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四年秋,渭州城頭的風已帶肅殺。
曹瑋按刀站在西城門樓上,望著城外漸黃的草原。他三十四歲,眼角卻有了與年齡不符的細紋——不是歲月的痕跡,是風沙刻的,是戰火熏的。自十八歲襲父職,鎮守西陲十六載,看慣了羌騎如云,聽慣了胡笳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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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探馬來報,李繼遷部將萬子率兵犯境,已過葫蘆河。”副將張佶疾步上城,甲葉鏗鏘。
曹瑋沒回頭,手指在垛口青磚上輕輕敲擊,如算籌輕點。萬子是黨項名將,狡詐如狐,去年在鎮戎軍被他用伏兵殺退,折損三千,此番必是來復仇。
“多少人?”
“騎軍八千,步卒兩萬,號稱五萬。”
城頭守軍聞言色變。渭州能戰之兵不過萬余,且多為步卒。
張佶低聲道:“是否向涇原路求援?王超將軍離此三百里,急行軍五日可至...”
“不必。”曹瑋終于轉身,臉上竟有淡淡笑意,“萬子以為我會求援,我偏不。傳令:四門緊閉,偃旗息鼓,城頭只留老弱巡哨。”
“這...”
“照做。”曹瑋解下佩刀,“再派一隊斥候,去查萬子軍中有無牛羊。”
張佶愕然:“牛羊?”
“黨項人出征,常驅牛羊隨軍,既是糧儲,也可沖陣。”曹瑋望向西方天際,“若真有,此戰易耳。”
三日后,萬子大軍抵渭州城西十里扎營。如曹瑋所料,軍后果然跟著大群牛羊,黑壓壓鋪滿草場。
當夜,渭州府衙燈火通明。諸將爭論不休,主守、主攻、主退,莫衷一是。曹瑋靜坐主位,把玩著一枚銅錢——那是父親曹彬留下的“祥符通寶”,背面有刀刻細痕,共十三道,代表十三場大戰。
“知州,到底如何決斷?”老將王珪忍不住問。
曹瑋將銅錢按在案上:“萬子遠來,利在速戰。我軍閉城不出,他必以為怯,會設法誘我出戰。”
“如何誘?”
“明日,他會派小股騎兵到城下挑戰,辱罵激將。”曹瑋起身走到地圖前,“我軍也派小隊出戰,許敗不許勝。”
眾將面面相覷。張佶皺眉:“連敗數陣,豈不挫傷士氣?”
“我要的不是士氣,是輕敵。”曹瑋的手指劃過地圖上一條淺溝,“你們看,城西這片草場,看似平坦,實則暗藏溝壑。春夏水漲時是溪流,秋冬水枯成陷馬坑。萬子初來,必不知情。”
王珪眼睛亮了:“知州是要...”
“先敗三日,驕其心。第四日,我親率精騎出城。”曹瑋轉身,燭光在眼中跳動,“張佶,你領步卒伏于溝壑;王珪,你率弩手藏于西崗。待我將敵軍引入溝區,聽號炮為令。”
“若是萬子不追呢?”
“他會追。”曹瑋拿起那枚銅錢,“因為我帶這面旗。”
他從案下取出一卷旗,展開——玄底金邊,正中一個巨大的“曹”字。這是曹彬當年伐蜀時用的帥旗,三十年來從未現身。
“家父的旗...”張佶倒吸涼氣。
“萬子認得這旗。”曹瑋將旗卷好,“當年家父鎮守靈州,李繼遷屢攻不克。這面旗,是黨項人的心病。”
果然,次日黨項騎兵來城下挑戰,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宋軍出城三百騎,戰不數合便“潰敗”回城。如是三日,黨項軍氣焰囂張至極,營中日夜飲酒作樂。
第三日夜,曹瑋登城。秋月如霜,照見敵營篝火連綿。他想起十四歲那年,隨父親巡邊至靈州。那時李繼遷還未坐大,西北還算安寧。父子夜宿城頭,曹彬指著星空說:“瑋兒,你看北斗。為將者當如北斗,不動而鎮四方。”
“若敵來犯呢?”
