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3年冬,日本遣唐使船泊于揚州大明寺外江岸。
朔風卷雪,浪打孤舟。一位須發盡白、雙目空茫的老僧,在弟子攙扶下緩步登船。他未披袈裟,只著素麻僧衣;未攜經卷,腰間懸一柄磨得溫潤的木魚槌——那是他第七次啟程的信物。
船離岸時,他忽然駐足,面朝西而立,雙手合十,久久不動。
弟子輕問:“師父,可是在拜別故國?”
他聲音低沉如古鐘余韻:“不。我在拜別光明。”
——彼時長安大慈恩寺的琉璃燈正徹夜長明,洛陽白馬寺的晨鐘剛撞過第三響,而他此去,再不能見故土一寸天光。
他叫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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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神話里的菩薩,不是演義中的高僧,而是中國歷史上最固執的“渡人者”——他渡的不是自己,是整片東亞的精神暗夜。
一、盛唐佛光里,一個拒絕“自度”的和尚
鑒真生于武則天垂拱四年(688年),揚州江陽人。少年出家,師從道岸律師,后入長安實際寺深研律藏。彼時大唐佛學鼎盛:玄奘剛譯完《瑜伽師地論》,義凈正從印度帶回四百部梵本,長安城內大小寺院七十余座,僧尼數萬,講經法會常聚萬人。
可就在這一片金碧輝煌中,鑒真卻越走越冷。
他發現:寺廟香火愈旺,戒律愈薄;譯經數量愈多,持戒者愈少。江南寺院竟有僧人蓄妾生子、放貸取利;長安官寺更以“供養”為名,私設刑堂拷問信眾。他翻遍《四分律》《摩訶僧祇律》,痛感:“佛法之衰,不在無經,而在無律;不在無人講法,而在無人守戒。”
于是,他立下宏愿:
“吾聞日本國僧,皆未受具足戒。若不往傳,正法將絕于東瀛。”
這不是慈悲心起,而是文明危機感——當一種信仰失去行為準繩,它便不再是光,而成了遮蔽真相的霧。
公元742年,兩位日本僧人榮睿、普照叩開大明寺山門,匍匐于地,懇請鑒真東渡授戒。
滿堂弟子默然。有人低語:“海路險惡,前隋三萬兵渡海征高麗,覆沒者十之八九……”
鑒真卻朗聲答:“為法事也,何惜身命?諸人不去,我即去耳!”
——這句話,不是誓言,是判決書:他判定了自己此生的終局:必死于海上,或必成于彼岸。
二、六次東渡:不是航海日志,而是文明抗爭史
第一次(743年):船未離港,因弟子告密被官府查扣;
第二次(743年冬):船行至狼溝浦,遇巨浪傾覆,漂流三日靠岸;
第三次(744年):船至舟山,遭海盜劫掠,弟子被擄,鑒真流落荒島七日,靠嚼生苔維生;
第四次(748年):最慘烈一役。船離揚州,突遇臺風,桅斷帆裂,在海上漂泊十四晝夜,最終擱淺海南崖州(今三亞)。同行三十六人,病死者過半,鑒真雙目因熱帶強光與感染徹底失明。
史載:“自是之后,師雖瞑目,而心光愈明。”
他在海南養病三年,建大云寺,為黎族百姓施藥、授戒、教農耕;又赴廣州,見當地寺院竟以“浴佛節”為名,聚眾賭博酗酒,憤而焚毀所贈佛像,直言:“佛在人心,不在金身!”
