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100元的公益早教課：一個城鄉(xiāng)接合部的“親子教育實驗”

記者 鞏悅悅 實習生 王利媛 青島報道

34歲的劉云（化名）當全職媽媽兩年半，每天24小時圍著孩子轉(zhuǎn)。孩子睡著后，悄悄看看綜藝，追一集電視劇，成了她一天里唯一的喘息時間。

“以前覺得寶媽就是帶帶娃、做做飯，偶爾還能逛街散心。”劉云苦笑著搖頭，“真輪到自己才知道，24小時連軸轉(zhuǎn)，吃什么都得先顧著孩子的口味，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

在青島李滄區(qū)與城陽區(qū)交界處的岳湖社區(qū)，像劉云這樣的媽媽還有不少。這片由農(nóng)村拆遷建成的小區(qū)里，80%以上是流動人口。他們大多是大學畢業(yè)后扎根青島的“新市民”，舉兩家之力買房定居，卻在孩子出生后，遭遇了兩頭都夠不著的“育兒真空”。

新市民育兒遇困：城鄉(xiāng)資源都“夠不著”

劉云和丈夫從安徽老家來青島打拼，孩子出生后，老家父母年紀大、育兒觀念也合不來，沒法過來幫忙。無奈之下，她辭掉銷售工作，成了全職媽媽。

“剛開始老公也不理解，覺得在家?guī)藓茌p松。”劉云說，丈夫不知道她一天有多忙：清晨6點起床忙活，直到深夜孩子睡著才結(jié)束，中間沒有一刻能真正放松。

在青島李滄區(qū)與城陽區(qū)交界處的岳湖社區(qū)，80%以上是流動人口。

采訪中，多位寶媽坦言，城市托育資源優(yōu)先覆蓋戶籍人口，農(nóng)村的兒童早期發(fā)展扶持也在不斷加強，可他們這些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新市民，卻成了被遺忘的群體。

2020年，作為青島市協(xié)作者社會工作發(fā)展中心副主任的“80后”寶媽車曉琳，第一次走進這個社區(qū)時被眼前景象震驚了：“滿地孩子亂跑，年輕父母們疲于奔命，根本顧不過來。”

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服務的都是6-18歲的孩子，0-3歲早期教育完全是空白。可當時社區(qū)里的流動人口家庭正處于生育高峰，他們最需要這方面的支持。

車曉琳和團隊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這些新市民大多受過高等教育，卻要面對“上有老下有小、還要還房貸”的壓力，不少人甚至沒有保險。他們想讓孩子接受好的早期教育，可商業(yè)親子園一年一兩萬的費用，實在難以承受。

有一次，車曉琳在一家商業(yè)親子園，親眼看到一對夫妻當場爭吵：爸爸覺得費用太貴，媽媽卻擔心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那一刻，她在心里琢磨：親子教育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最終，她下定決心：要在這里辦一個不一樣的親子園。

100元三個月，公益模式的親子教育探索

有了服務0～3歲嬰幼兒家庭的想法，車曉琳便開始摸索著開展服務。經(jīng)人推薦，她們自2020年起引進了“活力未來親子園”項目，在岳湖社區(qū)落地。最初的親子園完全公益，由車曉琳和同事圓圓負責具體運營，每周二、周四開課，既教家長科學的育兒方法，也為寶媽們提供一個能喘息的地方。

車曉琳記得，有位媽媽曾中午帶著孩子來，紅著眼眶問：“車老師，我能在這里待一會兒嗎？”她看出對方情緒不對，主動接過孩子帶著玩耍，讓這位媽媽在活動室里悄悄掉眼淚、平復情緒。“后來才知道，是家里人不理解，覺得‘看個孩子哪有那么累’，她心里憋得慌。”

開在岳湖社區(qū)里的親子園。

車曉琳給記者介紹親子園開展的活動。

親子園的近百平場地由社區(qū)免費提供，部分日常開銷靠基金會贊助，但支持有限。水電費、教材損耗、材料開支，慢慢成了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2021年起，親子園開始象征性收費：三個月100元。對于特困家庭、環(huán)衛(wèi)工人等，依然免費。

收費起初還引發(fā)了小風波。有位父親打來電話說，孩子奶奶一聽要交費就不愿意來：“我從小把孩子拉扯大，現(xiàn)在長得也挺好，沒聽說過上早教課還要花錢。”

車曉琳耐心解釋：“收費只是為了維持基本運轉(zhuǎn)，讓親子園能長期辦下去。”讓人意外的是，后來最忠實的粉絲，恰恰是這些最初不理解的奶奶們。不管夏天冬天，9點半上課，她們9點就帶孩子過來了，風雨無阻，堅持得最久。

