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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校花哭著找他幫忙,他當眾拋下我去給她撐場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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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



      第十一章:迷霧重重

      城西,梧桐巷。

      夜色濃稠得像化不開的墨,僅有幾盞昏黃的路燈有氣無力地亮著,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扭曲的光暈。巷子狹窄而曲折,兩旁是鱗次櫛比、胡亂搭建的老舊樓房和棚戶,電線像蜘蛛網一樣在頭頂交織纏繞。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食物餿敗的氣味和劣質香煙的混合氣息。

      沈靳把車停在巷口相對開闊一點的地方,鎖好車門,深吸了一口氣,踏入了這片與繁華都市格格不入的昏暗區域。

      按照周雨晴朋友說的,大概是梧桐巷中段的位置。沈靳一邊走,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不時有穿著邋遢、眼神渾濁的男人蹲在墻角抽煙,打量他這個明顯不屬于這里的闖入者;敞開的門洞里傳出嘩啦啦的麻將聲和粗俗的喧嘩;陰影里似乎總有看不清面目的人影晃過。

      他的心揪緊了。林薇如果真的躲在這種地方……他簡直不敢想象她這半個月是怎么過的。

      “請問,最近有沒有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在這里租房子?大概這么高,瘦瘦的,長得挺清秀……”沈靳攔住一個正在收攤的雜貨鋪老板,比劃著描述林薇的外貌。

      老板叼著煙,上下打量他一番,搖搖頭,不耐煩地揮揮手:“沒看見沒看見,每天人來人往的,誰記得住?!?/p>

      沈靳不死心,又問了幾個看起來像是長期住戶的人,得到的回答要么是冷漠的“不知道”,要么是敷衍的“沒注意”。

      巷子越走越深,光線越來越暗。兩側的房屋也更加破敗,有些甚至像是危房。沈靳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也許周雨晴的朋友看錯了?或者,林薇早就離開了?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備掉頭往回走時,眼角余光瞥見前方一個岔路口,似乎有個穿著深色外套、身形單薄的人影一閃而過,拐進了旁邊更窄的一條夾道。

      那背影……很像林薇!尤其是那種微微低著頭、肩背有些佝僂的姿勢,透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感。

      “薇薇!”沈靳心頭劇震,想也沒想就追了過去。

      夾道里幾乎沒有燈光,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廢棄家具和垃圾,氣味刺鼻。沈靳剛沖進去幾步,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踉蹌著扶住旁邊濕滑的墻壁。再抬頭時,那個人影已經不見了蹤影。

      “林薇!是你嗎?回答我!”他朝著黑暗深處喊道,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

      只有遠處隱約的狗吠回應他。

      沈靳打開手機電筒,微弱的光束勉強照亮前方一小片區域。夾道盡頭似乎是死路,只有一堵斑駁的高墻。那人能去哪?難道翻墻了?或者,剛才只是他的幻覺?

      他狐疑地用電筒光掃視著四周。突然,光束掠過墻角一堆破爛的編織袋時,似乎照到了什么反光的東西。

      他走過去,用腳撥開上面的垃圾。下面露出半個被踩癟的易拉罐,還有一個……小小的、透明的藥瓶。

      沈靳蹲下身,撿起那個藥瓶。瓶身上沒有任何標簽,是空的,里面殘留著一點點白色的粉末。他擰開瓶蓋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化學制劑的味道。

      這是什么藥?林薇如果生病了,會不會需要吃某種藥?

      這個發現讓沈靳的心跳陡然加速。他立刻擴大搜索范圍,在附近的垃圾堆和墻角仔細尋找。很快,他又在幾步外的泥濘里,發現了一個被丟棄的、印著某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字樣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張皺巴巴的收費單據。

      單據上的字跡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認出是“注射費”、“處置費”等項目,患者姓名一欄是空白的,日期是幾天前。

      注射?處置?林薇到底怎么了?為什么要來這種地方?為什么單據上沒有名字?

      疑團越來越大,不安感越來越強烈。沈靳站起身,用電筒光再次照向夾道深處那堵墻。墻并不算特別高,上面插著碎玻璃。但如果真想翻過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試著翻墻看看,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和粗嘎的喝罵。

      “喂!干什么的!大半夜在這兒鬼鬼祟祟!”

      沈靳猛地回頭,電筒光晃過去,刺得來人瞇起了眼睛。是三個穿著流里流氣的年輕男人,叼著煙,手里拎著空酒瓶,不懷好意地圍了上來。

      “找東西。”沈靳收起手機,冷靜地看著他們,身體微微繃緊,進入戒備狀態。

      “找東西?找什么值錢東西?交出來!”為首一個黃毛斜著眼,伸手就要來推沈靳。

      沈靳側身避開,語氣冷了下來:“我找個人。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年輕女孩,最近住在這附近?”

      “女孩?嘿嘿,這片的女孩多了,你要找哪個?”另一個瘦高個邪笑起來,目光在沈靳身上逡巡,似乎在評估他身上的財物。

      沈靳知道跟這些人糾纏不清,而且他們明顯不可能是知情者。他不想惹麻煩,只想盡快脫身,繼續尋找線索。

      “沒見過就算了。”他打算繞開他們離開。

      “哎,別走?。 秉S毛堵住他的去路,酒氣噴到他臉上,“這地方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哥幾個今晚酒錢還沒著落呢,看你穿得人模狗樣的,借點錢花花?”

      沈靳眼神一厲。他從小就不是怕事的人,身手也不錯。若是平時,教訓這幾個混混不在話下。但此刻他心系林薇,不想節外生枝。

      “我沒帶現金。”他試圖講理。

      “沒現金?手機呢?支付寶微信轉賬也行?。 笔莞邆€晃著酒瓶逼近。

      沈靳后退一步,背靠在了冰冷的墻壁上。巷子太窄,被三個人堵住,退路已絕。

      看來,不動手是不行了。他握緊了拳頭,估算著出手的時機和角度。

      就在這時,夾道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一聲大喊:“警察!干什么呢!”

      那三個混混臉色一變,也顧不上沈靳了,罵罵咧咧地丟下一句“算你走運”,轉身就朝另一個方向鼠竄而去,瞬間消失在黑暗里。

      沈靳松了口氣,看向夾道口。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跑了過來,手里拿著強光手電,警惕地照了照沈靳。

      “你沒事吧?大晚上的,一個人跑這種地方來多危險!”保安大叔打量著他,“找人的?”

      “是,找一個朋友?!鄙蚪c頭致謝,“多謝您剛才解圍?!?/p>

      “不用謝我,是巷口小賣部老劉看你一個人進去半天沒出來,怕你出事,讓我過來看看?!北0泊笫鍝u搖頭,“這地方亂得很,外來人晚上最好別進來。你找什么人?我在這兒干了七八年,說不定認識?!?/p>

      沈靳立刻描述了一遍林薇的特征,并拿出手機里一張很久以前的林薇的照片給他看。

      保安大叔瞇著眼睛看了看照片,又仔細回想了一下,最終還是搖搖頭:“這么漂亮的姑娘,要是住這附近,我肯定有印象。最近沒見著生面孔,更別說長這樣的了。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沈靳的心沉了下去。連長期在這里的保安都沒見過……難道真的找錯了?剛才那個背影,只是錯覺?那些藥瓶和單據,也只是巧合?

      可是,周雨晴的朋友明明說在這里見過……

      “大叔,您確定嗎?大概十天半月內,都沒有類似的人出現過?”沈靳不甘心地追問。

      “我確定。這片歸我管,生人我基本都有印象。”保安大叔很肯定,“小伙子,聽我一句勸,趕緊回去吧。你要找的人,八成不在這兒?!?/p>

      沈靳站在原地,看著手里那個空藥瓶和皺巴巴的單據,又看了看深不見底的黑暗夾道,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席卷了他。

      又是空跑一趟。

      林薇,你到底在哪里?

      他謝過保安大叔,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梧桐巷。回到車上,他疲憊地靠在方向盤上,很久沒有動彈。

      周雨晴的電話打了過來,語氣擔憂:“沈靳,你找到她了嗎?那邊怎么樣?沒出什么事吧?”

      “沒有?!鄙蚪穆曇羯硢《v,“可能……看錯了。”

      “看錯了?我就說嘛,林薇怎么可能去那種地方。”周雨晴似乎松了口氣,“你快回來吧,太晚了,不安全?!?/p>

      “嗯?!鄙蚪鶓艘宦?,掛了電話。

      他發動車子,緩緩駛離這片混亂的區域。后視鏡里,梧桐巷口那點昏黃的燈光越來越小,最終被城市的霓虹徹底吞沒。

      沈靳沒有直接回家。他把車開到江邊,停了下來。

      江風很大,帶著水汽撲面而來,冷卻了他燥熱混亂的思緒。他拿出那個空藥瓶和單據,再次仔細端詳。

      沒有標簽的藥瓶。社區醫院的注射單據。

      如果……如果林薇真的生了很重的病,需要定期治療或注射藥物,她會不會為了省錢,或者為了躲避什么,去那種不正規的小診所,甚至自己買藥?

      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

      他必須加快尋找的速度。不能再這樣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了。

      他拿出手機,給那個幫忙在醫療系統打聽的朋友又發了一條信息,催促他加快進度。然后,他打開通訊錄,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林薇母親的電話。

      雖然可能再次遭到冷遇,但他需要知道,林薇有沒有可能聯系過家里,哪怕只是一點點暗示。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林母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戒備:“喂?”

