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夜,總是沉得像一塊化不開的濃墨。
兩江總督府的書房內,燭火搖曳,將兩個巨人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如山巒般沉重。
曾國藩的眉心擰成一個死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敲打著面前那幅巨大的軍事地圖。
一旁的左宗棠則背著手,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要踏碎這深夜的寂靜。
他們已經在這幅地圖前枯坐了三個時辰,為的,就是關乎湘軍十萬人生死、大清半壁江山的西征大計。
空氣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門外,連巡夜的護衛(wèi)都繞道而行,不敢驚擾這決定命運的時刻。
誰也想不到,打破這死寂的,既不是信使的馬蹄,也不是將領的吶喊,而是一個幽幽的、蒼老的聲音,伴隨著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從角落里飄來……
![]()
“沙……沙……沙……”
規(guī)律而輕微的掃地聲,是這間沉悶書房里唯一的活氣。
它像是一支不知疲倦的鐘擺,記錄著時間的流逝,也襯托著兩位大帥的焦灼。
掃地的是陳婆,一個干瘦的老太太,沒人知道她從哪兒來,只知道她三年前由管家領進府,從此便負責打掃這間最重要的書房。
她總是佝僂著背,沉默寡言,一雙眼睛渾濁得像是蒙了層灰的舊琉璃珠子,掃地時更是將頭埋得低低的,仿佛想把自己縮進塵埃里。
在所有人眼中,她不過是個比掃帚多一口氣的活物罷了。
此刻,曾國藩的指尖正死死地按在地圖上一個名為“斜谷口”的位置。
那里,是通往西部太平軍核心占領區(qū)的咽喉要道。
“季高,你看,”曾國藩的聲音沙啞而疲憊,“我意已決。命鮑超率三萬精銳,出奇兵,穿過這斜谷口,直搗黃龍。只要拿下此地,西邊的賊軍便如被掐住脖子的雞,任我宰割。大軍主力隨后跟進,一戰(zhàn)可定乾坤!”
左宗棠停下腳步,濃眉緊鎖,他走到地圖前,審視著那條細長的谷道,眼神里充滿了憂慮。
“滌帥,此計……太過兇險。斜谷口地形狹長,兩山夾一川,乃是天生的絕地。我軍雖勇,但三萬人馬一旦深入,糧道如何保障?倘若賊軍在谷中設下埋伏,我軍將進退維C,后果不堪設想!”
“兵者,詭道也!就是要出其不意!”曾國藩猛地一拍桌子,燭火都跟著跳了一下,“我們已經和西邊的長毛耗了太久,朝廷的銀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戰(zhàn)局卻遲遲沒有突破。再這么拖下去,人心都要散了!必須用一記重拳,打掉他們的氣焰!鮑春霆驍勇善戰(zhàn),是員虎將,由他去,我放心!”
左宗棠還想再勸,他覺得這個計劃的漏洞實在太大,簡直像是一場豪賭。
他敬重曾國藩的穩(wěn)重,卻不理解他為何這次如此激進。
這不像他認識的那個凡事“結硬寨,打呆仗”的曾滌生。
“滌帥,恕我直言,這不是打仗,這是在拿我們湘軍子弟的性命去賭一個渺茫的可能!賊首石達開是何等人物?他會看不出斜谷口是要害?他會不在那里布下重兵?我們得到的軍報說那里防守空虛,我看,這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誘餌!”
兩人的爭論聲越來越大,空氣中的火藥味也越來越濃。
他們是至交,也是同僚,但在軍國大事上,誰也不會退讓半分。
一個主張奇兵突進,一個堅持穩(wěn)扎穩(wěn)打,兩種截然不同的戰(zhàn)略思想激烈地碰撞著。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那個一直被當成空氣的、幽幽的掃地聲,突兀地停了。
“沙沙”聲一停,整個書房瞬間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曾國藩和左宗棠幾乎是同時感覺到了這異樣,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望向聲音消失的方向。
只見在書房的陰暗角落里,那個叫陳婆的掃地老太太,不知何時已經直起了她那佝僂的背。
她依然握著掃帚,但那雙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睛,此刻卻迸射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精光,像兩把淬了火的尖刀,直直地刺向桌上的軍事地圖。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一個字一個字地,用一種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語調,說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大人,此計不妥,湘軍必敗于西邊。”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九天驚雷,在曾國藩和左宗棠的耳邊轟然炸響!
兩人都徹底呆住了。
曾國藩的第一個反應是震怒。
這是什么地方?
兩江總督府的核心,湘軍的最高指揮部!
正在商議的是什么事?
是關乎十萬大軍生死存亡的軍國大計!
一個下人,一個掃地的老媽子,竟敢在此刻插嘴?
還敢口出狂言,妄議軍機?
“放肆!”曾國藩臉色鐵青,一聲怒喝脫口而出,“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胡言亂語!來人!”
他身邊的左宗棠卻做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動作。
左宗棠沒有發(fā)怒,反而抬起手,攔住了即將沖進來的護衛(wèi)。
他的臉上寫滿了驚愕與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種被觸動了某根神經的極度好奇。
因為陳婆的眼神。
那不是一個下人該有的眼神,不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太太能有的眼神。
那眼神里沒有畏懼,沒有諂媚,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與篤定。
仿佛她看的不是一張地圖,而是一盤早已知曉結局的棋。
“滌帥,且慢。”左宗棠的聲音有些干澀,他死死地盯著陳婆,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剛才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陳婆仿佛沒有看到曾國藩的雷霆之怒,也沒有理會門口護衛(wèi)們抽出的刀。
她的視線依舊牢牢地鎖在地圖上,緩緩地抬起那只布滿皺紋和老繭、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指向了斜谷口西側數十里外,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地方——鷹愁澗。
“我說,”她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鮑超將軍的部隊,根本走不到斜谷口。他們會在鷹愁澗,被石達開的主力全殲。三萬人,一個都活不了。”
“轟!”
如果說第一句話是驚雷,那么這一句,簡直就是一顆直接在兩人腦子里炸開的炮彈!
鷹愁澗?
這個名字他們當然知道,是通往斜谷口的必經之路。
但所有的情報都顯示,那里只是一道普通的山澗,并無重兵把守。
這個掃地的老太太,她怎么會知道石達開的主力在那里?
她憑什么斷定鮑超的部隊會被全殲?
曾國藩的怒火被巨大的震驚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陳婆,試圖從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看出一絲瘋癲或者說謊的痕跡。
但他失敗了。
陳婆的臉平靜得像一口古井,波瀾不驚。
“你……你到底是誰?”曾國藩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xù)用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說道:“石達開此人,用兵最喜詭詐,擅長圍點打援。他故意在斜谷口示弱,就是為了引誘大人您這樣的大人物,派出一支孤軍深入。而鷹愁澗,兩壁懸崖如刀削,澗底小路僅容一車一馬,長達十里。只要在澗口和澗尾用滾木礌石一堵,再從兩邊懸崖上往下扔東西,別說三萬人,就是十萬人進去,也只是甕中之鱉,徒增亡魂罷了。”
她頓了頓,渾濁的眼珠轉向曾國藩,那目光仿佛能看穿他的肺腑。
“大人您求勝心切,想用一場奇襲大勝來扭轉戰(zhàn)局,提振士氣。這份心思,石達開也算到了。所以,他等的,就是大人您犯錯。而這個錯誤,足以葬送整個湘軍。”
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燭火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顯得格外刺耳。
曾國藩和左宗棠面面相覷,兩人眼中都寫滿了驚濤駭浪。
陳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他們心上。
她不僅精準地說出了鷹愁澗的地形之險,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將石達開的戰(zhàn)術意圖,甚至曾國藩自己的心理活動,都剖析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這……這怎么可能是一個掃地老太太能說出來的話?
左宗棠倒吸一口涼氣,他快步走到地圖前,拿起一旁的放大鏡,仔仔細細地在鷹愁澗的位置上察看。
越看,他的臉色越是蒼白,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地圖上對鷹愁澗的標注很簡單,但他結合自己對地理的認知一推演,發(fā)現陳婆所言,句句屬實!
那個地方,簡直就是為打伏擊戰(zhàn)而生的天賜之地!
為什么之前所有的沙盤推演,都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致命的陷阱?
曾國藩也走了過來,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想起了剛剛和左宗棠的爭吵,想起了自己的固執(zhí)己見。
如果不是這個老太太突然開口,他已經準備連夜下令,讓鮑超出發(fā)。
那后果……他簡直不敢想象!
三萬湘軍精銳,那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子弟兵,如果真的盡數折損在鷹愁澗,他曾國藩萬死莫辭!
