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家的庶女日子艱難,身家性命都被牢牢捏在嫡母手里。
為了嫁到清白人家做正妻,我發了狠地伺候嫡母。
數十年來把她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十三歲這年,她終于松了口。
為人妾室都是賤,宜姐兒這般可心,母親將來必定會為你尋個好人家。
自此以后,我伺候嫡母更加用心。
熬到十五歲,嫡姐攀了門好親事,不日將遠嫁京城,去做貴夫人了。
府中高興,家中姐妹都得了賞。
輪到我時,嫡母輕輕拉住我的手,笑臉盈盈。
她說,姐妹里就數六姑娘性子柔,最好拿捏,就讓她隨你們姐姐去。
她頓了頓,做媵妾。
我僵在原地,腦子里嗡嗡作響,嫡母后面又說了些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我只看見她嘴唇一張一合。
滿屋子姐妹或憐憫,或譏誚。
直到身旁的丫鬟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肘,我才猛地回過神。
扯動嘴角,學著姨娘教了千百遍的樣子,垂下眼,福身行禮。
謝母親......抬愛。
我渾渾噩噩回到院子,一推門,就看見姨娘坐在窗下的繡架前。
就著最后一點天光,她正在趕一幅嫡母點名要的《鸞鳳和鳴》炕屏。
聽見響動,她抬起頭,眼里是常年熬夜熬出的血絲,笑容卻溫軟。
宜兒回來了?今日賞了些什么?夫人可還高興?
我張了張嘴,那聲母親卻像石頭堵在喉嚨里。
我看著姨娘那雙因常年刺繡,指節已有些變形的手。
看著她眼角細密的紋路。
看著她身上洗得發白的衣裳。
她把所有的體面與指望,都穿在了我身上。
姨娘......母親說......讓我隨大姐姐去京城。
姨娘的眼睛倏地亮了,放下針就站起來。
當真?夫人給你說了哪戶人家?可是正經的讀書人家?
她快步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手心粗糙的薄繭,讓我想哭。
我閉上眼,不敢看她的眼睛。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是做......媵妾。隨大姐姐嫁過去。
握著我的手猛地一顫,掐得我生疼。
我睜開眼,看見姨娘臉上那點微光驟然熄滅了,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姨娘......我慌了,想去扶她。
她卻猛地甩開我的手,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繡架上。
嗤啦一聲,繡架斷了,鸞鳳散了。
姨娘看也沒看那繡品。
為什么......為什么啊!
她癱軟在地,捶打著地面,指甲斷裂了也不覺。
我忍了一輩子,討好了一輩子!我熬瞎了眼睛繡那些東西,我教我的宜兒溫順,教她低頭,我把她教得比丫鬟還要恭順!不是說要給她尋個好人家嗎?!不是答應了嗎!????!
她猛地抬頭,抓住我的裙擺。
宜兒,你是不是哪里惹母親不快了?是不是?你跟姨娘說,姨娘去磕頭,去認錯!姨娘再去給她繡炕屏,繡更好的!
我看著姨娘近乎癲狂的模樣,心像被鈍刀子一刀一刀的割。
她也是庶女,年輕時顏色好,性子驕,仗著父親一時寵愛,竟敢和當時的嫡女,現在的嫡母叫板爭鋒。
最囂張時,連衣裳首飾都敢和嫡母爭搶。
后來呢?
后來,寵愛如煙散,嫡母做了主母,隨手一指,就把她配給了父親做妾。
說是全了姐妹情誼,實則為人妾室,一輩子翻不了身。
在這吃人的后院,連一碗填飽肚子的薄粥,都要嫡母點頭。
姨娘說,她最大的教訓,就是不該爭,不該露鋒芒。
所以她教我,要藏,要忍,要伏低做小,把嫡姐捧到天上去,或許就能換一個能自己做主的將來。
我信了,她也信了。
我們拼了命得去討好嫡母,去做一個謙卑恭順的妾室和庶女。
可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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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哭了一夜,眼睛腫得像桃子。
天快亮時,她忽然不哭了。
她換上最齊整的一套衣裳,那料子還是多年前父親一時高興賞的,她一直舍不得穿。
宜兒,你在屋里等著。姨娘去求夫人。當年是姨娘不懂事,夫人要怎么懲罰,姨娘都認。可你是無辜的,你一直那么聽話......夫人是念舊情的人,姨娘去好好說,去跪著求,夫人會心軟的。
我心頭一跳,生出極大的不祥預感,死死拉住她:姨娘,別去!沒用的!
有用!
姨娘猛地甩開我,眼神執拗得可怕。
一定有用!我這就去!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屋里坐立難安,時間一點點過去,每一刻都像在油鍋里煎。
晌午過了,姨娘沒回來。
申時過了,院子里還是靜悄悄的。
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升起,我不停得安慰自己,不會的。
我要隨嫡姐出嫁,嫡母就是為了女兒,也要留著姨娘拿捏我,她不會殺了姨娘的...
可我忘了,深宅后院的當家主母,想要磋磨一個妾室,手段實在太多。
直到天色擦黑,兩個粗使婆子架著一個人,像扔破布口袋一樣,扔在了我院子門口。
是姨娘。
她臉色慘白如紙,冷汗浸透了鬢發,人已經昏死過去。
姨娘!
我快步上前,就看到,記憶中那雙總是溫柔撫著我發頂的纖細手指,此時不自然得扭曲垂落在身后,十根手指腫脹發紫,指甲被連根拔去——
只剩皮肉翻卷開來,露出森白的骨茬。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一個婆子撇撇嘴,甩下一句話。
六姑娘,管好你姨娘。竟敢到夫人跟前撒潑哭嚎,質疑夫人的安排,夫人心善,只略施薄懲,小戒大懲。以后安分些,還能有口飯吃。
就施施然離開。
只剩下我看著昏迷不醒的姨娘,渾身冰涼。
姨娘一生最驕傲的,就是一手刺繡。
可如今十根指骨盡斷,再也拿不起繡花針...
嫡母饒了姨娘一命,卻比殺了姨娘,還要讓人痛不欲生!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咬著牙,一點一點把姨娘拖回屋里,放到床上。
打來溫水,用剪子小心翼翼剪開她手上黏連的布料。
每碰一下,昏迷中的姨娘就無意識地抽搐一下。
我打來井里最涼的水,一遍遍給她冷敷消腫,把那十根慘不忍睹的手指,輕輕包裹起來。
做完這一切,我握著姨娘枯瘦的手腕,在心底一遍遍祈求。
姨娘,不要離開我。
菩薩沒有聽到我的祈禱。
夜里,姨娘就發了高熱,迷迷糊糊地喊著,宜兒不能做妾......
又忽然變成驚恐的求饒,夫人饒命,我不敢了......
聽到這里,我再也忍不出哭了出來。
恭順,討好,隱忍,努力。
原來在絕對的權力面前,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笑話。
你越是伏低,她越要將你踩進泥里,連你最后一點指望,都要碾碎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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