      “阿姨,是我,沈靳?!鄙蚪诺吐曇?,“對不起這么晚打擾您。我想問問……薇薇,她最近有沒有聯系過家里?哪怕……只是一條短信,或者托人帶個話?”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久到沈靳以為林母已經掛斷了。

      就在他快要放棄時,林母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哽咽和極力壓抑的顫抖:“……沒有。她什么都沒說。”

      沈靳的心沉到了谷底。

      “阿姨,您別太擔心,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他只能蒼白地安慰。

      “沈靳,”林母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晰而銳利,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涼,“如果薇薇真的出了什么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p>

      說完,電話被掛斷了。

      忙音響起,像一記重錘,敲在沈靳心上。

      江風呼嘯,吹得他渾身冰冷。他握著手機,看著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他可能犯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錯誤。

      而林薇,正在某個他不知道的角落,獨自承受著一切??赡苁遣⊥?,可能是恐懼,可能是……徹底的絕望。

      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汽車喇叭發出刺耳的悲鳴,淹沒在滔滔的江聲里。

      夜色如墨,前路茫茫。

      第十二章:咫尺天涯

      市二院,腫瘤內科病房。

      日子在醫院里變成了一種單調的重復。輸液,吃藥,檢查,忍受一波波襲來的惡心和虛弱。林薇的頭發掉得厲害,她索性讓護士幫忙,剃成了貼著頭皮的短發??粗R子里那個蒼白、瘦削、光著腦袋的自己,她竟然覺得有種奇異的輕松。皮囊的負擔,好像也隨著頭發一起被卸下了。

      化療的第一個周期結束了,效果需要等待下一次評估。身體被藥物摧殘得厲害,但精神上,林薇卻好像進入了一種奇怪的平靜期。或許是知道最壞的結果已經攤開在面前,反而沒什么可害怕的了。又或許,是這具軀殼忙著應對生理上的痛苦,沒空再去處理那些復雜的心傷。

      陳放醫生每天都會來,詢問她的反應,調整用藥。他話不多,但觀察很細致。有一次林薇半夜因為劇烈的骨痛蜷縮在床上,值夜班的護士處理不了,剛好陳放下手術路過,進來看了看,給她調整了止痛泵的參數,又站在床邊低聲說了幾句什么,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有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林薇竟然在藥物和那聲音的雙重作用下,慢慢昏睡過去。

      醒來時天已微亮,止痛泵還在勻速地滴注,疼痛緩解了許多。她側過頭,看到陳放坐在靠墻的椅子上,頭微微后仰靠著墻壁,似乎睡著了,白大褂的衣角有些皺,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林薇靜靜地看著他。晨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這個男人,和她非親非故,只是她的主治醫生。他完全可以只完成他職責范圍內的診療,不必半夜守在這里??伤砩嫌蟹N超越職責的、近乎固執的責任感,或者說……是某種對生命本身的尊重和悲憫。

      陳放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睫毛動了動,睜開了眼睛。看到林薇醒了,他立刻坐直身體,眼神恢復了一貫的清明和專業。

      “感覺好點了嗎?”他問,聲音因為剛睡醒而有些微沙啞。

      “好多了,謝謝陳醫生?!绷洲陛p聲說。

      陳放站起身,走到床邊,查看了一下儀器上的數據,又看了看她的臉色。“骨痛是化療常見的副作用之一,下次用藥前我們會提前加強預防。如果還疼得厲害,及時叫護士,不要硬扛?!?/p>

      “嗯。”林薇點點頭。

      陳放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幫她拉了拉被子角。“再睡會兒吧,今天上午沒有檢查?!?/p>

      他轉身準備離開。

      “陳醫生。”林薇忽然叫住他。

      陳放回頭。

      “你……不用對我這么好的?!绷洲钡穆曇艉茌p,沒什么起伏,“我只是你的一個普通病人。”

      陳放站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幾秒,才說:“在我的職責范圍內,讓我的病人盡可能少受痛苦,是我的本分。談不上好與不好?!?/p>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仿佛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而且,”他頓了頓,補充道,“你很配合治療,也很堅強。這很難得?!?/p>

      堅強?林薇在心里咀嚼著這個詞。她不是堅強,她只是沒有退路,也……沒有別的選擇。

      陳放離開了病房。林薇重新閉上眼睛,卻沒了睡意。同病房的阿姨今天要做一項重要檢查,很早就被接走了。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安靜得能聽到輸液管里藥液滴落的聲音。

      她忽然想起沈靳。想起很多年前,她有一次重感冒發燒,沈靳逃了課跑來照顧她,笨手笨腳地給她煮姜湯,結果燙到了自己的手。她笑話他,他把她裹在被子里,惡狠狠地說:“林薇,你再敢生病試試?看我不把你綁起來灌藥!”

      那時候的威脅,都帶著甜膩的寵溺。

      而現在,她真的生了很重很重的病,他卻在另一個女人身邊,或許正溫柔地安慰著對方因為“家事”而起的憂愁。

      多可笑。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熟悉的、細密的悶痛。不是生理性的,是記憶帶來的余震。她以為已經麻木了,原來還是會疼。

      她伸手,摸索到枕頭下面,那里藏著她那個拔掉了SIM卡的舊手機。她把它拿出來,握在手里。冰涼的金屬外殼硌著掌心。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但還是忍不住,長按開機鍵。

      屏幕亮起,熟悉的開機畫面閃過。沒有SIM卡,自然也沒有信號,沒有網絡。她點開相冊,里面存著很多過去的照片。她和沈靳的,和朋友的,和家人的。指尖劃過屏幕,一張張翻看。

      有他們高中畢業時在校門口的合影,她穿著校服,扎著馬尾,笑得眼睛彎彎,沈靳摟著她的肩膀,一臉意氣風發。有大學時一起去海邊,她被海浪追著跑,他在后面抓拍她狼狽又開心的樣子。有去年她生日,他偷偷布置了滿屋子的氣球和星星燈,單膝跪地(雖然不是求婚)送她一條她念叨了很久的項鏈……

      每一張照片,都記錄著一段鮮活的、溫暖的過去。那些笑容,那些眼神里的愛意,那么真實,真實到讓她恍惚,那些美好的時光,和最后那通冰冷的分手電話,真的是發生在同兩個人身上嗎?

      翻到最后,是最近的一張。大概是三個月前,他們一起去爬山,在山頂的夕陽下,他摟著她自拍。照片里,她靠在他肩頭,笑容有些疲憊(現在想來,那時身體是不是就已經不對勁了?),他看著鏡頭,眼神明亮。

      這是他們最后一張合照。

      林薇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動暗了下去。她重新按亮,指尖懸在“刪除”鍵上方,微微顫抖。

      最終,她還是鎖上了屏幕,把手機塞回枕頭底下。

      刪掉照片容易,刪掉記憶太難。

      那些好的,壞的,甜的,苦的,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林薇的印記。她可以決絕地離開沈靳,可以斬斷未來的聯系,卻無法抹去過去二十四年的存在。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然后推開。是護士來給她換藥。

      “36床,林薇,準備一下,要換輸液袋了?!弊o士推著治療車進來,聲音清脆。

      林薇配合地伸出手臂。冰涼的消毒棉球擦過皮膚,帶來短暫的刺激。針頭重新接入留置針,新的藥液開始緩緩滴入她的血管。

      “今天臉色好像比前幾天好一點了哦?!弊o士一邊記錄一邊隨口說,“陳醫生特意交代了,你這個藥滴速要慢一點,減少反應。他可真細心。”

      林薇沒說話,只是看著透明的藥液一滴滴落下,匯入長長的輸液管,再流入她的身體。這些昂貴的化學藥物,正在她體內與那些瘋狂增殖的壞細胞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代價是她的健康,她的頭發,她的元氣。

      但她別無選擇。

      換完藥,護士推著車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和嘀嗒的輸液聲。

      窗外的陽光終于沖破云層,灑了一些進來,落在白色的床單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細微的塵埃在飛舞。

      林薇看著那些塵埃,忽然想起《小王子》里的一句話:“如果你愛上了某個星球的一朵花,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會覺得所有的星星都開出花來了?!?/p>

      她曾經以為沈靳是她的星球,她是那朵獨一無二的花。

      現在才知道,她或許只是他仰望星空時,偶爾劃過的一顆流星。短暫地亮過,然后湮滅在無垠的黑暗里。

      也好。

      流星也有流星的光輝,哪怕只有一瞬。

      她閉上眼,不再去看那陽光,也不再想那些抓不住的過去和看不清的未來。

      只是安靜地,等待著下一袋藥液滴完,等待著身體對治療的反應,等待著命運下一步的安排。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沈靳剛剛結束又一個徒勞無功的白天。他坐在辦公室里,面前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朋友那邊還是沒有確切消息,周雨晴依舊溫柔體貼,但他心里的空洞越來越大,恐慌越來越甚。

      他拿出那個從梧桐巷撿到的空藥瓶,眉頭緊鎖。他找懂醫藥的朋友看過,朋友說,光看瓶子無法判斷是什么藥,但那種社區醫院的注射單據,通常用于一些基礎治療或者……某些需要定期注射的藥物,比如止痛的,或者一些激素類藥物。

      止痛?激素?

      沈靳不敢深想。

      他拿起手機,又一次撥打了那個他已經爛熟于心的、屬于林薇的號碼。

      “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p>

      千篇一律的回應。

      他放下手機,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

      薇薇,你到底在哪一顆星星下面?

      你是否……正在承受著我無法想象的痛苦?

      而我,卻連找到你、對你說一聲“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

      咫尺,或許已是天涯。

      第十三章:裂痕

      周雨晴發現,沈靳離她越來越遠了。

      不是物理距離上的,而是心。他雖然還會接她的電話,偶爾也會赴約,但總是心不在焉,眼神飄忽,仿佛靈魂被抽走了一半,留給她一具空洞的軀殼。話題也總是繞不開“尋找林薇”,他向她打聽更多關于那個“朋友”看到的細節,反復追問梧桐巷的事,甚至開始詢問她是否還認識其他可能在醫療系統的人。

      他書桌上那個原本放著向日葵吊墜的位置空了,周雨晴知道他一定是隨身帶著。那個破舊的、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如今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嫉妒像毒蛇一樣啃噬著周雨晴的心。她付出了那么多心思,在他家遭遇危機時不離不棄,動用了所有人脈幫他家穩住局面(雖然沈靳自己出了大力,但周雨晴堅信自己的“陪伴”和“支持”功不可沒),她漂亮,聰明,善解人意,家世也與他相配,她以為趕走了林薇那個平淡無奇的女人,沈靳遲早會是她的。

      可現在看來,林薇人雖然走了,影子卻無處不在,甚至比以前更具威脅。沈靳的魂都被勾走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周雨晴看著鏡子里自己美麗卻有些扭曲的臉,下定了決心。

      她約沈靳在一家僻靜的日料店見面。沈靳來的時候,依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煩躁。

      “沈靳,我們談談吧?!敝苡昵缃o他倒了一杯清酒,語氣溫柔而鄭重。

      沈靳端起酒杯,卻沒喝,只是看著杯中晃動的液體:“談什么?”