一種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再次看向陳婆,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不再有輕視,不再有憤怒,只剩下無盡的驚駭與疑惑。
“你……究竟是何人?”他又問了一遍,聲音里已經帶上了敬畏。
陳婆緩緩地垂下眼瞼,那懾人的精光瞬間消失無蹤,又變回了那個渾濁不堪的老婦人。
她佝僂下身子,重新拿起掃帚,仿佛剛才那個指點江山、預言戰(zhàn)局的智者只是一個幻影。
“回大人,老奴……只是一個掃地的。”她的聲音又變得卑微而模糊,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可越是這樣,曾國藩和左宗棠的心里就越是翻江倒海。
一個掃地的?
鬼才信!
夜,更深了。
書房的門被緊緊關上,剛才聞聲而來的護衛(wèi)早已被左宗棠揮手斥退,并被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書房十丈之內,違者立斬。
原本凝重的氣氛,此刻變得更加詭異。
曾國藩和左宗棠,大清朝兩位權柄最重的封疆大吏,湘軍的最高統帥,此時卻像兩個學童一樣,恭敬地站在一旁。
而在他們面前,原本屬于曾國藩的太師椅上,端坐著的,正是那個剛剛還自稱“老奴”的掃地婆子——陳婆。
她是被左宗棠半請半“逼”著坐下的。
左宗棠說:“前輩若不肯上坐,今日我與滌帥便長跪于此!”
陳婆拗不過,只好坐下,但她顯得局促不安,雙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角,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已經被揉搓得不成樣子。
她低著頭,不敢看眼前的兩位大人物。
曾國藩親自為她倒了一杯熱茶,雙手奉上,語氣謙恭到了極點:“老人家,請喝茶。方才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還請您老人家恕罪。”
這要是傳出去,整個大清官場都要地震。
堂堂曾剃頭,竟然給一個掃地老太太賠罪!
陳婆受寵若驚,連忙擺手,茶水都險些灑了出來:“使不得,使不得,大人折煞老身了……”
“使得!”左宗棠在一旁沉聲道,他的目光銳利如鷹,緊緊地鎖著陳婆,“老人家,事關十萬將士的性命,我等不敢有絲毫怠慢。您剛才對鷹愁澗的分析,字字珠璣,絕非尋常人所能道也。我與滌帥懇請您,不要再隱瞞了。您究竟是誰?為何會對我軍西征大計了如指掌?又是從何得知石達開會在鷹愁澗設伏?”
面對左宗棠連珠炮似的追問,陳婆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她端著茶杯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她沉默了許久,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閃動,像是在回憶什么極其痛苦的往事。
書房里一片寂靜,只有她粗重的呼吸聲。
曾國藩見狀,放緩了語氣,溫言道:“老人家,您若是有什么難處,但說無妨。只要您能救我湘軍,救這萬千子弟,我曾國藩在此立誓,您的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絕不推辭!”
或許是曾國藩誠懇的態(tài)度打動了她,或許是壓抑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再也無法隱藏。
陳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要嘆盡一生的悲苦。
她放下茶杯,緩緩地抬起頭,那雙眼睛望向窗外的黑夜,眼神悠遠而悲涼。
“也罷……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瞞的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浸透了歲月的滄桑,“老身……不姓陳。老身本家姓姚,閨名一個‘月’字。”
姚月?
曾國藩和左宗棠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這個名字,他們從未聽說過。
“家父姚啟年,曾是前朝綠營的一名參將。”
姚啟年?
這個名字,左宗棠似乎有點印象,他努力在記憶中搜索。
而曾國藩則完全沒聽過,綠營的參將,芝麻綠豆大的官,多如牛毛,他哪里會去記。
“家夫……姓李,名元宏。”
當這個名字從陳婆……不,應該叫姚月的口中說出時,左宗棠的臉色“唰”的一下,瞬間變得慘白!
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身體巨震,手指著姚月,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是……‘鬼謀’李元宏的……”
“鬼謀”李元宏!
這個名字,對于湘軍的高層將領來說,是一個傳說,也是一個禁忌。
李元宏,并非湘軍中人,甚至不是朝廷命官。
他是一個布衣,一個屢試不第的落魄書生。
但此人卻是一個不世出的軍事奇才,尤其擅長謀略和推演,對天下山川地理、兵法戰(zhàn)陣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據說他能坐在書房里,僅憑一張地圖,就能推演出千里之外一場戰(zhàn)役的所有細節(jié)和結局,分毫不差。
當年湘軍初建,屢戰(zhàn)屢敗,正是曾國藩最低谷的時候。
聽聞李元宏之名,曾親自登門拜訪,三顧茅廬,欲請其出山。
李元宏感其誠意,雖未正式加入湘軍,卻也答應作為幕僚,為其出謀劃策。
那段時間,湘軍一掃頹勢,連戰(zhàn)連捷,打得太平軍聞風喪膽。
許多扭轉乾坤的奇謀妙計,都出自李元宏之手。
因為他計謀太過神鬼莫測,軍中便送了他一個綽號——“鬼謀”。
可天妒英才,就在湘軍聲勢最盛的時候,三年前,李元宏卻突然暴斃了。
官方的說法是積勞成疾,病逝于家中。
但當時軍中就有傳言,說他是因為識破了太平軍一個天大的陰謀,遭到了報復,被潛伏的奸細暗殺。
與他一同遇害的,還有他全家上下三十余口。
曾國藩為此悲痛萬分,下令徹查,卻始終找不到任何線索,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這也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他一直認為,若李元宏不死,湘軍平定長毛之亂,至少可以提前五年!
沒想到,時隔三年,這個名字,竟然會從一個掃地老太太的口中再次聽到!
而她,自稱是李元宏的妻子!
曾國藩也想起了這一切,他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踉蹌著上前一步,抓住姚月的手臂,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你沒死?那你為何……”
姚月的臉上露出一絲凄慘的笑容,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
“是啊,我為什么沒死呢?那天晚上,賊人沖進家里,見人就殺……我夫君為了保護我,被十幾把刀捅進了身體……他臨死前,把我推進了后院的枯井里,自己用身體堵住了井口……”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那個血腥的夜晚,聲音平淡,卻聽得曾國藩和左宗棠心膽俱裂。
“我在井下躲了三天三夜,聽著外面從慘叫變成死寂,聞著血腥味一點點變濃……等我爬上來的時候,家里……已經是一片焦土了。我不敢暴露身份,只能一路乞討,一路躲藏。后來聽聞大人您在招下人,便想辦法混了進來。我一個婦道人家,無依無靠,只想找個地方茍活,能親眼看著大人你們剿滅長毛,為我夫君和家人報仇,也就心滿意足了。”
“所以,我就改了姓名,裝聾作啞,在這里掃了三年的地。要不是今天,聽見大人你們要用那個必敗的計策,要去白白斷送三萬子弟的性命,我……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夫君生前最看重的,就是這些湘軍的兵。他說,他們都是好伢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真相大白。
書房里,只剩下姚月壓抑的啜泣聲。
曾國藩和左宗棠,兩位鐵骨錚錚的漢子,此刻卻是虎目含淚。
他們終于明白,為何這個老太太能有如此驚人的洞察力。
她丈夫是“鬼謀”李元宏,夫妻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她學到的東西,恐怕比軍中九成九的將領都要多!
更何況,她丈夫的死,本身就與太平軍的陰謀有關,她對石達開等人的研究,必然帶著血海深仇,只會更加深刻!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粗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濃濃的不滿。
“大帥!末將鮑超,有要事求見!”
是鮑超!
那個被曾國藩選定為奇襲主將的虎將!
他顯然是聽到了什么風聲,連夜趕來了。
曾國藩和左宗棠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姚月的話,他們信了。
但鮑超呢?
軍中其他的將領呢?
他們會相信一個掃地老太太的話,而放棄一個看似能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機會嗎?
這,恐怕比打一場敗仗更難。
![]()
03
門被推開了,一股凌厲的殺氣隨著一個魁梧的身影涌了進來。
來人正是湘軍中以勇猛著稱的悍將,鮑超。
他一張國字臉,須發(fā)張揚,眼神如電,此刻臉上卻寫滿了焦急與不解。
他一進門,看也不看旁人,徑直對著曾國藩抱拳行禮,聲如洪鐘:“大帥!末將聽聞,西征奇襲的計劃有變?您深夜召見一個……一個下人議事,這……這是為何?”
他的目光掃過坐在太師椅上的姚月,眼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與鄙夷。
在他看來,軍機大事,豈容一個下賤的老嫗在此聒噪?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曾國藩還沒開口,左宗棠已經冷哼一聲,上前一步,擋在了鮑超和姚月之間。
“春霆,不得無禮!這位是姚夫人,乃是我湘軍大恩人李元宏先生的遺孀。你速速過來見禮!”