“那就做刀。”曹彬解下佩刀給他看,“刀不出鞘時,靜如止水;出鞘時,必飲血而還。”
如今父親已逝五年,刀傳到他手中。可這天下,比當年更亂了——北有契丹虎視,西有黨項崛起,朝廷則忙著“守內虛外”。
“知州,都準備好了。”張佶上城低聲稟報。
曹瑋點頭:“傳令:四更造飯,五更出城。記住,我若落馬,不必救我,只管放火。”
“知州!”
“這是軍令。”曹瑋按了按他的肩,走下城樓。
第四日黎明,渭州西門突然洞開。
曹瑋一騎當先,白袍銀甲,掌中擎著那面“曹”字大旗。身后三千精騎如箭離弦,直撲黨項大營。
萬子正在用早膳,聞報大笑:“曹瑋小兒,終于忍不住了!兒郎們,取他首級者,賞牛羊千頭!”
黨項全軍出動,如黑潮涌向宋軍。曹瑋且戰且退,始終讓那面大旗在敵軍視線內飄搖。退至草場溝壑區時,他突然勒馬,將旗狠狠插在地上。
“止!”
三千騎齊刷刷停住,迅速變陣為圓。
萬子追至,見宋軍停步,疑有埋伏。但看四周平坦,遠處只有幾個土崗,不由冷笑:“虛張聲勢!圍上去!”
就在黨項軍踏入溝壑區的剎那,曹瑋舉起號角。
“嗚——”
一聲長嘯劃破晨空。
西崗后突然豎起無數旗幟,弩箭如暴雨傾瀉。同時,溝壑中躍起伏兵,專砍馬腿。最要命的是,張佶按計劃點燃了預埋在溝中的火油——火勢順著枯草蔓延,瞬間引燃了黨項軍后隊的牛羊!
牛羊驚竄,反向沖入本陣。黨項軍大亂,人踩馬踏,自相踐踏。
曹瑋揮刀:“殺!”
三千精騎如楔子般切入敵陣。那一戰,從清晨殺到黃昏。萬子被流矢射中,率殘部潰逃。渭州軍斬首四千,俘獲牛羊數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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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兵回城時,殘陽如血。曹瑋的白袍染成赤色,左臂中了一箭,自己拔出來,隨手扔掉。
張佶含淚為他包扎:“知州何苦親身犯險...”
“帥旗所在,即主帥所在。”曹瑋望著城外遍野尸骸,聲音疲憊,“這是家父教的。”
此戰后,曹瑋威震西陲。但真正的考驗,在六年后。
景德元年,潼關。
曹瑋奉詔東調,任鎮戎軍節度使,防御契丹。秋,遼圣宗耶律隆緒親率二十萬大軍南下,已破遂城,兵鋒直指潼關。
行營大帳中,氣氛凝重。諸將皆知,潼關若失,關中門戶洞開。
“遼軍鐵騎,非黨項可比。”老將李繼宣憂心忡忡,“且耶律隆緒用兵謹慎,不似萬子驕狂。”
曹瑋盯著地圖,忽然問:“遼軍糧道何在?”
“據探馬報,主力糧草囤于霸州,由蕭撻凜押運,走白溝河漕運。”
“白溝...”曹瑋手指輕點,“此地水淺灘多,不利大船。”
眾將不明所以。曹瑋卻不再解釋,伏案疾書,寫畢用火漆封好:“八百里加急,送抵東京,呈寇準寇相。”
信使去后,他才解釋:“我請朝廷調河北水師,偽裝商船,在白溝襲擾遼軍糧道。不必求勝,只需拖延。”
“可遠水不解近渴,潼關...”