      “談林薇,談我們?!敝苡昵缰币曋难劬Γ吧蚪阕罱臓顟B很不對。我知道你擔心林薇,我也理解。但是,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你還有你的生活,你的公司,你的……未來?!?/p>

      “找到她,就是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沈靳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如果……永遠找不到呢?”周雨晴輕輕地問。

      沈靳握著酒杯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泛白。他沒有回答,但眼神里一閃而過的恐慌和痛苦沒有逃過周雨晴的眼睛。

      “沈靳,”周雨晴放下筷子,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委屈和脆弱,“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看著你這樣,我會覺得……很難過。我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支持你,可你的眼里心里,好像永遠只有林薇。那我呢?我算什么?”

      沈靳抬起眼,看向她。周雨晴的眼眶適時地紅了,淚水要落未落,我見猶憐。

      “雨晴,我很感激你在我家出事時的幫助。”沈靳開口,語氣有些干澀,“但那是兩回事。林薇……她不一樣?!?/p>

      “哪里不一樣?”周雨晴追問,聲音帶著顫意,“是因為你們認識得更久嗎?沈靳,感情不是用時間長短來衡量的。我認識你的時間或許不如她長,但我對你的心,一點也不比她少!她可以因為一點小事就跟你分手,玩失蹤,讓你這么痛苦,可我呢?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看到我!”

      “不是小事?!鄙蚪驍嗨?,眉頭緊鎖,“對她來說,那不是小事?!?/p>

      “那是什么?就因為你幫了我三天,沒聯系她?”周雨晴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梨花帶雨,“沈靳,那是意外啊!是突發事件!如果換做是你有事,我也會不顧一切去幫你?。×洲彼秊槭裁淳筒荒荏w諒?她為什么要把你想得那么壞?她根本就不信任你!”

      體諒。信任。

      這兩個詞像針一樣刺著沈靳。是啊,林薇為什么不體諒?為什么不信任?他們二十四年的感情,難道就如此脆弱嗎?

      可心底另一個聲音又在微弱地反駁:是你先沒有給她體諒和信任的資本。是你用行動告訴她,她的感受可以被隨意擱置。

      “別說了,雨晴?!鄙蚪械揭魂囆臒┮鈦y,“這是我和林薇之間的事?!?/p>

      “可你現在這樣,影響到我了!”周雨晴提高聲音,帶著哭腔,“沈靳,我喜歡你,從第一次在學生會見到你就喜歡你!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們分手,我以為我終于有機會了……可你現在為了一個拋棄你的女人,魂不守舍,對我忽冷忽熱,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沈靳看著眼前哭得傷心欲絕的周雨晴,一時間有些茫然。他承認,周雨晴很優秀,對他也有情意,在家變時確實給了他不少支持和慰藉。如果沒有林薇,或許他會被她吸引。但此刻,他滿心滿眼都是林薇可能遭遇不測的恐慌和悔恨,根本無暇顧及周雨晴的少女心事。

      甚至,周雨晴越是提起“喜歡”和“機會”,他越是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和……厭煩。好像她的感情,成了他尋找林薇路上的又一道枷鎖。

      “雨晴,對不起?!鄙蚪畔戮票?,語氣疲憊而疏離,“我現在……真的沒辦法考慮這些。林薇可能出事了,我必須找到她。至于我們……我想我之前可能讓你誤會了。我很感激你,但僅止于此?!?/p>

      周雨晴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神卻瞬間冷了下來,帶著難以置信和被羞辱的憤怒。

      “誤會?沈靳,你什么意思?”她的聲音不再柔軟,變得尖利,“我為你做了那么多,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陪著你,你現在告訴我只是誤會?”

      “我很抱歉?!鄙蚪崎_目光,不想再糾纏,“你的好我都記得,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一定盡力。但現在,我真的……”

      “夠了!”周雨晴猛地站起身,碰倒了手邊的茶杯,茶水灑了一桌。她美麗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如此猙獰的表情,“沈靳,你別后悔!”

      說完,她抓起自己的包,轉身沖出了包廂。

      門被重重摔上,發出巨響。

      沈靳坐在原地,看著滿桌狼藉和對面空蕩蕩的座位,心里沒有多少波瀾,反而有種奇怪的輕松感。終于說清楚了。雖然他處理得可能很糟糕,但至少,不用再背負另一份他無法回應的感情。

      他現在,只剩下一個目標——找到林薇。

      至于周雨晴會怎么想,怎么做,他已經顧不上了。

      他叫來服務員結了賬,走出日料店。夜晚的風帶著涼意,吹散了一些包廂里令人窒悶的氣息。他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又撥了一次林薇的號碼。

      依舊是關機。

      他點開微信,看著那個紅色的感嘆號,第一次沒有感到煩躁,而是涌起一陣深切的悲哀。

      薇薇,你到底在哪里?是否安好?

      哪怕你給我一點點訊息,讓我知道你還平安,也好啊。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

      沈靳猶豫了一下,接起。

      “喂,是沈靳先生嗎?”一個陌生的男聲傳來。

      “我是,您哪位?”

      “我是市二院腫瘤內科的醫生,我姓陳?!睂Ψ降穆曇艉芷届o,甚至有些冷淡,“我這里有一位病人,叫林薇。她目前情況不太好,需要緊急聯系家屬。我們在她的隨身物品里找到了你的聯系方式,作為緊急聯系人標注。請問你現在方便來醫院一趟嗎?”

      轟——!

      沈靳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響,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腫瘤內科……林薇……情況不太好……

      周雨晴帶來的煩擾,連日尋找的疲憊,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這短短幾句話炸得粉碎。

      他找到了。

      以他最害怕的方式,找到了。

      “我……我馬上過來!”沈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這句話,“醫生,她……她到底怎么了?嚴不嚴重?我立刻過來!市二院腫瘤內科是嗎?”

      “是的。你盡快?!睂Ψ窖院喴赓W地報了具體的病房號,然后掛斷了電話。

      沈靳握著手機,站在原地,渾身冰冷,止不住地發抖。街上車水馬龍,霓虹閃爍,世界依舊喧囂,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通電話的回音,和刺骨的恐懼。

      他猛地轉身,朝著停車的地方狂奔而去,腳步踉蹌,差點撞到路人。

      薇薇,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千萬……千萬不要有事!

      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連闖了兩個紅燈,朝著市二院的方向疾馳。沈靳的眼睛赤紅,握著方向盤的手青筋暴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腫瘤內科……情況不好……

      不,不會的。林薇那么年輕,身體一向很好,怎么會……

      可那三天的失聯,她突然的分手和消失,那些隱約的線索……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

      如果……如果她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所以才……

      沈靳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悔恨和恐懼像海嘯一樣將他吞沒。他恨不得立刻飛到林薇身邊,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告訴她他錯了,他再也不離開她,他會陪她戰勝一切病魔。

      車子一個急剎,停在市二院門口。沈靳甚至來不及鎖車,就朝著住院部大樓沖去。

      電梯太慢,他直接沖向樓梯,一步三階地往上爬。腫瘤內科的樓層,他從未覺得如此漫長。

      終于,他喘著粗氣,頭發凌亂,衣服也因為奔跑而皺巴巴的,沖到了護士站。

      “請問……林薇……林薇在哪個病房?我是她……家屬!”他氣息不穩,語無倫次。

      護士看了一眼他報出的病房號,又看了看他狼狽焦急的樣子,指了指走廊盡頭:“36床,右邊最里面那間?!?/p>

      沈靳道了聲謝,立刻朝著那個方向跑去。走廊里很安靜,只有他急促的腳步聲和自己的心跳聲。

      36床。

      他停在病房門口,手搭在門把上,卻遲遲沒有推開。近鄉情怯,恐懼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他害怕推開門,看到的是他無法承受的畫面。

      深吸了一口氣,他終于顫抖著,推開了房門。

      這是一間三人病房,靠窗的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人。

      被子蓋到胸口,露在外面的手臂纖細蒼白,手背上埋著留置針,連著透明的輸液管。那人側著頭,面向窗戶,短發緊貼著頭皮,臉頰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尖得嚇人,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她身上,卻仿佛照著一具沒有生氣的蠟像。

      雖然瘦脫了形,雖然剃光了頭發,但那熟悉的輪廓,那微蹙的眉頭……沈靳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林薇。

      是他的薇薇。

      可是,怎么會變成這樣?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眼神清亮的女孩,怎么會變成這副……形銷骨立、奄奄一息的模樣?

      沈靳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他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他踉蹌著向前走了兩步,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扶住床尾的欄桿,才勉強站穩。

      似乎是聽到了動靜,床上的人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地、極其費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疲憊和一片灰蒙蒙的死寂。她茫然地轉動著眼珠,視線毫無焦點地掠過天花板,最后,落在了站在床尾、渾身顫抖、淚流滿面的沈靳身上。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林薇的眼神,從最初的茫然,到逐漸聚焦,再到確認來人是誰后的……一片冰冷的、徹底的漠然。

      沒有驚訝,沒有怨恨,沒有激動。

      什么都沒有。

      就像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個與她毫無瓜葛的闖入者。

      沈靳被她這樣的眼神刺得心臟一陣劇痛,比刀割還要難受。

      “薇……薇薇……”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和無限的悔痛,“是我……我來了……對不起……我來晚了……”

      林薇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久。久到沈靳幾乎要以為她是不是已經不認識他了。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嘴角。

      那似乎是一個笑。

      一個空洞的、沒有任何溫度的、近乎嘲諷的笑。

      接著,她重新閉上了眼睛。

      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費力氣。

      沈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順著床尾的欄桿,滑坐在地。

      他終于找到了她。

      在他幾乎掀翻了整座城之后。

      在他日日夜夜被悔恨和恐懼折磨之后。

      在他終于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之后。

      他找到了她。

      躺在這里,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安靜地等待著一個或許并不光明的未來。

      而她的眼神告訴他,她早已將他驅逐出了她的世界。

      連恨,都懶得給了。

      沈靳捂住臉,壓抑的、痛苦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了出來,在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絕望。