“李元宏?”鮑超愣了一下,隨即恍然,但臉上的輕蔑之色并未消減,反而多了一絲同情和不耐煩,“原來是李先生的家人,失敬了。不過,左帥,軍情緊急,十萬火急!咱們還是說正事吧。大帥,奇襲的命令何時下達?末將的三萬弟兄已經整裝待發(fā),只等您一聲令下,便可踏平斜谷口,為大帥拿下西征首功!”
他意氣風發(fā),顯然對即將到來的大戰(zhàn)充滿了信心和渴望。
看著他這副模樣,曾國藩心中剛剛升起的慶幸,瞬間又被一陣冰冷的寒意所取代。
他知道,要說服鮑超這樣的悍將,比登天還難。
這些人,信奉的是刀劍和戰(zhàn)功,而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推演和預言。
曾國藩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春霆,坐下說。西征的計劃,確實有變。原來的奇襲方案,即刻作廢。”
“什么?!”鮑超如遭雷擊,眼睛瞪得像銅鈴,“作廢?為什么!大帥,軍中無戲言!各項準備都已就緒,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啊!為何突然要變?”
他的目光再次射向姚月,語氣中充滿了敵意:“是不是因為她?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么行軍打仗?大帥,您可千萬不能被妖言所惑,自亂陣腳啊!”
“放肆!”這一次,呵斥他的是曾國藩。
曾國藩臉色一沉,猛地一拍桌案,整個書房都為之一震,“鮑超!你這是在跟誰說話?本帥的決定,需要向你解釋嗎?”
鮑超被他這聲怒喝震懾住,脖子一縮,但依舊不服氣,梗著脖子道:“末將不敢!只是……只是末將不明白!這明明是天賜良機,為何要白白放棄?若是因為一個女人的幾句話就臨陣退縮,傳出去,我湘軍的臉面何在?弟兄們又會如何看我等?”
“你的臉面?弟兄們的看法?”左宗棠冷笑一聲,指著地圖上的鷹愁澗,厲聲道,“鮑超,你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這里!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這是鬼門關!你帶著三萬弟兄興沖沖地跑過去,就是去給石達開送人頭的!你以為你是去建功立業(yè)?我告訴你,你是去送死!是帶著三萬跟你出生入死的弟兄,一起去送死!”
左宗棠將姚月剛才的分析,原原本本地又說了一遍,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鋼針,狠狠地扎向鮑超。
鮑超聽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但他骨子里是個極其驕傲和自負的人。
他承認左宗棠說的地形有些道理,但他絕不相信石達開能有如此神機妙算,更不相信自己的虎狼之師會不堪一擊。
“左帥,您說的這些,不過是紙上談兵的推測罷了!”鮑超強辯道,“戰(zhàn)場之上,瞬息萬變,豈能憑空臆想?石達開是厲害,但我鮑超也不是吃素的!我軍兵鋒正盛,士氣高昂,只要我們行動迅速,以雷霆之勢穿過鷹愁澗,他就算有埋伏,也來不及反應!兵貴神速,這個道理,您不會不懂吧?”
“愚蠢!”左宗棠氣得渾身發(fā)抖,“你這是匹夫之勇!是拿弟兄們的性命當兒戲!”
“我這是對我的弟兄們有信心!”鮑超毫不退讓,針鋒相對。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一直沉默的姚月,突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力量,瞬間讓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鮑將軍。”她看著鮑超,眼神平靜無波,“你說,兵貴神速,對嗎?”
鮑超一愣,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當然!”
姚月緩緩地站起身,走到地圖前。
她那瘦小的身軀,在魁梧的鮑超面前,顯得那么不起眼。
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將軍請看,”她用一根枯枝般的手指,點在鷹愁澗的入口處,“從我軍大營到這里,快馬急行軍,需要一天一夜。對嗎?”
鮑超皺眉,估算了一下,再次點頭:“沒錯。”
“那么請問將軍,你的部隊,是人,還是鐵打的?”姚月追問道,“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急行軍,人會疲,馬會乏。等你趕到鷹愁澗時,你的三萬弟兄,還有幾分戰(zhàn)力?”
鮑超的臉色微微一變,這個問題他不是沒想過,但他覺得可以靠士氣來彌補。
姚月沒有等他回答,繼續(xù)說道:“石達開的部隊,卻是以逸待勞。他們早就埋伏在山澗兩側的密林里,吃飽了,喝足了,睡夠了。而你的部隊,又困又乏,還要在一條長達十里、僅容一車一馬的狹窄小道上行進。請問將軍,這樣的仗,你怎么打?”
她的聲音不大,邏輯卻清晰得可怕,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每一個問題都直擊要害。
鮑超的額頭開始冒汗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姚月的手指,又從鷹愁澗,劃到了西邊數十里外的一條河流。
“將軍再看這里,這是‘烏江’。
石達開的大營,就扎在烏江對岸。
如果他真的在鷹愁澗設伏,請問,他會如何渡江而來?
大軍渡江,動靜何其之大,我們的探子為何沒有絲毫察覺?”
這個問題一出,不僅是鮑超,連曾國藩和左宗棠都愣住了。
是啊,這是個巨大的破綻!
如果石達開的主力都來打埋伏了,他們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烏江天險的?
鮑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大聲道:“沒錯!這不可能!他石達開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讓幾萬大軍無聲無息地飛過烏江!我看,鷹愁澗有埋伏之事,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姚月卻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悲憫。
“誰說,他是渡江過來的?”
她那枯瘦的手指,輕輕地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圈住了烏江上游的一片山區(qū)。
“二十年前,這里曾發(fā)生過一場大地震,導致山體崩塌,烏江主河道被迫改道。但當地人知道,在深山里,還藏著一條被廢棄的舊河道。枯水期時,河床裸露,可容大軍通行。這條路,地圖上沒有,官府的檔案里沒有,只有世代住在那里的山民才知道。”
她抬起眼,看著已經目瞪口呆的鮑超,一字一頓地說道。
“而我夫君……當年為了繪制最精確的軍用地圖,曾在那些深山老林里,整整住過一年。這條路,就是他親腳走出來的。”
“石達開的麾下,有一名副將,名叫羅大綱,正是那片山區(qū)出來的本地人。他,也知道這條路。”
“所以,石達開的主力,根本就沒有渡江。他們只是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沿著一條我們根本不知道存在的路,悄悄地,繞到了我們的背后。”
“現在,鮑將軍,你還覺得,這是一個天賜良機嗎?”
死寂。
針落可聞的死寂。
鮑超的臉,已經由紅轉青,由青轉白,最后變得毫無血色。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百拳,腦子里一片轟鳴,身體搖搖欲墜。
他不是傻子,他只是勇猛和自負。
當姚月將所有證據鏈條,所有邏輯推理,如此清晰、如此無可辯駁地擺在他面前時,他知道,自己錯了。
錯得離譜,錯得可怕。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帶著疲憊不堪的三萬將士,得意洋洋地走進鷹愁澗,然后……然后就是遮天蔽日的滾木礌石,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和弟兄們絕望的慘叫。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對著姚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夫人……不,前輩!是在下有眼無珠,差點害死三萬弟兄!請前輩……救我!救湘軍!”
04
鮑超的這一跪,不僅是認錯,更是將整個湘軍的命運,交到了姚月的手上。
曾國藩和左宗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如釋重負,以及更深層次的震撼。
他們知道,從這一刻起,眼前這個瘦弱的老婦人,將不再是總督府的掃地婆子,而是決定西征戰(zhàn)局走向的定海神神。
“將軍快快請起。”姚月側身避開了鮑超的大禮,聲音恢復了平靜,“老身受不起。能保住將士們的性命,才是我夫君的遺愿。”
曾國藩親自上前扶起鮑超,隨即對著姚月深深一揖:“姚夫人,大恩不言謝。如今之計,還請夫人示下。我等……該當如何?”
他的姿態(tài)放得極低,語氣中充滿了懇切。
這已經不是詢問,而是請示了。
姚月沒有推辭,她知道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
她重新將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地圖,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此刻仿佛變成了兩顆寒星,整個人的氣場都為之一變。
那佝僂的背似乎挺直了許多,瘦弱的身軀里,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
“石達開既然設下了這個口袋,想一口吞掉我們的先鋒,那我們……便將計就計。”
她的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
“將計就計?”左宗棠精神一振,追問道:“夫人您的意思是……”
“沒錯。”姚月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點向了鷹愁澗的東側,一片開闊的平原地帶,名為“百里坪”。
“石達開的主力既然已經秘密潛伏在鷹愁澗,那么他原來的烏江防線,必然空虛。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她抬眼看向鮑超,目光銳利:“鮑將軍。”
“末將在!”鮑超立正應道,神情恭敬無比。
“原定的奇襲計劃,不僅要繼續(xù),而且要大張旗鼓地繼續(xù)!”姚月語出驚人。
“什么?”鮑超、曾國藩、左宗棠三人同時驚呼出聲。
鮑超急道:“夫人,這……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是,也不是。”姚月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是自投羅網,但不是讓你真的進去。我要你,做誘餌。”
她頓了頓,繼續(xù)說道:“鮑將軍,你明日依舊率領三萬大軍,按照原計劃,浩浩蕩蕩地向鷹愁澗進發(fā)。但是,你們的行軍速度要刻意放慢,要做出人困馬乏、戒備松懈的樣子。記住,一定要讓石達開的探子看清楚,你們就是那塊送到嘴邊的肥肉。”
“當你們的先頭部隊抵達鷹愁澗澗口五里之外時,立刻安營扎寨,埋鍋造飯,做出要休整一夜,明日再進谷的假象。”
“石達開為人多疑,見到你們突然停下,必然會心生警惕,不敢輕易發(fā)動。他會以為你們察覺了什么,但他又舍不得放棄這個全殲你們的機會。所以,他會選擇按兵不動,繼續(xù)觀察。而這一夜的遲疑,就是我們致勝的關鍵!”
