性主義視角來看，《歲歲平安》對父權制家庭結構的批判非常犀利：李枚既是受害者——被公公與娘家逼迫棄女，也是共謀者——主動選擇保全兒子。而歲歲則經歷了“被物化——被侵害——自我放逐——被工具化”的多重異化過程。值得回味的是，影片中李枚復雜多面：一方面，她遭受著來自家庭與社會對“好母親”的嚴苛要求。另一方面，她不得不在現實夾縫中做出保全兒子、放棄女兒的艱難抉擇。影片并未將她的選擇簡單歸因為冷漠或自私，而是將其置于重男輕女、代際壓迫、經濟依附等結構性壓力之下，進而揭示出“母愛”并非天然純粹，而是在權力關系與生存策略中不斷被重塑。這與戴錦華的“母職的悖論”不謀而合，而李枚正是這一悖論的具象體現。臧連榮的這種處理方式，使影片超越了單純的道德評判。

心理學家凱西·卡魯斯提出，創傷并非在事發時被直接體驗，而是在事后不斷回返。在影片中，樓道、操場、高樓、街道等反復出現，這些畫面成為平平的創傷記憶。此外，影片還將個人傷痛與更廣闊的社會背景，如計劃生育政策、城鄉性別觀念差異、校園霸凌、女性職場等悄然勾連。此外，《歲歲平安》試圖在血緣、救贖和愧疚之間，探尋家庭、性別與人性的復雜命題。影片最打動人的地方在于：唯一能給歲歲遮風擋雨的，竟是和她毫無血緣關系的中年男人劉建凱。這份不期而至的父愛，恰恰反襯出她原生家庭在情感上的冷漠與缺席。

《歲歲平安》通過山城意象、雙線敘事和創傷記憶建構出一套影像策略，也顯現出鮮明的創新意識和藝術自覺。或許，還將開啟新一輪關于“講述中國家庭故事”的討論大幕。

作者簡介：付冬生，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