      窗外,陽光正好。

      卻照不進這間冰冷的病房,也暖不了兩顆早已破碎的心。

      咫尺,已是天涯。

      而他們之間,隔著的何止是天涯。

      是生與死的恐懼,是信任的徹底崩塌,是二十四年的時光轟然倒塌后,再也無法重建的廢墟。

      沈靳的尋找,結束了。

      但真正的痛苦,或許才剛剛開始。

      第十四章:遲來的崩毀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凝成了冰。

      沈靳跪坐在冰冷的地磚上,雙手死死捂住臉,肩膀因為壓抑的嗚咽而劇烈顫抖。淚水從指縫間洶涌而出,混著鼻涕,狼狽不堪。他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在空曠的廢墟里嚎啕,只是喉嚨里擠出的聲音嘶啞破碎,連痛哭都顯得無力。

      他終于找到了她。在他瘋了一樣翻遍城市的每個角落,在他被悔恨日夜啃噬之后,他看到了她。

      卻是在這里。以這種他最恐懼、最無法接受的方式。

      那瘦骨嶙峋的身體,那毫無血色的臉,那刺眼的光頭,還有……那看著他時,仿佛看陌生人、甚至看空氣一樣的漠然眼神。

      每一處細節,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滋滋作響,冒出焦糊的絕望。

      他錯了。錯得太離譜了。什么“撐場面”,什么“關三天”,在這樣殘酷的現實面前,簡直像個惡劣到極點的笑話。他所謂的“重要的事”,和她正在獨自承受的、與死神拔河的痛苦相比,輕如塵埃,又重如千鈞——因為他的缺席,讓她的痛苦,變成了徹底的孤軍奮戰。

      “薇薇……”他放下手,臉上淚痕交錯,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他踉蹌著爬起,想要靠近床邊,想要抓住她的手,哪怕只能感受到一點微弱的溫度。

      林薇依舊閉著眼,側著頭,仿佛已經睡著,又仿佛只是不愿再看他。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著。

      “對不起……對不起薇薇……”沈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想要觸碰她放在被子外、布滿針眼的手背,“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病了……如果我知道……我絕不會……”

      他的指尖在即將碰到她的皮膚時,林薇的手幾不可察地往里縮了一下。

      那么細微的一個動作,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瞬間將沈靳隔絕在外。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

      “林小姐需要休息,情緒不宜激動?!币粋€平靜的男聲從門口傳來。

      沈靳猛地回頭。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站在門口,手里拿著病歷夾,目光平靜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好奇,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專業的審視和淡淡的疏離。是陳放。

      沈靳認得這個聲音,就是剛才打電話給他的那個人。

      “醫生,她……她怎么樣了?”沈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問道,聲音因為哭過而更加沙啞難聽,“她得了什么???嚴不嚴重?能治好嗎?”

      陳放沒有立刻回答,他走進病房,先看了一眼監護儀上的數據,又看了看林薇的狀態,然后才轉向沈靳,語氣依舊平穩:“你是林薇的家屬?”

      “我是!我是她……男朋友。”沈靳脫口而出,隨即又意識到這個身份如今多么可笑和蒼白,他改口,“不,我是……我是她最重要的人。醫生,求你告訴我,她到底怎么了?”

      陳放的目光在他狼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病床上仿佛已經置身事外的林薇,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情緒。

      “林薇確診的是胃癌,中期偏晚,伴有局部淋巴結轉移?!标惙诺穆曇舨桓撸诩澎o的病房里,每個字都像冰錐,砸在沈靳的耳膜上,“目前正在進行術前新輔助化療。她身體底子差,對化療藥物反應比較大,最近出現了比較嚴重的骨髓抑制和胃腸道反應,需要密切觀察和支持治療?!?/p>

      胃癌……中期偏晚……轉移……化療……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敲打在沈靳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上。他眼前陣陣發黑,胃里翻江倒海,幾乎要站立不穩。

      “怎么會……她以前胃是有點不好,但怎么會……”沈靳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無法思考,“能治好嗎?醫生,花多少錢都可以!用最好的藥!請最好的專家!一定要治好她!”

      “治療是一個系統的過程,需要患者和家屬的全力配合。目前林薇的配合度……尚可,但她的身體狀況和心理狀態,是治療中很大的挑戰?!标惙殴鹿k地說道,“至于費用,林薇目前使用的是醫保和醫療救助,后續治療費用不菲。如果你……”

      “錢不是問題!我來付!所有費用我來承擔!”沈靳急急打斷他,仿佛只要肯花錢,就能立刻把林薇從病魔手中搶回來,“醫生,請你一定要救她!用最好的方案!”

      陳放看著他急切又慌亂的樣子,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沒有接沈靳關于錢的話茬,而是說:“你現在情緒不穩定,先到外面冷靜一下。不要打擾病人休息。關于林薇的具體病情和治療方案,稍后我可以跟你詳細談?!?/p>

      “不,我不走!”沈靳猛地搖頭,目光緊緊鎖在病床上的林薇身上,仿佛一錯眼她就會消失,“我要在這里陪著她!我不打擾她,我就看著她……”

      “沈靳?!?/p>

      一個極輕、極冷的聲音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砂紙摩擦般的粗糲感。

      是林薇。

      她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依舊看著窗戶的方向,沒有轉頭。

      沈靳渾身一震,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里。他屏住呼吸,生怕聽漏她說的每一個字。

      林薇的嘴唇動了動,聲音虛弱,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你走。”

      兩個字。沒有起伏,沒有情緒,像是在驅趕一只擾人的蒼蠅。

      沈靳的心臟像是被這兩字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是更猛烈、更尖銳的絞痛。

      “薇薇,我不走,我要在這里照顧你……”他幾乎是哀求著,聲音哽咽,“我知道我錯了,我混賬,我不是人……你打我罵我都行,別趕我走……讓我陪著你,好不好?”

      林薇緩緩地,極其費力地,轉過了頭。那雙空洞的眼睛,終于再次對上了沈靳的視線。

      里面沒有恨,沒有怨,只有一片荒蕪的、望不到底的疲憊和厭倦。

      “沈靳,”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看到我這個樣子,你滿意了嗎?”

      沈靳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我提分手,你問我‘就因為我給校花撐場面,關你三天?’”林薇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刀,凌遲著沈靳早已破碎的心,“現在,你看到答案了?!?/p>

      她頓了頓,似乎連說話都耗盡了力氣,微微喘息了一下,才繼續用那種平靜到可怕的語氣說:

      “那三天,夠死很多次了。”

      “沈靳,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更不需要你遲來的‘照顧’?!?/p>

      “從我掛斷電話那一刻起,我和你,就再沒有任何關系了。”

      “現在,請你離開。”

      “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累了?!?/p>

      說完,她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也徹底關上了通往她世界的那扇門。

      沈靳呆立在那里,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然后又猛地沖上頭頂,讓他一陣眩暈。林薇的話,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捅進他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再狠狠攪動。

      “夠死很多次了……”

      “再沒有任何關系了……”

      “請你離開……”

      每一個字,都將他釘在恥辱和悔恨的十字架上,反復灼燒。

      他終于徹底明白了。他那三天的“失蹤”,對她而言,不僅僅是忽略和冷落。那是在她可能最需要依靠、最恐懼無助的時候,他親手抽走了她所有的支撐,把她一個人拋在了黑暗和未知的深淵邊緣。而她,在獨自煎熬了七十二小時后,等來的卻是他輕飄飄的一句質問。

      那不是分手的導火索。

      那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徹底斬斷他們之間所有牽絆的利刃。

      他所謂的尋找,所謂的悔恨,在她經歷的病痛和絕望面前,顯得如此廉價和可笑。

      陳放看著眼前的一幕,目光在林薇蒼白淡漠的臉上和沈靳崩潰失魂的臉上掃過,最終落在沈靳身上,聲音依舊沒什么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沈先生,請先跟我出來。病人需要絕對安靜。”

      沈靳像是失了魂的木偶,被陳放半扶半拉著,帶出了病房。

      走廊里明亮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下去,雙手插入頭發,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壓抑的、絕望的嗚咽聲,再次低低地響了起來,回蕩在空曠的走廊里。

      這一次,再也沒有絲毫掩飾。

      遲來的崩毀,往往比即時的破碎,更徹底,更絕望。

      他終于找到了她。

      卻也永遠地,失去了她。

      第十五章:醫生的沉默

      陳放將沈靳帶到醫生辦公室旁邊的談話間,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放在他面前的小茶幾上。沈靳依舊維持著蜷縮的姿勢,肩膀微微聳動,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責中,對那杯水毫無反應。

      陳放沒有催促,也沒有安慰。他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翻開林薇的病歷,安靜地等待著。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和沈靳壓抑的呼吸啜泣聲。

      不知過了多久,沈靳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他抬起頭,眼睛紅腫,臉上淚痕未干,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垮在那里。

      “她……她真的……那么恨我嗎?”沈靳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帶著一種孩童般的迷茫和痛楚。

      陳放合上病歷,抬起眼看向他。醫生的眼神平靜無波,像一面鏡子,清晰地映出沈靳此刻的狼狽和脆弱。

      “沈先生,”陳放開口,聲音平穩,“作為林薇的主治醫生,我的職責是評估和治療她的身體疾病。至于她的心理和情感,不在我的專業范疇,也不便置評?!?/p>

      他頓了頓,看著沈靳驟然黯淡下去的眼神,繼續說道:“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林薇入院時身體狀況非常差,嚴重的營養不良、貧血,而且有明顯的情緒低落和創傷后應激癥狀。這些,無疑會影響她的治療效果和生存質量。”

      “創傷后應激……”沈靳喃喃重復著這個詞,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攥緊了拳頭,“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

      “原因復雜,不能簡單歸咎于某個人或某件事?!标惙糯驍嗨Z氣依舊客觀,“但巨大的精神壓力和長期的情緒壓抑,確實會降低免疫力,可能影響疾病的發生和發展。當然,這只是一個可能性。”

      沈靳痛苦地閉上眼。可能性?不,他幾乎可以肯定。林薇的胃一直不算太好,但以前從沒出過大問題。是他,在她可能最需要關懷和支持的時候,給了她最沉重的一擊。那三天的煎熬和隨后的決裂,足以擊垮一個健康人的心理防線,何況是一個身體可能已經發出警報的人?