姚月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三人的心上,一個反包圍的宏大計劃,在她口中徐徐展開。
“在鮑將軍出發(fā)的同時,”姚月的目光轉向左宗棠,“我需要左帥您,親率一支五萬人的精銳,攜帶足以支撐十日作戰(zhàn)的干糧和輕便火炮,連夜出發(fā)。”
她的手指,指向了地圖上另一條崎嶇難行的山路。
“你們不走大路,走這條‘野狼徑’。
這條路比鮑將軍的路難走百倍,但它能繞過所有太平軍的哨探,直插鷹愁澗的后方!”
“你們的任務,不是進攻,而是潛伏。在鮑將軍的部隊在澗口安營的同時,你們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地抵達鷹愁澗的西側出口,并完成對整個包圍圈的……反包圍!將石達開那幾萬伏兵,給我死死地堵在鷹愁澗里!”
左宗棠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他看著地圖上那條蜿蜒如蛇的山路,眼中爆發(fā)出炙熱的光芒。
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這個計劃,大膽,狠辣,卻又絲絲入扣,簡直是神來之筆!
最后,姚月的目光落在了曾國藩身上。
“滌帥,您需要坐鎮(zhèn)中軍。但您的任務最重。”她的語氣變得無比凝重,“當鮑將軍和左帥都就位后,石達開必然會察覺到不對。他要么會狗急跳墻,不顧一切地先進攻鮑將軍的部隊;要么會立刻收縮兵力,企圖從鷹愁澗撤回烏江大營。”
“所以,您需要親率主力大軍,在鮑將軍出發(fā)后的第二天,全速推進,直撲烏江!石達開的主力已經傾巢而出,他的烏江大營必然是外強中干的空殼子!您要做的,就是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搗毀他的老巢,斷掉他所有人的退路!”
“如此一來,鮑將軍的部隊為正面誘餌,左帥的部隊為背后尖刀,滌帥您的主力大軍則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三路并進,互為犄角,形成一個天羅地網,讓石達開和他的幾萬精銳,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當姚月說完最后一個字時,整個書房鴉雀無聲。
曾國藩、左宗棠、鮑超,三位身經百戰(zhàn)的沙場宿將,此刻已經完全被這個計劃的宏大與精妙所折服。
他們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的老婦人,眼神里充滿了敬畏,仿佛在仰望一座高山。
這個計劃,將敵人的陰謀算計得淋漓盡致,將己方的兵力運用到了極致,將天時地利人和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一計連一計,其構思之縝密,用心之歹毒,比之當年的“鬼謀”李元宏,有過之而無不及!
“妙……妙啊!實在是……太妙了!”左宗棠激動得滿臉通紅,忍不住撫掌大贊。
鮑超更是激動地渾身顫抖,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石達開發(fā)現自己從獵人變成獵物時,那張驚恐錯愕的臉。
這比讓他去打一場奇襲戰(zhàn),要刺激百倍,過癮百倍!
曾國藩緩緩地閉上眼睛,在腦海里將整個計劃又飛快地推演了一遍。
他找不到任何破綻。
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種可能發(fā)生的變故,姚月似乎都提前想到了,并給出了應對之策。
他睜開眼,對著姚月,再次深深地彎下了腰。
“夫人之才,勝過十萬雄兵。此戰(zhàn)若能功成,您,便是我湘軍的第一功臣!”
就在這時,姚月卻輕輕地搖了搖頭,她的臉上,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籠罩上了一層深深的憂慮。
“計劃雖好,但……還有一個最大的變數。”她幽幽地說道。
“什么變數?”曾國藩心中一緊,連忙問道。
姚月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地圖,眼神變得復雜而凝重。
“石達開……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她說,“他身邊,還有一個極其厲害的人物。此人用兵,比石達開本人更加陰狠,更加不擇手段。我夫君……當年就是因為查到了這個人的蛛絲馬跡,才……才遭了毒手。”
“這個人,才是我們這個計劃最大的威脅。如果他也在鷹愁澗,那么……這場仗的勝負,恐怕還在五五之數。”
聽到這里,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一個石達開已經如此難纏,他身邊竟然還有一個更厲害的神秘高人?
“此人是誰?”左宗棠急切地問。
姚月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痛苦和迷茫:“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來歷。我夫君只來得及在我手心上,寫下兩個字……”
“哪兩個字?”
“‘影子’。”
![]()
“影子?”
這個詞像一縷冰冷的寒氣,瞬間吹進了書房,讓剛剛還熱血沸騰的三人,心頭驟然一緊。
一個沒有名字,沒有來歷,只以“影子”為代號的神秘人。
一個能讓“鬼謀”李元宏都感到忌憚,甚至因此招來殺身之禍的對手。
這背后所代表的恐怖,遠比一個明面上的石達開要大得多。
“夫人的意思是,這個‘影子’,可能已經看穿了我們的計策?”
曾國藩的聲音變得干澀。
一個完美的計劃,如果被敵人提前洞悉,那就不再是陷阱,而是變成了為自己挖掘的墳墓。
姚月搖了搖頭,眼神凝重:“看不看得穿,我不知道。但我夫君說過,這個人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他的謀略,而在于他的‘反常’。
他從不按常理出牌,你越是覺得萬無一失的地方,他越有可能在那里給你致命一擊。
他就像一條藏在暗處的毒蛇,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在什么時候,從哪個角度咬你一口。”
這番話讓鮑超剛剛壓下去的冷汗,又一次冒了出來。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現在看來,前方的路,依舊是迷霧重重,殺機四伏。
左宗棠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他盯著地圖,沉思道:“若真有此人,他會藏在哪里?鷹愁澗的伏兵之中?還是石達開的烏江大營?”
“都有可能。”姚月的聲音很輕,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甚至……他可能就在我們身邊。”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讓曾國藩和左宗棠臉色劇變!
“夫人此話何意?!”曾國藩失聲道。
“滌帥,您想一想,李先生當年遇害,何等隱秘?賊人能如此精準地找到他的住所,并將其滿門殺害,若無內應,如何能夠辦到?”左宗棠瞬間反應過來,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駭人的殺機,“這內應,很可能至今還潛伏在我軍高層!”
這個推論太過恐怖,讓整個書房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如果身邊真的藏著這樣一條毒蛇,那么他們剛才商議的所有計劃,豈不是已經一字不落地傳到了敵人的耳朵里?
一時間,猜忌的種子在每個人心里生根發(fā)芽。
曾國藩的腦海里閃過一張張高級將領的面孔,卻又覺得誰都可疑,誰又都不像。
“現在不是追查內奸的時候。”姚月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異常的冷靜,“當務之急,是假設我們的計劃已經泄露,然后,再在這個假設的基礎上,想出應對之策。”
“已經泄露了,還如何應對?”鮑超有些絕望地說道。
“為什么不能?”姚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鎮(zhèn)定,似乎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計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他知道我們的第一層,我們就走到第二層。他若猜到我們的第二層,我們就走到第三層。真正的博弈,現在才剛剛開始。”
她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一點,點在了那條左宗棠即將率軍潛行的“野狼徑”上。
“左帥,您的任務,要變一變了。”
兩天后。
湘軍西征大軍,旌旗招展,如一條巨大的土黃色長龍,正式開拔。
鮑超率領的三萬先鋒軍,果然如姚月所料,大張旗鼓,聲勢浩大,朝著鷹愁澗的方向緩緩壓去。
一路上,軍容不整,士卒懈怠,仿佛一支毫無防備的旅游隊伍,將“驕兵”二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而在另一邊,左宗棠的五萬精銳,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一騎快馬,正以燃燒生命般的速度,在崎嶇的山路上狂奔。
馬上的騎士,穿著湘軍斥候的服裝,臉上卻帶著一絲與這身軍服格格不入的陰鷙。
他繞開了所有大路,專挑密林小徑穿行,最終,在一處隱秘的山谷前,被幾名偽裝成樵夫的太平軍哨兵攔下。
對過暗號后,斥候被帶進了一座不起眼的山洞。
山洞之內,別有洞天,燈火通明,竟是一個臨時的指揮所。
石達開,這位令清廷聞風喪膽的翼王,正負手立于一張沙盤前,眉頭緊鎖。
“都打探清楚了?”他頭也不回地問道,聲音沉穩(wěn)有力。
那名斥候單膝跪地,恭敬地回道:“回稟翼王,千真萬確!曾國藩老兒果然中計,派了鮑超那個莽夫,領著三萬人,正朝鷹愁澗過來。看那樣子,松懈得很,最多明日傍晚,便可入甕!”
