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門不冷 絕學不絕 | 守護“文字活化石” 解碼文明“活態范本”——中國社會科學院納西東巴文學研究紀實

東巴象形文字，這一被稱為“文字活化石”的古老符號，承載著納西族數千年的文明密碼。這些刻寫在木牌、土紙或服飾上的圖畫文字，不僅是納西族先民記錄信仰、神話與生活的工具，更是一部鐫刻在時間深處的“納西古代社會百科全書”。

從最早的文獻整理到學科體系的逐步建立、發展，從傳統文本研究到數字技術賦能下的研究創新，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者薪火相傳，用數十年的堅守與探索，為解碼人類早期文明的“活態范本”不懈努力，作出重要貢獻。依托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相關研究室及優勢學科“中國史詩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納西東巴文學學科形成以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楊杰宏為帶頭人的跨學科、跨單位研究團隊。今年9月，由該團隊主持的納西東巴文學學科入選《中國社會科學院首批“絕學”、冷門學科資助名錄》，標志著在有組織科研的推動下，中國社會科學院納西東巴文學研究進入新的發展階段。

接力奮斗：

讓“絕學”煥發鮮活活力

東巴文字在納西語稱“斯究魯究”，意為“木跡石跡”，是一種兼具表意與圖畫特征的原始象形文字體系。然而，東巴文的價值遠不止于文字本身。由東巴文書寫的古籍，記載有天文、氣象、歷法、醫藥、音樂等廣博內容。其中，《創世紀》《黑白戰爭》《魯般魯饒》三大經典，不僅是納西族的精神根脈，也成為研究多民族文化交流、藏羌彝走廊文明互動的重要文本。作為當今世界唯一仍在使用的成體系的象形文字，東巴文承載的不僅是文字學意義上的奇跡，更是人類從圖畫記事到成熟文字演進歷程的“活態范本”。

然而，現實卻不容樂觀：現存1500種、3萬多冊東巴古籍文獻中，有大量文獻自20世紀初便流向海外，散藏于歐美各大圖書館與博物館。更嚴峻的是，東巴文的解讀高度依賴傳承人的口傳心授，而隨著老一輩東巴的相繼離世，能夠完整解讀東巴經書的傳承人越來越少，“文字活化石”面臨著“人亡文滅”的風險。

如果不及時開展搶救性整理與研究，我們可能會永遠失去解讀納西族千年文明的鑰匙。正是這種危機感，推動著一代代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者投身于東巴文學的保護與研究事業，開啟了長達數十年的堅守。

作為國內外第一個對納西東巴文學進行“四對照”（原文、國際音標、漢文直譯、漢文音譯）整理翻譯的學者，傅懋勣是這一研究領域的開拓者。1940年，傅懋勣到云南省維西縣調查納西語，隨后又到麗江縣調查學習東巴文古籍。他1948年出版的《麗江么些象形文〈古事記〉研究》，成為納西東巴文學翻譯整理的首個科學文本，為后續研究確立了規范與標準。此后，他又翻譯整理了《納西族圖畫文字〈白蝙蝠取經記〉研究》等重要東巴神話典籍，為學科發展積累了文獻資料。他提出的“四對照”方法，至今仍是東巴文獻整理翻譯的核心方法。

在傅懋勣等前輩學者研究的基礎上，中國社會科學院納西東巴文學研究不斷深化，取得一系列研究成果。白庚勝的《東巴神話象征論》《東巴神話研究》，系統梳理了東巴神話的內涵與象征體系；鮑江的《象征的來歷：葉青村納西族東巴教儀式研究》，將文本研究與田野調查相結合，深入探討了納西族東巴教儀式的象征體系、文化內涵及其社會意義；楊杰宏的《東巴儀式敘事程式研究》《東巴敘事傳統研究》《東巴史詩研究》等，對東巴古籍文獻進行了多角度解讀，推動了東巴文學研究的多維拓展。

這些研究成果不僅豐富了東巴文學的研究體系，更拓展了民族文學研究的視野。學者們將東巴文學與藏族、壯族、苗族、傣族、彝族等民族文學進行比較研究，揭示了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歷史軌跡，形成了以特色學科為導向、帶動多民族文學交融發展的格局。

“它記載了納西自古以來的社會生活狀況、宗教信仰和各種文化藝術，這些典籍構成納西社會的百科全書，具有極高的文化藝術價值。”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呂大吉在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交的推薦詞中，精準道出了東巴古籍文獻的珍貴。在他以及任繼愈、于錦繡等廣大學者的不懈努力下，東巴古籍文獻于2003年成功入選《世界記憶遺產名錄》，獲得全球范圍內的關注與保護。

學科發展離不開平臺的支撐與合作的賦能，中國社會科學院在納西東巴文學學科規劃與機構設立方面作出了突出貢獻。1980年，在任繼愈、傅懋勣、呂大吉等學者的倡議與呼吁下，中國社會科學院資助麗江東巴文化研究室（現為麗江市東巴文化研究院）組建研究機構、招聘研究人員，全力支持東巴經典的搶救性翻譯整理工作。

在國內協作的基礎上，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者積極推動國際合作，打破地域與機構的壁壘。2008年聯合麗江市東巴文化研究院，利用美國哈佛燕京學社收藏的東巴古籍文獻，翻譯整理出版了11卷本《哈佛燕京學社藏納西東巴經書》，開創了與國外合作研究東巴古籍文獻的先例。

2018年，民族文學研究所在云南省麗江市玉龍縣建立納西東巴文學調研基地。依托該基地，中國社會科學院納西東巴文學學科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川滇地區東巴史詩搜集整理與研究”以及“東巴‘雙創’調查研究”等5項院級國情調研項目。調研基地的建立，讓學者們能夠更便捷地開展實地調查，實現了文本研究與田野實踐的有機結合，推動研究更貼近東巴文化的活態傳承現場。