      “陳醫生,求求你,一定要治好她?!鄙蚪俅伪犻_眼,眼神里是近乎瘋狂的懇求,“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花多少錢,我傾家蕩產也要治!她才二十五歲……她不能有事……”

      “治療我們會盡力。林薇目前的情況,有手術機會,但前提是化療有效,身體條件能夠承受?!标惙耪f道,“至于費用,林薇自己申請了醫療救助,暫時可以支撐前期的治療。后續如果需要,醫院也有相關的援助渠道可以申請?!?/p>

      “不,不用申請!用我的錢!”沈靳急切地說,“我現在就可以去繳費!把所有欠費都交上,用最好的藥,住最好的病房!”

      “沈先生,”陳放的聲音略微抬高了一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關于治療費用的支付,需要征得患者本人的同意。林薇現在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她有權決定由誰來支付她的醫療費用,以及接受怎樣的幫助?!?/p>

      沈靳愣住了。他這才想起林薇剛才決絕的話語——“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更不需要你遲來的‘照顧’。”

      她連他的錢,都不愿意要。

      “可是……她是我最重要的人……”沈靳無力地辯解著,聲音越來越低,“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

      “如果你真的為她好,”陳放直視著他的眼睛,目光銳利,“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急著付錢,也不是沉浸在自責里。而是尊重她的意愿,給她空間,讓她能夠安心接受治療。過度的情緒刺激和壓力,對她的病情有害無益。”

      沈靳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渾身發冷。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陳放的話,句句在理,卻字字誅心。他連“為她好”的資格,似乎都被林薇親手剝奪了。

      “我……我能做些什么?”沈靳啞著嗓子問,語氣里充滿了無助。

      “首先,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要再去打擾她?!标惙耪f得很直接,“其次,如果你堅持要幫助,可以通過醫院正規的捐贈或救助渠道,匿名進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處理好你自己的問題。林薇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穩定、支持性的環境,而不是更多的糾葛和負能量?!?/p>

      處理好你自己的問題。

      沈靳咀嚼著這句話,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他的問題?他的問題就是徹底搞砸了一切,失去了此生摯愛,并且可能……永遠無法彌補。

      “陳醫生,”沈靳忽然抬起頭,看著陳放,“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陳放整理病歷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看向沈靳,眼神里依舊沒什么情緒波動。

      “我是醫生,我的職責是治病救人,不對病人的私生活做道德評判?!彼幕卮鸬嗡宦拔抑皇腔诹洲蹦壳暗那闆r,給出最有利于她治療的建議?!?/p>

      沈靳垂下頭。是啊,在醫生眼里,他大概只是一個給病人帶來麻煩的、不稱職的家屬(如果還能算家屬的話)。連鄙視,都懶得給予。

      “我……我知道了?!鄙蚪D難地站起身,雙腿有些發軟,“陳醫生,拜托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如果……如果她的病情有什么變化,或者她……需要什么,請你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我。這是我的聯系方式?!?/p>

      他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陳放,姿態放得極低。

      陳放接過名片,看了一眼,放在桌上?!拔視卺t療需要聯系家屬。但目前,林薇指定的緊急聯系人是你,但她明確表示不愿見你。所以,除非有極其特殊的情況,否則我不會主動聯系你。”

      沈靳的心又沉下去幾分。他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轉身,拖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談話間。

      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陳放才收回目光,落在桌上那張設計精良的名片上。

      沈靳。名字下面是一串顯赫的頭銜。

      他拿起名片,在指尖轉了轉,然后拉開抽屜,將它扔了進去,和一堆雜物混在一起。

      目光重新回到林薇的病歷上,陳放的眼神微微暗了暗。那個女孩平靜眼眸下深藏的絕望和堅韌,以及剛才面對沈靳時那種徹底的、冰冷的割裂感,都讓他這個見慣生死的醫生,心里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波瀾。

      他想起她半夜痛得蜷縮起來時,咬破嘴唇也不肯大聲呻吟的樣子。想起她看著化療藥物一滴滴流入身體時,那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也想起她偶爾望著窗外時,眼底一閃而過的、對生的微弱渴望。

      這是一個獨自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的病人。

      而那個匆匆趕來、痛哭流涕的男人,或許曾是她生命里的光,但現在,那光帶來的,恐怕只有灼傷后的劇痛和更深的黑暗。

      陳放合上病歷,輕輕嘆了口氣。

      他能做的,只是盡力治療她的身體。

      至于心里的傷,只能靠時間,或者……靠她自己,一點點去熬。

      窗外,暮色漸濃。

      醫院永遠燈火通明,上演著無數的悲歡離合。

      而36床的林薇,在拒絕了沈靳之后,似乎又將自己更深地埋進了那個寂靜的殼里。

      只有監護儀上規律的曲線,證明著生命還在微弱地跳動。

      第十六章:無聲的戰爭

      沈靳沒有離開醫院。

      他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坐在腫瘤內科住院部樓下花園的長椅上,一動不動。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枯黃的落葉,打在他的身上、臉上,他卻毫無知覺。

      眼前反復閃現的,是林薇躺在病床上形銷骨立的樣子,是她那雙空洞冷漠的眼睛,是她那句平靜卻足以將他凌遲處死的話——“那三天,夠死很多次了?!?/p>

      每一個畫面,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鉤的鞭子,反復抽打著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

      原來心痛到極致,是真的會生理性窒息的。他大口喘著氣,卻感覺不到氧氣進入肺部,只有冰冷的絕望灌滿胸腔。

      他錯了。錯得徹頭徹尾,錯得無可救藥。

      他以為的“幫忙”,他以為的“她會理解”,他以為的“過兩天就好”,全都是建立在無視她感受、踐踏她信任基礎上的自以為是。他從未真正站在她的角度去想,那三天聯系不上他,對于將他視為生命重心的林薇來說,意味著什么。

      是拋棄,是背叛,是世界崩塌的序幕。

      而他,竟還理直氣壯地質問她“就因為這個?”

      沈靳猛地彎下腰,干嘔起來。胃里空蕩蕩的,只吐出一些酸水,燒灼著喉嚨。生理上的不適,稍稍沖淡了一些心里那滅頂般的痛苦,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自我厭惡。

      他就這樣坐著,從天黑坐到深夜,再到凌晨。露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外套,寒意浸透骨髓,他卻仿佛感覺不到。

      直到天際泛起灰白,早起的清潔工開始打掃院落,詫異地看著這個仿佛石化了般的男人,沈靳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極其緩慢地、僵硬地站起身。

      腿已經麻得沒有知覺,他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樹干才站穩。

      他抬起頭,看向住院部大樓,林薇病房所在的那一層。窗戶大多黑著,只有值班護士站的燈還亮著。

      她現在……怎么樣了?化療反應還難受嗎?有沒有好好睡覺?

      無數個問題涌上心頭,卻沒有一個能得到答案。他沒有資格再去問了。

      沈靳摸出手機,屏幕因為低溫反應有些遲鈍。他點開通訊錄,翻到周雨晴的名字,手指懸在上面,很久,卻沒有按下去。

      告訴周雨晴嗎?告訴她林薇得了癌癥,快要死了?然后呢?看她假惺惺地表示同情,或者暗地里松一口氣?

      不。沈靳用力閉了閉眼。這是他和林薇之間的事,是他犯下的罪孽,他不需要,也不屑于向周雨晴尋求任何形式的理解或慰藉。周雨晴的“喜歡”和“陪伴”,此刻回想起來,更像是一種精致的利己和趁虛而入,讓他感到無比膩煩。

      他直接刪除了周雨晴的聯系方式。然后,他撥通了一個電話。

      “王助理,幫我辦幾件事?!彼穆曇羯硢〉脜柡ΓZ氣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冷硬,“第一,立刻聯系國內最好的胃癌治療專家,組建一個遠程會診團隊,針對中期偏晚胃癌伴有淋巴結轉移的病例,給我最權威的治療方案和預后評估,不惜任何代價?!?/p>

      “第二,查一下市二院腫瘤內科一個叫陳放的醫生,我要他的全部資料,背景、專業水平、過往病例?!?/p>

      “第三,準備一筆錢,以匿名捐贈的形式,注入市二院腫瘤科的專項醫療救助基金,指定用于……貧困重癥患者的治療。金額要足夠覆蓋最頂尖的、全周期的治療費用。手續要絕對保密,不能追查到來源?!?/p>

      電話那頭的王助理顯然被這一連串不同尋常的指令驚住了,尤其是老板那沙啞疲憊卻異常決絕的語氣。但他沒有多問,只是利落地應下:“是,沈總,我馬上去辦?!?/p>

      掛了電話,沈靳又站了一會兒,直到晨光漸漸驅散黑暗,將醫院大樓的輪廓勾勒出來。

      他知道,這樣做可能于事無補。林薇不會接受他的錢,甚至可能厭惡他這種“高高在上”的施舍。陳放醫生也未必會領情,甚至可能反感他的插手。

      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看著林薇受苦,而他袖手旁觀,他會瘋掉。

      哪怕他的幫助是隱形的,是林薇永遠不知道的,哪怕這僅僅是為了減輕他自己萬分之一的內疚,他也必須做。

      這或許,是他現在唯一能想到的、笨拙的贖罪方式。

      沈靳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戶,轉身,邁著依舊有些僵硬的步伐,走向停車場。

      他的背影在晨曦中顯得格外孤寂、蕭索,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氣和驕傲。

      而樓上病房里,林薇在藥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著?;熀蟮姆磻谝归g達到了高峰,嘔吐,虛汗,骨頭痛得她幾度意識模糊。護士進來加了藥,陳放也來看過一次,調整了鎮痛泵。

      她睡得并不安穩,眉頭緊蹙,偶爾會發出極輕的、痛苦的囈語。

      但她沒有哭。

      即使在最難受的時候,她也沒有掉一滴眼淚。

      眼淚,好像在決定徹底告別沈靳的那一刻,就已經流干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干涸的、荒蕪的疼痛,和一場必須獨自打贏的、無聲的戰爭。

      對手是病魔,是命運,也是那個深埋在心底、時不時就會竄出來撕咬她一口的、關于過去的幻影。

      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悄悄爬上了她的床沿,照亮了她蒼白的臉和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新的一天開始了。