石達開緩緩點了點頭,臉上卻沒有太多喜色。
他總覺得,事情順利得有些過頭了。
曾國藩是他多年的老對手,以穩(wěn)重著稱,怎么會突然走出這么一步險棋?
就在此時,從山洞的陰影里,緩緩走出一個身影。
那人穿著一身普通的青色長衫,身形中等,面容普通,是那種扔進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的類型。
但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翼王,您還在擔心什么?”那人淡淡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石-達開見到他,眉頭舒展了一些,語氣也客氣了三分:“先生,我總覺得此事有詐。曾國藩……不該如此。”
被稱作“先生”的青衫人走到沙盤前,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微笑:“兵行險著,要么是走投無路,要么是自作聰明。曾國藩被我們堵在西線這么久,寸步難行,朝野上下,彈劾他的奏折怕是已經堆成山了。他急了,所以想賭一把,這很正常。”
“可是……”
“沒有可是。”青衫人打斷了他,手指在沙盤上輕輕一劃,點在了鷹愁澗的伏兵位置,“我們十萬大軍在此,以逸待勞。他鮑超區(qū)區(qū)三萬疲敝之師,就算有天大的陰謀,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翼王,您要做的,就是等。等他進來,然后,關門,打狗。”
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種強大的自信,似乎一切盡在掌握。
石-達開被他的自信所感染,心中的疑慮也消散了大半。
他點了點頭,下令道:“傳令下去,各部嚴加戒備,不許暴露行蹤!等鮑超的部隊全部進入谷中,聽我號令,再行攻擊!”
“是!”
斥候領命而去。
山洞里,再次恢復了安靜。
青衫人看著沙盤,眼睛微微瞇起,一道精光一閃而逝。
曾國藩……左宗棠……你們以為,你們算計到了一切嗎?
他緩緩伸出手,從沙盤上拿起一枚代表左宗棠部隊的黑色棋子,輕輕地放在了那條通往鷹愁澗后方的“野狼徑”之上。
“可惜啊,這條路,我也知道。”他低聲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微笑,“我不僅知道,我還為你們準備了一份大禮。”
而在數百里之外的湘軍中軍大帳,曾國藩剛剛收到了一封由左宗棠派人送回的密信。
信上,只有寥寥數字,卻讓曾國藩的瞳孔猛然收縮。
“野狼徑有伏,敵軍兩萬,我部已改道‘一線天’,按原計劃行事。
另,請滌帥當心,‘影子’……已在局中。”
曾國藩的手,瞬間攥緊了信紙。
他猛地抬頭,望向帥帳的角落。
那里,姚月正靜靜地坐著,仿佛一尊石像。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緩緩睜開眼,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真正的棋局,此刻方才落子。
而第一步,湘軍……就已經差點滿盤皆輸!
那個“影子”,竟然連“野狼徑”都算到了!
若不是姚月提前預警,讓左宗棠準備了備用路線,那消失的五萬大軍,此刻恐怕已經陷入了比鷹愁澗更可怕的絕境!
曾國藩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這個看不見的敵人,實在太過恐怖!
那么,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是生死之搏。
06
夜色如墨,星月無光。
鷹愁澗,這條被賦予了死亡氣息的狹長谷道,此刻正像一只匍匐在黑暗中的巨獸,張開了它貪婪的嘴,靜靜地等待著獵物上門。
山澗兩側的懸崖峭壁之上,數萬名太平軍將士枕戈待旦,如同蟄伏的狼群。
他們已經在這里潛伏了整整兩天,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味、汗水的酸味,以及一種名為“殺戮”的期待。
石達開站在最高處的一塊巨巖上,手持單筒望遠鏡,眺望著東方。
他的心,也和他的士兵一樣,充滿了焦灼與期待。
斥候已經來報,鮑超的部隊就在五里外安營扎寨了,火光沖天,人聲鼎沸,看上去毫無防備。
一切,都和計劃的一樣。
可他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覺,卻愈發(fā)濃烈。
尤其是他身旁那位“先生”的眼神,讓他感到一絲莫名的寒意。
那位先生自從昨天下午開始,就變得異常沉默,只是反復地擦拭著一柄看不出材質的黑色短劍,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
“先生,你說……鮑超為何要在澗口停下?他就不怕夜長夢多嗎?”石達開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
青衫人擦拭短劍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遠處湘軍營地的火光,嘴角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他當然怕。但是,一天一夜的急行軍,他的部隊已經是強弩之末,不得不停。這是陽謀,不是陰謀。曾國藩還沒蠢到用三萬疲兵來沖擊我們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左宗棠呢?”石達開追問道,“野狼徑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還沒有。”青衫人搖了搖頭,語氣卻十分篤定,“不過,快了。我留在那里的兩萬人,足以將他那五萬所謂的精銳,撕成碎片。或許,現在他們已經在地底下團聚了。”
他的話語輕描淡寫,卻充滿了血腥味。
石達開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他選擇相信這位“先生”。
因為自從這個人出現之后,他已經創(chuàng)造了太多的奇跡,扭轉了太多不可能的戰(zhàn)局。
這個人,就是上天賜予太平天國的“影子軍師”。
就在此時,一名傳令兵跌跌撞撞地跑了上來,神色慌張:“報!翼王,先生!西……西邊出事了!”
“什么事?”石達開心中一沉。
“我們……我們布置在野狼徑的部隊,被……被湘軍偷襲了!對方火力極猛,行動如鬼魅,我們……我們幾乎全軍覆沒!”
“什么?!”石達開和青衫人同時臉色大變。
“不可能!”青衫人一把抓住傳令兵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眼中殺機畢露,“左宗棠的主力不是應該從東面進入野狼徑嗎?他們怎么會出現在我軍的背后?”
“不……不知道……”傳令兵嚇得魂飛魄散,“聽……聽逃回來的兄弟說,湘軍是從一條叫‘一線天’的懸崖小道上,用繩索……一個一個吊下來的……就像……就像天兵下凡一樣!”
“一線天……”青衫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這個地名,他知道。
那是一條連本地獵戶都視為畏途的絕路,根本不算是路!
左宗棠……他竟然敢?guī)е迦f大軍走那種地方?
他的膽子是鐵打的嗎?
“糟了!”石達開驚呼一聲,“左宗棠既然已經繞到了我們背后,那我們的包圍圈……”
他的話還沒說完,山澗的西側出口方向,突然傳來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炮轟聲!
“轟!轟!轟!”
數十門火炮同時開火,炮彈帶著死亡的呼嘯,精準地落在了太平軍部署在澗尾的陣地上。
剎那間,火光沖天,碎石橫飛,慘叫聲、哀嚎聲響成一片。
太平軍辛苦構建的堵截工事,在猛烈的炮火下,如同紙糊的一般,被炸得支離破碎。
“左宗棠!是左宗棠的主力!”一名將領連滾帶爬地跑過來,臉上滿是鮮血和黑灰,“王爺,我們被包抄了!西邊……西邊退路被斷了!”
石達開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獵人,在瞬間變成了獵物!
他猛地回頭,看向東邊鮑超的營地。
只見那里的火光,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更加旺盛,喊殺聲震天動地,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在集結。
誘餌,瞬間變成了尖刀!
“上當了……我們從一開始就上當了!”石達開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
這是一個連環(huán)計,一個專門為他量身定做的死亡陷阱!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的青衫人,希望這位無所不能的“先生”能再次創(chuàng)造奇跡。
他看到的,是一張因為極致的憤怒和不敢置信而扭曲的臉。
“姚月……是你!一定是你!”青衫人仰天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那聲音里充滿了怨毒和瘋狂,“你居然沒死!你居然還敢出來壞我的好事!”
他狀若瘋魔,再也沒有了之前那種智珠在握的從容。
“先生?”石達開被他這副樣子嚇到了。
青衫人猛地轉過頭,死死地盯著石達開,那眼神像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翼王,事已至此,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么辦法?”