第五次(753年): 日本遣唐使藤原清河親赴揚州相邀。鑒真已六十六歲,目不能視,卻率二十一名弟子、四名工匠、四名畫師登船。船行至琉球附近再遇風暴,漂流至越南中部,遭土著圍攻,弟子祥彥戰死,鑒真染瘴癘幾死。
第六次(753年11月): 借遣唐使船隊最后一條小舟,自蘇州黃泗浦出發。此時他已六十七歲,雙目全盲,卻憑聽潮聲、辨星位、嗅海風咸淡,在驚濤中校準航向。船隊四艘,三艘沉沒,唯其所在之舟,于十二月二十日抵日本薩摩國阿多郡秋妻屋浦。
——十二年,六度瀕死,三十六人隨行,三十五人長眠海上。
他失去的,是眼睛;他帶回的,是整套漢傳佛教的“操作系統”:
《四分律行事鈔》《戒本疏》《羯磨疏》等律學典籍;
佛像鑄造、寺院營造、本草制藥、豆腐制作、砂糖熬煉等數十種技術;
更重要的是:他帶去了“戒壇”制度——日本此前無正規受戒儀式,僧人身份由貴族授予,而非佛法認證。鑒真在奈良東大寺筑戒壇,為圣武天皇、光明皇后及四百余名僧侶授戒,從此日本僧團真正“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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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盲眼開光:他在黑暗里重建了東亞精神坐標系
鑒真抵日時,日本佛教正陷于兩大困局:
其一,各宗派割據,戒律混亂,僧官由貴族世襲,佛法淪為權力附庸;
其二,文化上盲目崇唐,卻只學皮相——抄寫王羲之字帖,卻不懂“書為心畫”;模仿長安建城,卻失卻“坊市有序”的治理哲學。
鑒真以盲者之身,做了三件震古爍今之事:
第一,立戒壇,正法統。
他在東大寺設全國唯一合法戒壇,規定:凡欲受戒者,須經三年苦修、通曉三藏、通過辯經考核。貴族子弟亦不得例外。此舉直接動搖了日本神佛習合體制,為后來“僧官制”改革埋下伏筆。
第二,建唐招提,樹文明標尺。
他主持建造唐招提寺,不用一根鐵釘,全憑榫卯結構,斗拱飛檐完全復刻盛唐風格。更關鍵的是:寺內設“講律院”“醫方院”“造像院”“印經坊”,將宗教、教育、醫療、藝術、出版熔鑄一體——這是東亞第一所真正意義上的“文明綜合體”。
第三,授醫傳技,渡人先渡命。
他雙目失明后,以指尖辨藥性,口授《鑒真上人秘方》二十余卷,救治無數貧病;指導弟子制作黑糖、豆腐、醬油,改良日本飲食結構;更將唐代針灸術傳入,至今日本“鑒真流”針法仍是臨床主流。
公元763年五月六日,鑒真結跏趺坐,安詳示寂。臨終前,弟子捧來新鑄銅像請他“開光”。他伸手撫過佛面,微笑道:“光不在像中,在持戒者心中。爾等若能守戒一日,我便長明一日。”
七日后,其肉身不腐,端坐于唐招提寺御影堂,成為世界現存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高僧干漆夾纻坐像——千年過去,眉宇沉靜,嘴角微揚,仿佛仍在傾聽東海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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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為何今天,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鑒真時刻”?
回望鑒真,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成功者”,而是一個“完成者”:
他從未想過“傳播中國文化”,他只想“護持正法”;
他不追求“被日本銘記”,他只堅持“戒律不可廢”;
他六次失敗,卻把每一次沉船,都變成一次播種——在海南教黎族識字,在廣州破除迷信,在越南留下醫方……
真正的文明輸出,從不靠宏大敘事,而在細微處扎根:
是一味藥方救活的嬰兒啼哭,
是一塊豆腐滋養的孩童筋骨,
是一冊戒律喚醒的僧人良知,
是一尊佛像背后,那不肯彎曲的脊梁。
今天,當我們談論“文化自信”,鑒真給出的答案樸素而鋒利:
自信不在聲量大小,而在底線是否堅硬;
不在輸出多少,而在能否守護所信之物,至死不渝。
他雙目盡盲,卻讓整個東亞看見了光——
那光,是律令如山的清醒,
是滄海橫流的定力,
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間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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