“守。”曹瑋吐出一字,“守到遼軍糧盡。”
于是潼關開始了慘烈的攻防戰。遼軍日夜猛攻,砲石如雨,城垣幾度崩塌。曹瑋親率士卒負土填石,七日不卸甲。
最危急時,南門甕城被破。遼軍如潮涌入,曹瑋持刀立于街心,身后是最后三百親兵。
“今日與潼關共存亡!”他大吼,聲裂金石。
血戰至黃昏,終于將遼軍逼出甕城。清點傷亡,守軍折損過半。曹瑋身被九創,最重的一處在肋下,深可見骨。
醫官處理傷口時,他咬牙不吭一聲,只問:“河北有消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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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無。”
當夜,他發高燒,昏迷中喃喃:“父親...潼關守得住么...”
恍惚間,仿佛看見曹彬站在榻前,還是當年模樣,溫聲道:“瑋兒,為將者,知勝知敗,知進知退。若事不可為...”
“不可退!”他在夢中喊出聲,“退了,關中百萬百姓怎么辦!”
曹彬笑了:“那就不退。”
三日后,轉機來了。不是河北水師,而是遼軍自己出了問題——糧草遲遲不至,軍中開始殺馬充饑。又逢秋雨連綿,遼營疫病流行。
耶律隆緒終于下令退兵。
潼關守住了。消息傳回東京,真宗皇帝泣下,擢曹瑋為檢校太尉、彰武軍節度使。
但曹瑋沒有喜色。他知道,遼人還會再來。
此后的歲月,他如釘子般楔在西北。筑城寨,興屯田,練精兵。他創“靜塞軍”,選邊民驍勇者,免其賦稅,專事戍守。又改良陣法,將騎兵與弩手結合,創出“疊陣”戰法——后來岳飛在郾城大破金兵,用的便是此陣雛形。
邊民愛戴他,因他從不克扣軍餉,與士卒同甘苦。軍中傳說:曹太尉的營帳,冬不設爐,夏不張蓋,與兵士一樣。
天禧三年,曹瑋病重,上書請辭。真宗不許,遣太醫馳驛診治。
病榻上,他對兒子曹琮說:“我死,葬渭州。讓我面朝西北——我要看著黨項人,看他們敢不敢再來。”
曹琮泣不成聲。
臨終前日,曹瑋突然精神好轉,命人攙扶至院中。時值深秋,庭前老榆樹葉落殆盡。他望著光禿的枝丫,忽然笑道:“記得渭州城頭,也有這么一棵樹。每年秋天,樹葉落光時,黨項人就該來了...”
“父親...”
“莫哭。”曹瑋緩緩躺下,“我這輩子,對得起天子,對得起百姓,只對不起你們母子——聚少離多。”
他閉上眼,仿佛又回到咸平四年的渭州城頭。秋風獵獵,旌旗飄揚。萬子大軍如黑云壓城,而他橫刀立馬,身后是家父的帥旗,前方是萬里河山。
“靜塞...”他喃喃說出最后二字。
年五十八。
訃聞至京,真宗輟朝三日,追贈侍中,謚號“武穆”——后來岳飛也得此謚,冥冥中似有呼應。
渭州軍民請留衣冠冢,立祠祭祀。祠成那日,有老卒焚香跪拜,哭道:“曹太尉在時,黨項人不敢牧馬過葫蘆河...”
多年后,西夏立國,元昊縱兵犯邊。宋軍屢敗,有老將嘆:“若曹武穆在,何至于此!”
而潼關的守軍,至今傳唱著一段歌謠:
“曹公刀,靜塞風,三十年守得邊關寧。秋月照白骨,春風吹戰袍,誰記當年渭州城?”
歷史如長河,名將如星辰。有的星辰耀眼,有的星辰沉靜。曹瑋屬于后者——不曾有赫赫奇功流傳巷陌,卻用一生在西陲筑起一道無聲的長城。當他倒下時,那道長城還在,在每一個記得“靜塞”二字的邊民心中,巍然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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