“進攻!”青衫人的聲音嘶啞而瘋狂,“趁著左宗棠立足未穩(wěn),曾國藩的主力還未趕到,我們集中所有兵力,不惜一切代價,給我沖垮東邊鮑超的部隊!只要能撕開一個口子,我們就能活下去!”
這是唯一的生路。
向西,是左宗棠的五萬精銳,以逸待勞,還占據了炮兵優(yōu)勢;向東,是鮑超的三萬“疲兵”,雖然是陷阱,但畢竟人數上占優(yōu)。
破釜沉舟,向死而生!
石達開也是一代梟雄,瞬間便明白了這其中的利害。
他拔出佩劍,用盡全身力氣怒吼道:“傳我命令!全軍出擊!目標,鮑超大營!殺出一條血路!有進無退,有死無生!殺!”
“殺!殺!殺!”
被逼入絕境的數萬太平軍,爆發(fā)出了最后的瘋狂。
他們像決堤的洪水,從山澗兩側的懸崖上,悍不畏死地沖了下來,朝著東方那片火光通明的營地,發(fā)起了決死沖鋒。
而在那片看似混亂的營地里,鮑超按著腰間的刀,聽著遠處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嘴角卻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
在他的身后,三萬湘軍將士,早已不是那副懈怠的模樣。
他們人人精神飽滿,刀已出鞘,箭已上弦,組成了一個巨大而堅實的防御陣型。
無數的火槍手和弓箭手,正靜靜地等待著敵人進入最佳射程。
“夫人真是神機妙算……”鮑超喃喃自語,“她說,狗急了會跳墻,兔子急了會咬人。而當一條毒蛇被逼入絕境時,它會不顧一切地咬向那個看起來最弱的敵人。”
他緩緩舉起了手中的令旗。
“弟兄們!”他的聲音傳遍了整個陣地,“復仇的時刻,到了!為了死去的李先生,為了所有被長毛殘害的同胞!給我……狠狠地打!”
令旗,轟然落下!
“開火!”
![]()
“砰!砰!砰!砰!”
“咻!咻!咻!咻!”
數千支火槍同時噴出致命的火舌,上萬支利箭如飛蝗般騰空而起,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線,然后狠狠地扎進了蜂擁而來的太平軍人群中。
戰(zhàn)場,瞬間變成了血肉磨坊。
沖在最前面的太平軍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麥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們的血肉之軀,在湘軍早已準備好的鋼鐵風暴面前,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慘叫聲、哀嚎聲和槍炮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譜成了一曲地獄的交響樂。
被逼入絕境的太平軍爆發(fā)出的戰(zhàn)斗意志是驚人的。
他們踏著同伴的尸體,嘶吼著,咆哮著,揮舞著手中的刀槍,瘋了一般地往前沖。
他們的眼中,只有前方那片代表著生機的營地,求生的欲望壓倒了對死亡的恐懼。
鮑超站在高高的望樓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心堅硬如鐵,沒有絲毫波瀾。
戰(zhàn)爭,就是你死我活,容不得半點仁慈。
“第一排,后退!第二排,上前!射擊!”
“弓箭手,三段射!不要停!”
他有條不紊地下達著命令,湘軍的陣型如同一臺精密的殺戮機器,高效地收割著敵人的生命。
密集的彈雨和箭雨,在陣地前構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死亡之墻。
但是,太平軍的人數實在是太多了。
他們用人命,硬生生地將戰(zhàn)線往前推進了數十丈。
眼看,就要沖到湘軍的鹿角和壕溝前了。
“刀盾手,準備!”鮑超的聲音變得凌厲起來,“長槍兵,結陣!”
“吼!”
前排的火槍手和弓箭手迅速后撤,早已等待多時的刀盾手怒吼著頂了上去,將一面面厚重的盾牌重重地砸在地上,組成了一道鋼鐵的壁壘。
盾牌的縫隙間,伸出無數閃著寒光的長槍,如同一只刺猬,露出了它最致命的尖刺。
“轟!”
瘋狂的太平軍人潮,終于狠狠地撞在了這道鋼鐵壁壘之上。
短兵相接的時刻,到了!
刀砍在盾牌上,迸發(fā)出刺眼的火星。
長矛捅進血肉里,帶出絕望的悶哼。
戰(zhàn)場徹底化為了一片混亂的修羅場,每一寸土地都在被鮮血浸染。
鮑超的眼睛紅了,他拔出自己的佩刀,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親衛(wèi)營,跟我上!殺長毛,報血仇!”
他像一頭猛虎,從望樓上一躍而下,帶著最精銳的親衛(wèi),如同一柄燒紅的利刃,狠狠地插入了最膠著的戰(zhàn)團之中。
主帥的身先士卒,極大地點燃了湘軍將士的血性。
他們發(fā)出山崩地裂般的吶喊,與敵人瘋狂地廝殺在一起。
而在戰(zhàn)場的另一端,西側澗口。
左宗棠的部隊,已經牢牢地封鎖住了太平軍的退路。
他們居高臨下,用火炮和火槍,不斷地向著谷內擁擠的敵人傾瀉著死亡的彈藥。
左宗棠站在炮兵陣地上,臉色冷峻。
他知道,東邊的鮑超,此刻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他必須盡快從背后擊垮敵人的抵抗意志。
“傳我命令!”他大吼道,“吹沖鋒號!除了炮兵,所有人,全線壓上!從背后,給我把這群雜碎徹底碾碎!”
“嗚——嗚——嗚——”
蒼涼而雄渾的號角聲響起。
五萬湘軍精銳,如猛虎下山,從西側向著鷹愁澗內,發(fā)起了摧枯拉C的總攻。
這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腹背受敵的太平軍,終于崩潰了。
他們本來就是背水一戰(zhàn),全憑一股血勇之氣在支撐。
當他們發(fā)現,自己的后路也被一支裝備精良、士氣高昂的生力軍徹底切斷時,那股氣,瞬間就泄了。
恐懼,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我們被包圍了!”
“跑啊!沒路了!”
“投降吧!我不想死!”
恐慌的叫喊聲此起彼伏,整個太平軍的陣線,從內部開始土崩瓦解。
士兵們扔掉武器,四散奔逃,卻發(fā)現自己被困在這狹長的山谷里,無路可逃。
前面是鮑超的鋼鐵防線,后面是左宗棠的奪命追兵,兩邊是高不可攀的懸崖峭壁。
這,是一個真正的絕地。
石達開在親衛(wèi)的拼死保護下,還在徒勞地指揮著部隊,企圖穩(wěn)住陣腳。
但他嘶啞的命令,早已被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和士兵們絕望的哭嚎聲中。
他看著自己的部隊,如同被巨浪拍打的沙堡,一點點地崩塌,瓦解,眼中充滿了絕望和不甘。
他敗了,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如此……莫名其妙。
他想不通,為什么完美的計劃,會變成自己的墳墓。
他想不通,為什么滴水不漏的情報,會是敵人精心準備的誘餌。
他猛地轉頭,四處尋找。
“先生呢?先生在哪里?!”他瘋狂地大喊。
那個一直給他帶來信心的青衫“先生”,那個所謂的“影子軍師”,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仿佛從一開始,他就只是一個幻覺。
石達開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被人當成了棋子,用完,就扔了。
“噗!”
一口鮮血,從他口中狂噴而出。
他仰起頭,看著被戰(zhàn)火映紅的夜空,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悲鳴。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湘軍的包圍圈,正在不斷地收縮。
勝利,似乎已經唾手可及。
在湘軍的中軍大帳里,姚月卻絲毫沒有放松。
她依舊靜靜地坐在地圖前,雙眼緊閉,仿佛在傾聽著遠方戰(zhàn)場上的每一個聲音。
曾國藩站在她的身旁,手心全是汗。
雖然前線的捷報不斷傳來,但他心中的不安,卻和石達開一樣,有增無減。
因為,那個“影子”,還沒有出現。
一條藏在暗處的毒蛇,只要它沒有露出毒牙,就永遠是最大的威脅。
突然,姚月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渾濁的眸子里,迸發(fā)出一絲前所未有的驚恐。
“不好!”她失聲叫道,“滌帥!快!快傳令給左帥!讓他小心烏江!‘影子’的目標……不是鷹愁澗的殘兵,而是您親率的主力大軍!”
08
曾國藩的大腦有那么一瞬間是空白的。
“影子”的目標是自己?
這怎么可能?
他的主力大軍,此刻正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太平軍空虛的烏江大營。
按理說,那里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
石達開的主力全被困在鷹愁澗,那個“影子”就算有三頭六臂,又能從哪里變出一支軍隊來對抗自己的十萬主力?
“夫人,您是不是……太過多慮了?”曾國藩的聲音有些艱澀,他不愿意相信這個判斷。
“不!”姚月霍然起身,因為激動,她的聲音都變得尖利起來,“滌帥,您忘了我夫君是怎么死的嗎?‘影子’最擅長的,就是創(chuàng)造不可能!