      對她而言,只是又一輪痛苦的循環,和與死神拉鋸的又一個二十四小時。

      但她還活著。

      這就夠了。

      至少,她還有機會,去贏得這場戰爭。

      哪怕勝算渺茫。

      哪怕過程慘烈。

      第十七章:暗流與微光

      沈靳的“贖罪”行動,以一種高效而隱蔽的方式展開了。

      王助理的辦事能力毋庸置疑。短短兩天內,一份由國內三位頂尖胃癌專家共同擬定的、詳細到令人咋舌的治療建議和預后分析報告,就放在了沈靳的辦公桌上。報告里客觀指出了林薇病情的嚴峻性,但也肯定了市二院目前治療方案的規范性,并提出了幾點可能的優化方向,包括一些尚未在國內廣泛使用但國外已有不錯療效的新藥或聯合療法。

      同時,陳放的資料也到了。干凈,簡單,甚至有些“平庸”。名校畢業,成績優異,但并非頂尖。畢業后一直在市二院工作,從住院醫師做起,按部就班升到主治,專業能力扎實,風評不錯,但也沒什么特別突出的成績或獎項。生活軌跡簡單,幾乎就是醫院和住所兩點一線,沒什么復雜的社交關系,也查不到任何不良記錄或醫療糾紛。

      一個典型的、兢兢業業、技術過關但似乎缺乏野心的普通醫生。

      沈靳看著陳放那張證件照上平靜無波的臉,眉頭微蹙。不知為什么,這個醫生總給他一種看不透的感覺。不是城府深,而是一種……過于平靜的疏離感,仿佛沒有什么能真正擾動他的情緒。面對林薇的病情,面對他這個“罪魁禍首”的崩潰,陳放都表現得太過冷靜,甚至有些冷漠。

      這讓他不安。他希望林薇的主治醫生,能多一點“人”的溫度,多一點感同身受的關切,而不是僅僅把她當作一個病例。

      但眼下,他無法干預。陳放是林薇的主治醫生,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能力去更換。

      至于那筆匿名捐款,手續正在辦理中。沈靳要求絕對保密,甚至繞過了基金會的常規流程,直接通過一個可靠的第三方渠道進行操作。這筆錢,將作為一個“神秘天使”的贈禮,在未來需要的時候,為林薇,也為其他像她一樣陷入困境的患者,提供一線生機。

      做完這些,沈靳并沒有感到絲毫輕松。心里的空洞和悔恨,并沒有因為砸下重金或獲得專業報告而減少分毫。相反,每當他想到林薇正在承受的痛苦,而他卻只能像個懦夫一樣躲在金錢和權力的背后,不敢露面,那種無力感就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變得沉默寡言,公司的事情能推則推,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他不再去尋找林薇,因為已經找到了最壞的結果。他也不再聯系周雨晴,那個名字和那段關系,如今讓他感到無比厭煩和骯臟。

      他像一頭困獸,被關在名為“悔恨”的牢籠里,日夜承受著煎熬。

      而醫院這邊,林薇的第一個化療周期終于結束,進入了間歇期。最劇烈的反應慢慢過去,雖然身體依舊虛弱,惡心感時有反復,但至少能勉強吃下一點流食,夜里也能斷斷續續睡上幾個小時。

      陳放來查房的頻率似乎更高了一些。他依舊話不多,但觀察很仔細。他會注意林薇喝了多少水,吃了多少東西,睡眠如何,疼痛控制得怎么樣。有時他會站在床邊,多停留幾分鐘,看看監護儀的數據,或者只是靜靜地看一會兒窗外。

      “陳醫生,”有一天,林薇難得精神好了一點,靠在床頭,看著正在記錄數據的陳放,忽然輕聲問,“我的病……是不是很花錢?”

      陳放記錄的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看她。林薇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里多了點清明的神色,不再是全然的空洞。

      “目前階段的費用,醫保和救助可以覆蓋大部分?!标惙胚x擇了一個謹慎的回答,“后續如果需要手術和更多治療,費用會顯著增加。但醫院有相關的援助機制,你不必過于擔心。”

      “援助機制……”林薇低低重復了一遍,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沒什么意味的弧度,“像我這樣的病人,很多吧?”

      陳放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很多?!?/p>

      “那……那些沒有援助,或者援助不夠的人呢?”林薇看著窗外,聲音飄忽,“他們怎么辦?”

      陳放放下筆,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這是林薇第一次主動問他與病情無關的問題。

      “有的人,會放棄治療。有的人,會想盡辦法籌錢,借遍親友,甚至賣掉房子。還有的人……”他頓了頓,聲音平穩,“會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幫助。”

      “意想不到的幫助?”林薇轉過視線,看向他。

      “比如,匿名的捐款,或者好心人的資助?!标惙耪f,“雖然不常見,但確實存在?!?/p>

      林薇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蒼涼:“那真好。希望……這樣的好心人能多一點?!?/p>

      陳放看著她臉上那種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和淡然,心里某處微微動了一下。這個女孩,在自己身處絕境的時候,想到的竟然是別人。

      “你現在的任務,是養好身體,準備迎接下一階段的治療?!标惙呸D移了話題,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專業,“營養支持很重要,盡量多吃一點。如果惡心,可以少食多餐?!?/p>

      “嗯,我知道。謝謝陳醫生?!绷洲秉c點頭,重新看向窗外。

      陳放又坐了一會兒,確認她沒有其他不適,才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林薇忽然又叫住他:“陳醫生?!?/p>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林薇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治療到最后,還是不行……會不會……很痛苦?”

      陳放停在門邊,背對著她,身影在門口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他沉默了幾秒鐘,沒有回頭。

      “現代醫學有很多方法控制痛苦?!彼穆曇敉高^空氣傳來,依舊平穩,卻似乎比平時低沉了一點點,“我會盡我所能,讓你在每一個階段,都盡可能少受罪?!?/p>

      “那就好。”林薇似乎松了口氣,輕輕地說,“謝謝?!?/p>

      陳放沒有再說什么,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里,他靠在墻壁上,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醫院里消毒水的氣味無孔不入,但此刻,他仿佛還能聞到病房里那種混合著藥味和淡淡衰敗氣息的味道。

      林薇的問題,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了他心里。

      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早已習慣用專業的鎧甲武裝自己??蛇@個年輕女孩平靜下的絕望,和絕望深處偶爾流露出的、對他人境遇的關懷,卻總能在不經意間,觸動他那層堅硬的殼。

      還有那個沈靳……

      陳放想起那筆正在辦理的、數額巨大的匿名捐款。雖然他無法確認來源,但時間和指向性都太過巧合。加上沈靳之前急切的態度和顯赫的背景,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用錢來贖罪嗎?陳放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抿了抿。有些罪孽,是錢洗不干凈的。有些傷害,是遲來的彌補無法愈合的。

      但作為醫生,他無權評判,也無權替病人拒絕可能救命的資源。他能做的,只是確保這些資源被用在最需要的地方,用在林薇和其他同樣掙扎的病人身上。

      至于林薇和沈靳之間的糾葛,那是一團他無法、也不愿涉足的亂麻。

      他只希望,林薇能挺過這一關。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她自己。

      為了她那雙偶爾望向窗外時,眼底深處還未完全熄滅的、微弱的求生光芒。

      第十八章:不速之客

      林薇的病情暫時穩定下來,化療間歇期,身體的折磨稍稍緩解,精神的疲憊卻如影隨形。同病房的阿姨出院了,又住進來一位新病人,是個性格開朗的退休教師,總愛拉著林薇說話,試圖驅散病房里沉重的氣氛。林薇大多只是聽著,偶爾點點頭,扯出一個勉強的笑。

      這天下午,林薇剛吃完藥,正靠著床頭閉目養神,病房門被輕輕敲響,然后推開。

      她以為是護士或者陳放醫生,沒有立刻睜眼。

      直到一個刻意放柔、卻依舊顯得有些突兀的女聲在門口響起:“請問……林薇是在這個病房嗎?”

      林薇緩緩睜開眼,看向門口。

      一個穿著米白色羊絨大衣、妝容精致、手里拎著昂貴果籃和鮮花的女人站在那里,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擔憂和歉意的微笑。

      是周雨晴。

      林薇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周雨晴似乎被她這種毫無波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但很快調整好表情,走了進來,將果籃和鮮花放在床頭柜上。

      “林薇,真的是你……我聽說你生病了,一直很擔心,就想來看看你?!敝苡昵绲穆曇糨p柔,目光在林薇光禿禿的頭頂和瘦削的臉頰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是驚訝,又像是……別的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林薇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周雨晴似乎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嘆了口氣:“是沈靳告訴我的。他……他很擔心你,但又不敢來見你,怕刺激到你。所以托我過來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p>

      沈靳告訴她的?

      林薇心里冷笑了一聲。沈靳會告訴周雨晴?在她那樣決絕地趕走他之后?還“托”她來看望?

      “我很好,不需要幫忙。”林薇移開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東西拿走,你也走吧。”

      逐客令下得直接而冰冷。

      周雨晴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她沒想到林薇會如此不給面子。在她預想中,一個重病纏身、被男友“拋棄”的女人,面對昔日情敵(雖然她從未承認過林薇是她的“敵”)的“善意”探望,就算不感激涕零,至少也會有些許動容或尷尬。

      可林薇的反應,平靜得可怕,也冷漠得可怕。

      “林薇,你別這樣……”周雨晴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態,“我知道,你和沈靳之間有些誤會,他也確實做得不對。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體。沈靳他很后悔,真的,他這幾天跟丟了魂一樣,公司也不管了,到處找你,現在找到了,又不敢來……我看得出來,他心里還是有你的。”

      “誤會?”林薇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終于再次轉過頭,看向周雨晴。她的眼神很靜,像深不見底的古井,“你覺得,那是誤會?”

      周雨晴被她看得心里有些發毛,強笑道:“不是嗎?沈靳他只是太熱心,想幫我家的忙,忽略了你的感受。他本質不壞的,就是有時候……考慮不周。你也別太鉆牛角尖了,畢竟你們那么多年的感情……”

      “周雨晴。”林薇打斷她,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這里沒有別人,你不用演了。”

      周雨晴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她看著林薇,眼神漸漸冷了下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林薇慢慢地說,每個字都清晰無比,“你是怎么‘聽說’我生病的,又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沈靳會不會‘托’你來看我,你更清楚?!?/p>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個包裝精美的果籃和嬌艷欲滴的鮮花,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帶著嘲諷的弧度:“帶著這些東西,來展示你的勝利和‘善良’?還是來看看,我到底病得有多慘,是不是快死了,好讓你徹底放心?”