■東巴儀式 楊杰宏/供圖 （左）

■調研組與阿公塔東巴家人合影 和照/攝 （右）

范式突破：

從文本釋讀到“活態”闡釋

在資料建設方面，團隊已搜集手抄本東巴古籍文獻178卷、電子版東巴古籍文獻1089卷，購置各類權威譯注資料及研究著述近880本，為學科發展筑牢了根基。

在2025年9月28日舉行的專題發布會上，由楊杰宏撰寫的專著《東巴史詩研究》入選中國社會科學院冷門絕學研究重大研究成果。該書以“儀式敘事”為視角，運用口頭程式理論，揭示了東巴史詩文本生成的深層程式結構。通過闡釋儀式語境中的敘事模式與集體交流特征，構建了“儀式—敘事”相結合的新型分析路徑，為史詩研究及民間文學自主知識體系構建提供了理論支持。

團隊還提出“儀式史詩”“儀式程式”“多模態文本”等本土學術概念。“儀式史詩”強調史詩演述與儀式程式的不可分割性，進一步矯正了史詩研究中的“純文學”傾向；“多模態文本”指出東巴文學同時以文字、口頭唱誦、舞蹈、繪畫、雕塑（面偶、木牌畫）等多種模態存在與傳播，必須進行整體性研究；“儀式程式”聚焦于儀式過程中反復出現的結構單元，通過對這些單元的分析，揭示敘事生成背后的傳統性規則。

這些學術概念得到了學術界的廣泛應用與實踐，產生了良好的學術影響。然而在豐碩成果的背后，納西東巴文學學科發展面臨的難點問題同樣不容忽視。楊杰宏坦言，當前學科發展的困難主要集中在人才短缺與學科體系建設滯后兩大方面。東巴文學研究具有很強的綜合性，要求研究者不僅要熟練掌握納西語、東巴文，還要接受過系統的語言學、文學、民族志詩學訓練。但目前，具備這些條件的學者不多，能夠系統解讀東巴文獻的東巴傳承人也屈指可數。如何實現學術研究與民間傳承的有效銜接，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在學科體系建設方面，盡管經過數十年的發展，納西東巴文學研究已積累了大量成果，但尚未形成完整、科學的學科體系。如何將豐富的學術成果與學科規劃相結合，推進教材編寫、課程設置與人才培養工作，需要研究者在實踐中不斷探索積累。

數字新生：

科技賦能下的“絕學”永續之路

面對機遇與挑戰，納西東巴文學研究團隊明確了未來發展方向：擁抱現代科技，推動研究方法創新轉型；找準學術增長點，打造新的研究優勢；加強人才培養，夯實學科長遠發展基礎。

目前，研究團隊初步建立了東巴文學數據庫。接下來，團隊計劃對已搜集整理的東巴文學文本進行全面的數據化、類型化、可視化處理。

傳統東巴文學研究中，文獻翻譯整理與理論研究的脫節影響了研究的系統性與深度。團隊計劃以數據庫為基礎，改變這一傳統范式，將東巴文獻的搜集、整理、翻譯與系統性研究有機結合。通過翻譯整理豐富的研究材料，為理論研究提供堅實基礎；以理論研究深化翻譯整理工作，提升文獻解讀的準確性與深度。尤其是加強東巴文學的注疏與通解工作，深入挖掘文本背后的文化內涵與歷史背景，推動研究從文本表面解讀走向深度闡釋。

針對東巴古籍文獻散落于國內外多個機構、資源分散的問題，團隊計劃利用互聯網技術，整合國內外東巴文學的數據資源，建立東巴文學網絡共享平臺與交流合作平臺。通過平臺實現國內外科研機構、學者之間的資源共享、學術交流與合作研究，打破地域與機構的壁壘，形成全球協同研究的格局。

在譯注方法上，團隊計劃創新傳統的“四對照”方法，增加納西拼音文字、東巴唱腔的簡譜或五線譜、疑難字詞句的訓詁等內容；同時將儀式語境納入譯注與研究范疇，將儀式中的文本演述、東巴舞蹈、東巴音樂、東巴工藝等多形態文本作為整體文本進行活態研究。

“納西東巴文學如何從口頭傳播轉變為書面記錄，東巴文字系統的演變過程及其文化意義如何，納西東巴文學在不同傳播媒介中的表現形式與功能如何。”楊杰宏表示，團隊將圍繞這三個學術增長點，進一步強化研究優勢，形成特色鮮明的研究格局。將以東巴史詩、東巴神話研究為重點領域，統籌東巴口頭傳統、東巴文化學、東巴文獻學等相關學科資源，以口頭詩學、敘事學、比較文學等學科理論為觀照，突出民族文學特色。同時，兼顧調查整理與理論研究的均衡發展，在史詩的口頭與書面文本比較研究、儀式與神話及史詩關系研究等方面尋求突破，助力中國史詩學、神話學自主知識體系建設。

絕學之“絕”，在于珍稀與艱深；絕學之“不絕”，則在于一代代學人將其視為必須傳承的文化使命與充滿活力的學術富礦。在科技賦能與人才培養的雙重支撐下，這門古老的“絕學”必將迎來更加光明的未來，為解讀人類文明發展規律、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促進跨文明對話交流，作出更大貢獻。正如玉龍雪山的冰雪滋養著麗江大地，東巴文學這顆文明的瑰寶，也將在學人的守護與傳承中，永遠閃耀著璀璨的光芒。

來源 ：中國社會科學報

組稿：朱高磊

責任編輯：劉顥婧

新媒體編輯：程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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