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野狼徑布下兩萬伏兵,就能在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變出兩萬人來!”
“他故意在鷹愁澗弄出這么大的陣仗,甚至不惜犧牲石達開的數萬精銳,就是為了吸引我們所有人的目光!鮑將軍,左帥,包括您,我們所有人都以為,決戰(zhàn)的地點在鷹愁澗。但我們都錯了!鷹愁澗,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更大的誘餌,一個用來麻痹我們的煙幕!”
姚月的話,像一盆冰水,從曾國藩的頭頂澆下,讓他瞬間從勝利在望的喜悅中清醒過來。
是啊,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輕敵。
在確認了鷹愁澗的勝利之后,他下意識地認為大局已定,那個“影子”已經無力回天。
所以,他指揮主力大軍全速前進,隊形不免有些松散,只想著盡快拿下烏江大營,結束這場戰(zhàn)役。
如果,“影子”真的在烏江布下了陷阱,那么他這支看似強大的主力,很可能就會成為對方的獵物!
“他……他哪里來的兵?”曾國藩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我不知道!”姚月的語速極快,大腦在飛速地運轉,“但他一定有!或許是石達開一直隱藏的預備隊,或許是他從其他地方秘密調來的援軍!總之,他手里一定還有牌!一張足以致命的王牌!”
“滌帥,您現在的位置在哪里?”
“前鋒部隊……距離烏江渡口,還有不到三十里。”
“來不及了!”姚月臉色煞白,“命令部隊立刻停止前進!就地結陣!收縮防御!快!”
曾國藩再也不敢有絲毫猶豫,他猛地轉身,沖著帳外嘶吼道:“傳令官!傳令官!以我的名義,連發(fā)三道金牌令箭!命前、中、后三軍,即刻停止前進,不得再往前一步!所有部隊,以營為單位,就地構筑防御工事!快!違令者,斬!”
幾名傳令官領命,飛身上馬,朝著大軍開進的方向狂奔而去。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曾國藩的心,卻依舊懸在嗓子眼。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令,是否還來得及。
烏江,如一條黑色的巨龍,在夜色中奔騰。
江面上,起了濃重的大霧,能見度不足十步。
湘軍的前鋒將領,名叫馮子材,也是一員悍將。
他此刻正帶著五千人,作為全軍的尖刀,一路疾行。
接到曾國藩那道莫名其妙的“停止前進”的命令時,他距離烏江渡口,已經只剩下最后五里路。
“停下?為什么停下?”馮子材滿心不解,甚至有些惱火,“烏江大營就在眼前,一口氣沖過去就拿下了!大帥這是怎么了?”
雖然滿腹牢騷,但他不敢違抗軍令,只能命令部隊停下,并派人向后方的中軍請示。
就在他的部隊剛剛停穩(wěn)腳步,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的時候,異變,陡生!
“轟隆隆……轟隆隆……”
一陣沉悶如雷的響聲,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
大地,開始劇烈地顫抖,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在從地底深處奔涌而出。
“什么聲音?”馮子材臉色大變,他翻身上馬,警惕地望向四周。
濃霧之中,能見度極差,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黑影在晃動。
但那股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讓他瞬間意識到——他們被包圍了!
“敵襲!全軍戒備!結圓陣!”馮子-材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吼。
但是,太晚了。
“殺啊!”
伴隨著一聲聲如同野獸般的咆哮,無數的身影,從濃霧中猛地沖了出來!
這些人,和馮子材以往見過的任何太平軍都不同。
他們幾乎人人騎著高頭大馬,手持雪亮的馬刀,身上穿著五花八門的鎧甲,甚至還有不少人是金發(fā)碧眼的西洋面孔!
他們的沖鋒,帶著一種摧枯拉C的瘋狂氣勢,如同一股黑色的鋼鐵洪流,狠狠地撞向了剛剛停下腳步、還未來得及結成有效陣型的湘軍步兵方陣。
這是一場屠殺。
湘軍士兵雖然英勇,但他們是步兵,面對準備充分的精銳騎兵的集團沖鋒,尤其是在這平坦開闊的江邊地帶,幾乎沒有任何抵抗之力。
騎兵的洪流,輕而易舉地撕開了湘軍的陣線。
馬刀揮舞,帶起一蓬蓬血霧。
湘軍士兵的血肉之軀,在戰(zhàn)馬的鐵蹄和鋒利的刀刃下,被無情地踐踏和收割。
馮子材雙目赤紅,揮舞著大刀,拼死抵抗,接連砍翻了七八個敵人。
但更多的敵人,如潮水般涌來。
他很快就被淹沒在了人潮之中,亂刀砍下,當場戰(zhàn)死。
五千前鋒,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里,全軍覆沒。
濃霧中,一個青衫身影,騎在一匹黑色的戰(zhàn)馬上,靜靜地看著這場一邊倒的屠殺。
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滿足的微笑。
他,正是那個“影子”。
“可惜啊,曾國藩。你的反應,還是慢了一步。”他喃喃自語,“這五千人,只是開胃菜。真正的大餐,是你后面的那近十萬主力。”
他身后,更多的騎兵,正源源不斷地從濃霧中集結。
他們的數量,至少在三萬以上!
這,就是他真正的王牌!
一支由太平軍最精銳的老兵、投降的清軍騎兵、甚至花重金雇傭的西洋雇傭兵組成的混成重騎兵部隊!
這支部隊,一直被他雪藏,從未在任何戰(zhàn)場上出現過。
他等的就是今天,等的就是曾國藩將主力全部拉到這片最適合騎兵發(fā)揮的平原上!
他要在這里,一戰(zhàn),全殲湘軍主力!
徹底扭轉整個戰(zhàn)局!
“傳我命令。”他舉起手中的黑色短劍,指向南方湘軍主力的方向,聲音冰冷而不帶一絲感情,“全軍,突擊!”
“轟隆隆!”
三萬鐵騎,同時發(fā)動。
大地,在他們的鐵蹄下呻吟。
他們將要帶給湘軍的,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噩夢。
![]()
09
噩夢,降臨了。
當那支如同來自地獄的黑色騎兵洪流,沖破濃霧,出現在湘軍主力的視野中時,幾乎所有的湘軍士兵,都感到了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在和同樣是步兵的太平軍作戰(zhàn),何曾見過如此大規(guī)模、如此氣勢駭人的騎兵集團沖鋒?
那排山倒海而來的壓迫感,那萬馬奔騰、地動山搖的巨響,足以摧毀任何一支軍隊的戰(zhàn)斗意志。
“穩(wěn)住!穩(wěn)住!不許退!結陣!放箭!開炮!”
湘軍的將領們在聲嘶力竭地呼喊,企圖穩(wěn)住已經出現騷亂的陣線。
得益于曾國藩那道及時的命令,湘軍主力雖然沒能構筑起堅固的防御工事,但至少已經停止了行軍,收縮了隊形,勉強結成了一個個防御圓陣。
火炮開始怒吼,弓弩開始齊射,試圖遲滯敵人沖鋒的腳步。
在這片開闊的平原上,面對高速移動的騎兵,這些遠程攻擊的效果被降到了最低。
許多炮彈和箭矢都落了空,只有少數倒霉的騎兵被擊中,墜落馬下,但很快就被后續(xù)的洪流所淹沒。
騎兵的速度,太快了!
轉瞬之間,黑色的洪流,就狠狠地撞上了湘軍最外圍的方陣。
“轟!”
一聲巨響,仿佛兩列高速行駛的火車迎頭相撞。
湘軍士兵用血肉之軀,組成的盾墻和長槍陣,在恐怖的沖擊力面前,如同紙糊的一般,瞬間就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戰(zhàn)馬的沖撞,馬刀的劈砍,鐵蹄的踐踏……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降維打擊。
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重騎兵,對上倉促結陣的步兵,其優(yōu)勢是壓倒性的。
一個又一個的湘軍方陣,被沖垮,被鑿穿,被分割,被包圍。
戰(zhàn)場變成了一片巨大的、混亂的絞肉機。
湘軍引以為傲的協同作戰(zhàn)能力,在被分割包圍之后,徹底失去了作用。
士兵們只能各自為戰(zhàn),在騎兵的反復沖殺下,被一一殲滅。
曾國藩站在中軍的帥旗之下,臉色慘白如紙。
他看著自己的部隊,如同被狼群圍攻的羊群,被一片片地撕碎,吞噬。
他的心,在滴血。
這些,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子弟兵啊!
是他一手締造的,大清最精銳的部隊!
可現在,他們卻在這里,被如此輕易地屠殺。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他喃喃自語,身體搖搖欲墜。
“滌帥!快撤吧!頂不住了!”身邊的親兵們哭喊著,想要架著他離開。
“撤?往哪里撤?”曾國藩慘笑一聲,眼中充滿了絕望。
在這片平原上,兩條腿的步兵,如何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騎兵?