      周雨晴的臉色變了變,她沒想到林薇會如此直接地撕破臉。眼前的林薇,雖然病弱,但眼神銳利,語氣冰冷,和記憶中那個總是溫順沉默、跟在沈靳身后的影子判若兩人。

      “林薇,你別不識好歹!”周雨晴的語氣也冷了下來,不再偽裝,“我好心來看你,你就是這個態度?難怪沈靳會……”

      “會什么?”林薇平靜地接過話頭,“會選擇幫你,而‘關我三天’?”

      周雨晴被噎了一下,一時語塞。

      “周雨晴,我和沈靳之間的事情,輪不到你來評價,更輪不到你來‘好心’。”林薇看著她,眼神里沒有恨,只有一種徹底的、居高臨下的漠視,“你喜歡沈靳,是你的自由。你用什么樣的手段去爭取,也和我無關。但請你記住,從現在起,沈靳這個人,和我再沒有半點關系。你喜歡,你拿走,不用再來我面前炫耀,或者……確認什么?!?/p>

      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將周雨晴那些隱秘的心思和偽裝,一層層剝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周雨晴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羞惱交加。她習慣了被追捧,被呵護,何時受過這樣的羞辱,尤其還是來自一個她從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失敗者”。

      “林薇,你都病成這樣了,嘴還是這么厲害?!敝苡昵缯酒鹕恚辉傺陲椦壑械膮拹汉洼p蔑,“看來生病也沒讓你學會怎么好好說話。行,我走。不過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沈靳現在是對你有點愧疚,但男人的愧疚能維持多久?等你真不行了,或者拖累他了,你看他還會不會多看你一眼!你最好認清現實,別抱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的現實,就是好好治病,活下去?!绷洲敝匦麻]上眼,仿佛多看她一眼都嫌臟,“至于沈靳,我早就沒有幻想了。請你,帶著你的東西,立刻離開。”

      周雨晴氣得胸口起伏,狠狠瞪了林薇一眼,抓起自己的包,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她又停下,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那個蒼白瘦弱、仿佛一碰就碎,卻偏偏帶著一身冰冷尖刺的女人,咬牙道:“林薇,我們走著瞧!”

      病房門被用力甩上,發出砰然巨響。

      房間里重新恢復了安靜,只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

      林薇緩緩睜開眼,看著天花板,眼神空茫。

      周雨晴的到來,像一只蒼蠅飛過,帶來一陣短暫的惡心和喧鬧,但很快又歸于沉寂。

      她說的那些話,惡毒,卻也現實。

      沈靳的愧疚能維持多久?等他看到她被疾病折磨得越來越丑陋,越來越麻煩,等他被周雨晴或者其他更年輕漂亮的女人環繞,那份遲來的悔恨,又能剩下幾分?

      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從他選擇奔向周雨晴車子的那一刻起,從他質問她“就因為這個”的那一刻起,沈靳之于她,就已經死了。

      現在躺在這里的,是全新的林薇。一個只需要為自己、為父母活下去的林薇。

      她伸手,夠到床頭柜上周雨晴帶來的那束鮮花。嬌艷的百合和玫瑰,散發著濃郁的香氣,在她聞來卻有些刺鼻。

      她抓住花束,用力扔進了床邊的垃圾桶里。

      鮮花落在廢紙和藥盒上,依舊美麗,卻已與垃圾無異。

      就像某些感情,某些人。

      過了期的,變了質的,就該被清理出去。

      她拉好被子,重新閉上眼睛。

      身體深處,那熟悉的、隱忍的鈍痛,似乎又隱隱泛起。

      但這一次,她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痛,就痛吧。

      至少證明,她還活著。

      還能感覺到痛。

      這就夠了。

      第十九章:風雪前夕

      陳放發現林薇病房垃圾桶里那束被丟棄的鮮花時,只是幾不可察地挑了下眉。他沒有問,林薇也沒有提。但護士站有閑聊,說昨天下午有個很漂亮、穿得很貴的女人來探視36床,沒多久就氣沖沖地走了,連帶來的果籃都沒拿走,最后被護士長分給了其他病人。

      陳放大概能猜到是誰。沈靳,或者那位“校花”。

      他不動聲色,只是在查房時,多觀察了林薇幾眼。她的情緒似乎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依舊是那副平靜到近乎漠然的樣子,甚至比前幾天更沉寂了一些。但陳放注意到,她偶爾會無意識地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松開,或者手指會緊緊揪住被單,指節泛白。

      她在忍耐。用盡全身力氣,忍耐著身體的不適,也忍耐著心里翻涌的、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情緒。

      化療間歇期即將結束,第二個周期馬上開始。這意味著新一輪的折磨即將來臨。林薇的身體經過第一個周期的摧殘,并未得到充分恢復,接下來的挑戰只會更嚴峻。

      陳放在辦公室里反復研究林薇的病歷和最新的檢查結果,眉頭緊鎖。血象指標依然偏低,體重還在緩慢下降,營養狀況改善有限。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否承受住強度相同的第二周期化療,是個很大的疑問。但不繼續治療,腫瘤進展的風險又會急劇增加。

      兩難。

      他考慮過調整方案,降低化療劑量,或者延長間歇期。但那樣可能會影響治療效果,降低腫瘤縮小的可能性,進而影響后續的手術機會。

      風險與收益,生存質量與生存期限,永遠是腫瘤治療中最殘酷的權衡。

      他需要和林薇談一談。

      這天下午,陳放拿著新的評估報告來到病房。同病房的退休教師正在午睡,房間里很安靜。

      林薇靠坐在床頭,手里拿著一本薄薄的冊子在看,是醫院發的健康教育手冊。陽光從側面照過來,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睫毛在眼瞼下映出一小片扇形陰翳。她看得有些出神,連陳放進來都沒有立刻察覺。

      “感覺怎么樣?”陳放放輕腳步,走到床邊。

      林薇回過神,合上冊子,抬起頭:“還好,陳醫生?!?/p>

      陳放拉過椅子坐下,將報告放在膝蓋上,斟酌著開口:“第二周期的化療,計劃后天開始?!?/p>

      林薇點點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像是早已準備好。

      “但是,”陳放頓了頓,看著她,“根據你目前的血象、體重和體力評估,你的身體對上一周期化療的耐受性……不算好。繼續原方案,副作用的程度可能會加劇,甚至有發生嚴重并發癥的風險。”

      林薇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所以,我有兩個建議。”陳放的聲音平穩而清晰,“第一,適當降低本次化療的藥物劑量,或者延長給藥間隔,以減少對你身體的沖擊。但這樣,也可能導致治療效果打折扣。第二,維持原方案,但我們需要更嚴密地監測你的身體狀況,一旦出現危險征兆,必須立刻干預,甚至暫停治療?!?/p>

      他停頓了一下,給林薇消化信息的時間,然后才問:“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林薇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陽光慢慢移動,從她的臉頰移到肩膀。她看著自己瘦得皮包骨的手背,上面布滿了新舊交錯的針眼和青紫。

      “陳醫生,”她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如果……用原方案,手術的機會,會不會大一點?”

      陳放看著她:“從統計學上看,是的。更強的化療,腫瘤縮小的可能性更高,為手術創造更好條件的機會也更大。”

      “如果降低劑量,手術的機會……會小很多嗎?”

      “不能確定。個體差異很大。但風險確實會增加?!标惙耪\實地回答。

      林薇又沉默了。她轉過頭,看向窗外。秋意已深,窗外的梧桐樹葉子黃了大半,在風中簌簌作響。

      “我想試試原方案?!彼D回頭,看著陳放,眼神清澈而固執,“陳醫生,我知道我的身體可能扛不住。但……我想賭一把。”

      “賭贏了,我可能有手術的機會,可能……能活得更久一點。賭輸了……”她頓了頓,嘴角似乎想往上彎一下,最終卻只是抿成一條直線,“至少我盡力了。我不想因為害怕副作用,就放棄可能更好的結果。那樣……我會不甘心?!?/p>

      陳放靜靜地聽著,看著她眼中那種近乎悲壯的決絕。這個女孩,瘦弱得仿佛風一吹就倒,身體里卻藏著一股驚人的、近乎野蠻的求生意志。她不是在盲目樂觀,而是在清醒地權衡后,選擇了那條更艱難、更痛苦,但也可能更接近希望的路。

      “副作用可能會很難受?!标惙盘嵝阉?,語氣里難得地帶了一絲溫度,“惡心、嘔吐、疼痛、乏力……可能比上一次更嚴重。你需要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绷洲秉c點頭,“我能忍?!?/p>

      簡單的三個字,卻重若千鈞。

      陳放沒有再勸。他尊重病人的選擇,尤其是在病人如此清醒和堅定的時候。

      “好?!彼闷饒蟾?,“那就按原計劃準備。我會調整一些輔助用藥,盡可能幫你減輕反應。但你自己一定要密切注意身體的信號,有任何嚴重不適,立刻告訴護士或者我。”

      “我會的。謝謝陳醫生。”

      陳放起身離開。走到門口,他又回頭看了一眼。

      林薇已經重新拿起了那本健康教育手冊,低著頭,專注地看著,側臉沉靜,仿佛剛才那個做出重大決定的不是她。

      陳放輕輕帶上了門。

      走廊里,他靠墻站了一會兒,抬手捏了捏眉心。

      林薇的選擇,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見過太多被病痛和恐懼擊垮的病人,也見過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的病人。但林薇不一樣。她的平靜下是絕望,絕望深處卻又燃燒著一簇不肯熄滅的火苗。那種矛盾又統一的狀態,讓她顯得格外……堅韌,也格外讓人揪心。

      他希望她能賭贏。

      為了她自己,也為了……那份在絕境中依然掙扎著想要握住一絲光亮的勇氣。

      而城市的另一邊,沈靳收到了王助理的匯報。匿名捐款已經成功注入指定賬戶,手續干凈,沒有留下任何把柄。專家團隊那邊也傳來了新的消息,他們綜合評估后,建議在下一階段治療中,可以嘗試加入一種國內尚未正式上市、但國外已有不錯臨床數據的新型靶向藥物作為輔助,可能對林薇這種類型的腫瘤有增效作用,不過需要從特殊渠道獲取,費用極高,且有一定風險。

      “風險?”沈靳盯著報告上的字眼。

      “是的,沈總。這種藥還處在擴大臨床試驗階段,并非一線推薦,副作用譜還不完全明確,且個體差異大。專家建議,如果患者身體狀況尚可,且對常規化療反應不佳,可以考慮嘗試,但必須充分知情同意,并在嚴密監測下進行。”王助理謹慎地匯報。

      “獲取渠道和費用呢?”