育兒觀念也在悄悄改變。剛開始上課，家長們都拿著手機拍照，覺得“把孩子交給老師就行”。但是，親子園一直強調(diào)有效陪伴，不只給孩子上早教課，更重要的是給家長示范如何與孩子互動，就這樣，傳統(tǒng)育兒中缺失的父親角色多了起來，不少爸爸一有空就來陪孩子上課。

五年來，這個不起眼的社區(qū)親子園，已經(jīng)服務了超兩萬余人次。“有時候老師都沒地方坐，來的家長和孩子實在太多了。”車曉琳說。

從孩子到社區(qū)，看得見的改變在發(fā)生

12月18日上午9點半，親子園的課堂上，老師剛問“哪位小朋友來做自我介紹”，兩歲半的天天（化名）就掙脫媽媽劉云的懷抱，跑到臺前大聲說：“我叫天天，是個女生，今年兩歲半，希望大家喜歡我。”

親子教育課堂上，0-3歲孩子正跟隨老師做游戲。

孩子們正聚精會神地聽親子園的圓圓老師讀繪本。

全場響起掌聲，劉云的眼里滿是驕傲。車曉琳說，這樣的改變不是個例：剛來時一句話不說的小姑娘美琪，現(xiàn)在會主動跟老師打招呼；原本互不相識的鄰居，因為孩子成了玩伴，媽媽們也有了相互傾訴的伙伴。

青島李滄區(qū)富裕幼兒園園長李瑤，經(jīng)常來親子園指導家長、陪伴孩子。她坦言自己有“私心”：生育率下降，提前對接預入園家長需求，能更好地服務。但她也真切感受到，上過親子園的孩子，入園適應能力更強，懂得分享，分離焦慮也輕，比沒上過的孩子更容易融入集體。

“過去是依托親子園進行親子教育探索，近兩年市里也對幼兒園提出要求，為附近有需求的家庭開設(shè)公益早教課。”李瑤介紹，包括她們幼兒園在內(nèi)，附近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幼兒園現(xiàn)在每周都開設(shè)這樣的公益服務。

更深遠地影響浸潤到了家庭里。車曉琳記得，有孩子在父母吵架時，會跑過去“噓”一聲，并做出在親子園學到的“停止”手勢，“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正在改變整個家庭的互動方式。”

青島協(xié)作者的親子園團隊挺特別：車曉琳學學前教育，有固定搭檔圓圓老師，其他志愿者來自各行各業(yè)，比如學園林設(shè)計的、做社會工作的，甚至還有學機械工程的。“就是這么一群人，慢慢摸索著把這件事做好。”車曉琳笑著說。

附近幼兒園教師王麗媛曾帶寶寶參加過這里的親子課。她表示，親子園有完整的課程體系，嚴格跟著兒童身心發(fā)展規(guī)律走。

雖然不全是科班出身，但好在引入的活力未來親子園課程很專業(yè)，又全程有工作人員的支持。曾帶二寶來學習一年的幼兒園教師王麗媛說，親子園有完整的課程體系，嚴格跟著兒童身心發(fā)展規(guī)律走：從打招呼的儀式感，到想象力培養(yǎng)、肢體協(xié)調(diào)訓練、樂器探索，還會定期請專業(yè)督導提建議。更重要的是，這里還為家長賦能，教媽媽和奶奶們怎么跟孩子相處、怎么讀繪本，在有限條件下實現(xiàn)高質(zhì)量陪伴。

如今，劉云對未來有了更清晰的規(guī)劃：“等女兒上幼兒園，我就找份工作或者自主創(chuàng)業(yè)，從頭開始。”她說最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丈夫后來通過其他家長的經(jīng)歷，才真正理解她的不容易，“對方一家四個人帶一個孩子都喊累，而我是一個人扛過來的。”

對劉云來說，親子園不只是孩子學習的地方，更是她重新打開自己的窗口，“以前帶不好孩子心結(jié)也打不開，覺得特別孤獨。現(xiàn)在有問題能跟老師溝通，還能和其他家長交流，心里亮堂多了。”

第一節(jié)課結(jié)束后，車曉琳整理著玩具和繪本，準備迎接下一批孩子。窗外，又有幾位媽媽和奶奶牽著孩子，朝著親子園走來。

在這座城市的邊緣，一場公益模式的社區(qū)親子教育實驗，正在悄悄改變著一個個家庭，也溫暖著這片城鄉(xiāng)接合部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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