撤退,只會死得更快,演變成一場可恥的大潰敗。
他已經能想象到自己的結局了。
兵敗被俘,受盡屈辱,最后被押到天京,千刀萬剮。
他曾國藩一生的英名,將徹底毀于一旦。
或許……死在這里,才是最好的歸宿。
他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劍,橫在了脖子上。
就在這絕望的時刻,異變,再次發(fā)生!
“轟!轟!轟!”
一陣比剛才更加猛烈、更加密集的炮聲,突然從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響了起來——烏江對岸!
隔著寬闊的江面和彌漫的大霧,數百發(fā)炮彈,帶著尖銳的呼嘯,越過長空,精準無比地,砸進了正在沖殺的太平軍騎兵陣中!
“轟隆!”
一發(fā)炮彈,直接命中了一隊正在集結準備第二次沖鋒的騎兵,劇烈的爆炸,瞬間將十幾名騎兵連人帶馬炸上了天。
火光和爆炸,如同死神的鐮刀,在騎兵的隊伍中肆虐。
原本一往無前的沖鋒勢頭,頓時為之一滯。
許多戰(zhàn)馬受驚,開始嘶鳴、亂竄,將自己的主人掀翻在地。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所有人都懵了。
“影子”猛地勒住戰(zhàn)馬,不敢置信地望向江對岸。
那里,怎么會有炮火?
曾國藩的主力,明明全都在這邊!
而曾國藩,也同樣目瞪口呆。
他放下了手中的劍,傻傻地看著那不斷從江對(岸飛來的救命炮彈。
這是……哪來的援軍?
濃霧,似乎在這一刻,也開始漸漸散去。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烏江對岸,慢慢地顯露出了真容。
只見對岸的江灘上,不知何時,已經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無數的軍陣。
旌旗招展,刀槍如林,看那旗幟上的“左”字,分明就是左宗棠的部隊!
而在軍陣的最前方,是數百門黑洞洞的火炮,組成的巨大炮兵陣地,正不斷地噴吐著火舌。
左宗棠!
他不是應該在鷹愁澗嗎?
他怎么會帶著他的五萬大軍和所有的重炮,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烏江對岸?!
“影子”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第一次,感到了發(fā)自內心的恐懼。
他算到了一切,算到了曾國藩的輕敵,算到了這片平原是騎兵的樂園。
但他唯獨沒有算到,本該在百里之外收拾殘局的左宗棠,會像天神下凡一樣,出現在他最致命的軟肋之處!
“不……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他失聲尖叫,狀若瘋魔。
而在對岸的軍陣中,左宗棠放下手中的望遠鏡,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
他的身邊,站著的,正是那個瘦弱的身影——姚月。
姚月迎著江風,衣衫獵獵作響。
她看著對岸那支陷入混亂的黑色騎兵,眼中沒有絲毫喜悅,只有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殺意。
“我夫君說過,真正的獵人,要比狐貍更有耐心。”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左宗棠的耳中,“‘影子’,你以為你是獵人,但你不知道,從你走出黑暗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變成了我的……獵物。”
“滌帥的主力是誘餌,鷹愁澗的鮑將軍是誘餌,就連我……也是誘餌。”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這條毒蛇,從洞里爬出來,露出你最致命的毒牙。然后……”
她緩緩抬起手,指向對岸的“影子”,聲音如同九幽寒冰。
“……將它,連根拔起!”
棋局,在這一刻,徹底逆轉。
左宗棠的出現,如同一柄從天而降的神罰之劍,精準地刺穿了“影子”所有的謀劃。
隔江炮擊,對于一支正在平原上沖鋒的騎兵部隊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
他們引以為傲的機動性,在火炮的覆蓋性轟炸下,變成了笑話。
他們無法靠近敵人,甚至無法有效地躲避。
更致命的,是心理上的崩潰。
當“影子”和他麾下的騎兵們發(fā)現,自己身后也出現了一支強大的敵人,而自己賴以渡江的船只和浮橋,正暴露在對方的炮火之下時,他們知道,自己被包圍了。
這一次,輪到他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撤!過江!快撤!”
“影子”終于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發(fā)出了凄厲的嘶吼。
他知道,再不走,就全都要交代在這里了。
軍心已亂,想要在炮火紛飛和湘軍步兵的反撲下,組織起有效的撤退,談何容易?
原本作為獵物的曾國藩主力部隊,在短暫的震驚之后,爆發(fā)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復仇的怒火。
“援軍到了!左帥的援軍到了!”
“弟兄們,反攻!殺了這群狗娘養(yǎng)的!”
曾國藩扔掉佩劍,重新抄起指揮刀,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全軍聽令!吹響反攻號角!活捉‘影子’者,賞萬金,官升三級!”
“吼!”
被壓抑到極致的湘軍步兵,如同火山噴發(fā)一般,發(fā)起了絕地反擊。
他們結成密集的陣型,從四面八方,向著那支已經陷入混亂的黑色騎兵,反包圍了過去。
一場騎兵對步兵的屠殺,戲劇性地,演變成了一場步兵對騎兵的圍殲。
失去速度和沖擊力的騎兵,尤其是在陷入混亂之后,就是活靶子。
湘軍的士兵們,用長槍,用樸刀,用弓箭,瘋狂地將這些剛才還不可一世的敵人,從馬上拽下來,亂刃分尸。
戰(zhàn)場,徹底化為了一片血海。
“影子”在親衛(wèi)的拼死保護下,瘋了一樣地沖向江邊。
他知道,只要能過江,他還有機會。
當他沖到渡口時,看到的,卻是被炮火炸成碎片的船只,和燃著熊熊大火的浮橋。
退路,已經斷了。
他的心,徹底沉入了冰冷的江水里。
他敗了。
敗給了那個他從未放在眼里,以為早已死在三年前那個夜晚的女人。
他輸得,心服口服。
因為對方,比他更狠,比他更瘋,比他更能忍。
對方竟然用十萬主力大軍的性命作為賭注,來引誘他這條毒蛇出洞。
這是何等的氣魄!
何等的瘋狂!
他輸得不冤。
“哈哈哈……哈哈哈哈……”
“影子”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不甘、怨毒和一絲解脫。
他調轉馬頭,不再逃跑,而是拔出了那柄黑色的短劍,獨自一人,朝著追殺而來的湘軍,發(fā)起了最后的沖鋒。
他知道,他逃不掉了。
但即便是死,他也要死在沖鋒的路上。
三天后,戰(zhàn)事徹底平息。
鷹愁澗之戰(zhàn)與烏江之戰(zhàn),并稱為“乾坤雙定之役”。
此役,湘軍以極小的代價,全殲石達開部數萬精銳,俘虜石達開本人。
同時,在烏江渡口,全殲太平天國雪藏的王牌騎兵部隊三萬余人,其神秘主帥“影子”,戰(zhàn)死于亂軍之中。
消息傳回京城,朝野震動。
曾國藩、左宗棠之名,威震天下。
而在這場驚天大捷的背后,那個真正的操盤手,卻仿佛又一次從人間蒸發(fā)了。
兩江總督府,那間熟悉的書房內。
曾國藩和左宗棠,相對而坐,默默地喝著茶。
“她……還是不肯接受任何封賞嗎?”曾國藩輕聲問道。
左宗棠點了點頭,嘆了口氣:“我派人去送黃金、送田契、送宅院,全都被她退回來了。她說,大仇已報,心愿已了,她不想再卷入這些是非之中。她只求……能繼續(xù)留在這里,當一個掃地的婆子。”
曾國藩沉默了。
他想起戰(zhàn)后,他親自去見她,想請她正式出任湘軍總軍師。
可姚月只是對他搖了搖頭,說:“滌帥,老身只是一個婦道人家,殺戮和權謀,不適合我。我只想安安靜靜地,掃完這后半生的地。”
她的眼神,又變回了最初的渾濁與平靜,仿佛之前那指點江山、決勝千里的女中諸葛,只是南柯一夢。
曾國藩知道,他留不住她。
這樣的人,本就不屬于這凡塵俗世。
“也罷,”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由她去吧。傳我的令,總督府內,任何人不得再議論此事。陳婆,就是陳婆。誰敢泄露半個字,休怪我曾國藩的刀不認人。”
“是。”
一陣“沙沙”的掃地聲,從門外傳來。
曾國藩和左宗棠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復雜的神色。
他們站起身,走到門口,恭敬地對著那個正在清掃落葉的、佝僂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陽光透過樹梢,灑在陳婆的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她依舊是那個不起眼的老太太,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明白,這個瘦弱的身軀里,藏著一個足以顛覆乾坤的,無雙國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