      “渠道我們可以想辦法,通過海外合作機構以臨床研究用藥的名義申請。費用……一個周期大概在二十萬左右,而且醫保和任何救助都不可能覆蓋。”

      “錢不是問題?!鄙蚪⒖陶f,“立刻去辦,用最快速度把藥弄過來。記住,還是匿名,通過醫院或醫生渠道提供,絕對不能讓她知道是我?!?/p>

      “是,沈總。不過……沈總,專家也強調,最終用不用,怎么用,必須由主治醫生根據患者的具體情況決定,我們無法強行干預?!?/p>

      “我知道?!鄙蚪鶡┰甑匕抢艘幌骂^發,“你先準備好。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掛了電話,沈靳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的城市。車流如織,燈火輝煌,一片繁榮景象??伤氖澜?,卻是一片冰冷荒蕪。

      他知道自己又在“越界”。用錢,用資源,試圖去干預林薇的治療,試圖去彌補。他甚至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林薇如果知道了,會不會更加厭惡他。

      但他控制不住。只要一想到林薇正在承受的痛苦,想到她可能因為沒有更好的藥而錯過生機,他就無法坐視不理。

      哪怕他的幫助是隱秘的,哪怕她永遠都不知道,哪怕這僅僅是讓他自己心里好過一點點……他也必須去做。

      窗外,天色陰沉下來,烏云聚集,隱隱有雷聲滾動。

      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醫院里,林薇合上健康教育手冊,望著窗外驟然變暗的天空,輕輕抱住了自己的雙臂。

      第二個周期。

      她知道,真正的風雪,馬上就要來了。

      這一次,她必須咬緊牙關,獨自穿過。

      第二十章:煉獄回廊

      第二周期的化療,果然如陳放所料,來得更加兇猛。

      藥物注入體內的第一個小時,林薇還只是感到熟悉的惡心和隱隱的寒意。但很快,那股寒意就變成了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尖銳的冷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蜷縮在被子下,止不住地發抖,牙齒咯咯作響,哪怕護士又給她加了一床被子,也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

      緊接著,是翻江倒海的嘔吐。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吐出來的只有苦澀的膽汁和胃液,灼燒著喉嚨和食管,每一次干嘔都牽動著全身的神經,帶來撕裂般的痛楚。護士給她用了強效止吐藥,效果有限,嘔吐變成了無法控制的、劇烈的痙攣。

      冷汗浸透了她的病號服和身下的床單,頭發(雖然只剩下短短的發茬)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她眼前陣陣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而扭曲,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痛苦和虛弱。

      “林薇,林薇?能聽到我說話嗎?”護士焦急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她想點頭,想回答,卻連動一下嘴唇的力氣都沒有。意識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沉,時而被淹沒,時而勉強抓住一絲清醒。

      陳放聞訊趕來,查看她的情況,眉頭緊鎖。監護儀上,她的心率很快,血壓偏低,血氧飽和度也在下降。

      “加一支鎮靜,調整補液速度,注意保暖?!彼焖傧逻_指令,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比平時快了些許,“聯系血庫,準備輸注血漿和血小板,她的血象太低了?!?/p>

      護士們忙碌起來。冰涼的液體通過另一條靜脈通道加速輸入她的身體,試圖穩定她瀕臨崩潰的生理指標。鎮靜劑起了些作用,劇烈的嘔吐痙攣漸漸平息,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昏沉。

      林薇感覺自己像一片羽毛,在黑暗的深淵里不斷下墜,下墜。身體已經不屬于自己,疼痛也變得麻木而遙遠。只有心臟還在微弱地跳動,證明著生命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半天。她勉強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很久才慢慢聚焦。

      陳放還站在床邊,正低頭看著監護儀上的數據。窗外的天已經全黑了,病房里只開著一盞昏暗的壁燈。

      “陳……醫生……”她艱難地發出聲音,喉嚨火燒火燎地疼。

      陳放立刻轉過頭,俯下身:“感覺怎么樣?”

      “冷……還是冷……”她哆嗦著說,聲音細若蚊蚋。

      陳放摸了摸她的額頭和頸側,觸手一片冰涼濕膩。他轉身從治療車上拿起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暖水袋,用厚毛巾仔細包好,輕輕放在她的腳邊,又調整了一下被角。

      “血象太低,影響了體溫調節。已經在輸血了,會慢慢好起來的?!彼忉尩溃Z氣比平時溫和了一些,“別怕,我在這里?!?/p>

      別怕,我在這里。

      簡單的幾個字,卻像黑暗里透進來的一縷微光,帶著奇異的安撫力量。林薇混沌的意識里,忽然閃過很久以前,她發燒時,沈靳也是這樣守在床邊,摸著她的額頭說“別怕,我在這里”。

      那時候的溫暖和安心,恍如隔世。

      不,不能再想他。

      她用盡力氣,把那個影子從腦海里驅逐出去?,F在,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和眼前這個冷靜到近乎無情的醫生。

      輸血和加強補液后,身體的冰冷感逐漸緩解,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劇烈的、無處不在的疼痛。骨頭里像有無數細針在扎,肌肉酸脹得仿佛被碾碎重組,頭痛欲裂。止痛泵已經開到了最大安全劑量,也只能勉強將疼痛壓制在一個可以忍受(但依舊清晰)的范圍內。

      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牽動哪根神經,引來更洶涌的痛楚。汗水依舊不停地冒出來,護士不時過來幫她擦拭,更換潮濕的衣物和床單。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那塊模糊的光斑,數著自己的心跳,數著輸液管里滴落的藥液,用盡全部意志力,對抗著身體里那個叫囂著要放棄、要解脫的聲音。

      不能放棄。她對自己說。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能放棄。

      為了父母,他們還在等著她好起來。

      也為了……那個不甘心就這樣死去的自己。

      陳放幾乎整夜都守在醫院,不時過來查看她的情況,調整用藥。他沒有說太多安慰的話,只是用行動確保著她的生命體征維持在安全線以上。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定海神針,讓林薇在痛苦的汪洋中,還能勉強抓住一點錨定的力量。

      后半夜,疼痛和不適終于達到了頂峰,然后開始緩慢地回落。林薇在極度的疲憊和藥物的雙重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但她睡得并不安穩,噩夢連連。一會兒夢見沈靳轉身離去的背影,一會兒夢見自己被無盡的黑暗吞噬,一會兒又夢見父母哭泣的臉。她在夢里掙扎,呻吟,卻發不出聲音。

      天快亮的時候,她猛地驚醒,心臟狂跳,渾身冷汗。

      晨曦的微光透過窗簾,給病房染上了一層灰白的色調。同病房的退休教師還在熟睡,發出均勻的鼾聲。

      林薇靜靜地躺著,感受著身體里殘余的、鈍刀子割肉般的疼痛,和那種仿佛被掏空了一切的虛弱。喉嚨干得冒煙,嘴唇開裂。她想喝水,卻連抬手去夠床頭柜上水杯的力氣都沒有。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陳放走了進來。他似乎一夜沒睡,眼下的青色更重了一些,但眼神依舊清明。

      他走到床邊,先看了看監護儀,然后目光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想喝水?”他問。

      林薇輕輕眨了眨眼。

      陳放轉身,從飲水機接了半杯溫水,又拿起一根棉簽蘸濕,走到床邊,彎下腰,動作極其輕柔地,用濕潤的棉簽一點點潤濕她干涸起皮的嘴唇。

      微涼的水浸潤嘴唇,帶來一絲輕微的刺痛,更多的是緩解干渴的舒適。林薇有些怔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陳放。他低著頭,專注地做著這件細微到極致的小事,側臉線條在晨光中顯得有些柔和,長而密的睫毛微微垂下。

      他身上沒有沈靳那種耀眼奪目的光芒,也沒有刻意營造的溫柔。他的好,是沉默的,是融入每一個專業細節里的,像潤物無聲的細雨,又像堅固沉默的磐石。

      “慢一點?!彼吐曊f,又蘸了點水,繼續潤濕她的唇瓣。

      林薇的眼眶忽然有些發熱。她趕緊閉上了眼睛,將那股突如其來的酸澀感壓了回去。

      不能哭。眼淚是軟弱的。而她,已經沒有軟弱的資格了。

      陳放幫她潤濕了嘴唇,又用吸管喂她喝了幾小口水。溫熱的水流進喉嚨,稍微緩解了那里的灼痛。

      “今天是最難熬的一天,熬過去,反應會慢慢減輕。”陳放放下水杯,看著她,“你很堅強,比我想象的還要堅強?!?/p>

      林薇重新睜開眼睛,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不是堅強,是別無選擇。

      陳放似乎看懂了她眼中的意思,沒再多說。他檢查了一下她手背上的留置針和周圍的皮膚,確認沒有滲漏或紅腫,然后直起身。

      “再睡一會兒。我會讓護士每隔一小時過來看你一次?!彼f完,轉身準備離開。

      “陳醫生?!绷洲焙鋈唤凶∷曇粢琅f嘶啞微弱。

      陳放停下腳步,回頭。

      “……謝謝。”林薇看著他,很認真地說。

      陳放看著她蒼白的臉和清澈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好好休息。”

      他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林薇重新望向天花板,身體依舊疼痛虛弱,但心里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一點點。

      煉獄般的夜晚,終于過去了。

      而走廊外的陳放,靠在墻上,抬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林薇那句“謝謝”,和她眼中純粹的感激,讓他心里那處堅硬的角落,又微微松動了一下。

      這個女孩,就像石縫里掙扎長出的小草,脆弱,卻有著驚人的韌性。

      他希望,她能一直這樣,挺過一次次風雪,最終見到陽光。

      哪怕那陽光,可能早已不是最初期盼的模樣。

      后續在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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