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山西臨汾市襄汾縣陶寺村,幾枚不起眼的灰陶殘片意外破土而出。這一偶然發現,如同鑰匙般悄然叩開了一座沉睡長達四千年的遠古文明大門——陶寺遺址。
史前“文明秘密”
陶寺遺址的年代距今約4300年至3900年,屬于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龍山文化時期。
它擁有中國史前時期要素最齊全的都城結構。考古實測表明,僅城墻以內的面積就達到了驚人的280萬平方米,相當于北京故宮面積的4倍,甚至比舉世聞名的平遙古城還要宏大。古城外城城墻東西長約1800米、南北寬約1500米,地下夯土地基深達10米,建造工程極為浩大。
在陶寺一座城門遺址中,考古人員還發現了中國最早的高等級門闕遺跡,其東西城闕圍合而成的“凹”形城門格局,與后世故宮午門形制相似。更為重要的是,在外城之內,還發現了被城墻單獨環繞的宮城,使陶寺成為中國最早的具有“宮城—外郭城”雙城制格局的都城。
遺址內還發現了古老的天文觀象臺,以及功能明確的獨立倉儲區、由工官管理的手工業區、等級森嚴的墓葬區和平民居住區。
累計出土陶器、銅器、木器、玉石禮器等各類珍貴文物超過5500件。這些考古成果共同揭示了一套完備的都城規制、成熟的天文觀測體系和初興的禮樂制度,雄辯地證實了中國早期邦國形態的誕生。
陶寺遺址展現出早期國家都城的盛大氣象,作為與良渚、石峁、二里頭并列的“四大都邑性遺址”之一,它見證了“中國”概念的萌芽與孕育,是實證中華五千多年文明史的關鍵支點,在中華文明乃至人類文明發展史上都具有突出的代表性。
“堯舜之都”
曾長期擔任陶寺考古隊領隊的何努認為,將陶寺與堯聯系起來,已經建立起了比較完整的證據鏈。
“在考古上來說,單個證據確實很弱,單一證據確實有瑕疵,不能以此下定論。我們要把那些地下不會說話的破碎的、有瑕疵的材料發掘出來、解釋出來,同時結合文獻與當地的人類學材料,包括當地民俗、傳說、方言、地方志、地名、家譜等,把它們串成一個證據鏈,形成一個指向性,最終得出結論。”何努向分析說。
在何努看來,在文字方面,扁壺朱書上的文字即“文堯”,且“堯”字在陶寺還有出土,具有明顯的指向性;陶寺的天文歷法、觀象臺與《堯典》的記載形成了系統性的印證;陶寺還出土了圭表,與文獻里記載的堯派羲叔、羲仲、和叔、和仲去四方測量的記載相印證,也體現了當時堯構建天下觀的政治動機,陶寺即為“地中”。
同時,陶寺遺址還發掘出了顯現王權威力的玉鉞,給諸侯分等級的玉圭等禮器。
學者們研究發現,陶寺遺址可以分為4300年前至4100年前的早期,4100年前至4000年前的中期,以及4000年前至3900年前的晚期三大階段。每個階段變更時整個遺址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顯然是發生過政權的更迭。
何努強調說,陶寺作為“堯都”的證據越來越多,但陶寺不只是“堯都”,也是“舜都”。“陶寺早期是堯的都城,中期是舜的都城。‘堯’是一個王族,‘舜’也是一個王族,每個王族都有好幾代王,他們都有一個偉大的人物代表,在歷史中經過傳說和文獻加工,形成了我們今天所知的‘堯’和‘舜’,這需要辯證地看待。”
關于堯舜“禪讓”,何努表示,在考古中可以發現痕跡,比如都城形制變了,早中期的王族變了,但是他們還屬于陶寺文化,都是陶寺邦國,沒有改朝換代,從總體上講,它是一種和平的過渡,這就是“禪讓”。
“古本《竹書紀年》里說得很清楚,說‘昔堯德衰,為舜所囚。舜囚堯于平陽,取之帝位;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現在有很多很多證據來證明,這確實是歷史的事實,‘禪讓’也不是那么和平,肯定發生了政治斗爭,只不過沒有流血而已。”
舜入主陶寺,文獻上叫“之中國”(到“中國”去),陶寺即“中國”,在此之前,舜的根據地在山西洪洞縣一帶。
舜到陶寺執政之后,接替了堯的權力,并把堯的兒子丹朱流放到了今天的山西浮山縣一帶,文獻中有記載山西浮山縣為丹朱食邑。“這些遺址相互關聯,在考古上都能得到印證。”
學者們還發現,陶寺文化蘊含著一種強而不戰、盛而不擴,富有多元融合性的文化內核。比如陶寺人并沒有選擇對外大肆擴張、窮兵黷武,反而是重視建城與禮制,強調秩序與生產,王墓中發現的“豮豕之牙”象征著“修兵止戰”的執政理念,這些恰好與后世所稱頌的堯舜時期執政理念契合。
在幾十年的考古工作中,研究團隊綜合運用了磁力儀、探地雷達物探、環境考古、動物考古、植物考古(包括孢粉、浮選、選種)、人骨分析、DNA分析、天文學研究等多種現代科技考古手段,并結合碳十四測年技術進行年代學探討。
多學科證據共同判定,陶寺文化的主體年代約為公元前2300年至前1900年之間,這一時間段與古籍文獻中記載的堯、舜時代大致吻合。
四千年前的“中國”天文
12月21日,是我國二十四節氣中的“冬至”日。冬至的早晨8時15分,日出東方塔兒山,第一縷陽光透過陶寺遺址古觀象臺的第2號觀測縫,直射觀測點的圓心。先民們這一精妙設計,吸引了許多游客清晨來到這里,沉浸式觀看這一天文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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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在4000多年前,古人便通過柱縫觀測日出方位,觀天象、授農時。
陶寺遺址出土的圭尺和立表,是目前考古發現的世界最早圭表儀器實物。圭表用來測量太陽影子,正午時,太陽照立表投向圭尺的影長,通過影子的長短來判斷節令,夏至日影最短,冬至日影最長。它不僅能制定太陽歷法,還能測定“地中”。陶寺圭尺的第十一刻度長39.9厘米,合陶寺時期的1.6尺,這是4000年前晉南地區的“地中”標準刻度,由此測量出的“地中之都、中土之國”,便是“中國”的由來。
陶寺古觀象臺與塔兒山遙遙相望,依據夯土基址復原,占地面積約1400平方米,由13個柱子圍成半圓形夯土柱列,陽光在不同的節令從對應的柱縫中穿過,柱縫有20厘米寬,相當于目測太陽的直徑。觀測者站在固定的觀測點上,當太陽完整地出現在對應的柱縫中,表明這一天是準確的節令時點。陶寺人制定出了將一年分為20個節氣的復雜歷法,其中包含有冬至、夏至、春分、秋分以及粟、黍、稻、豆等當時主要農作物的農時。
這一發現與《尚書·堯典》中記載的帝堯恢復天文觀測,制定歷法,使百姓安定、萬邦和諧的功績,“(堯)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
以及《史記·歷書》記述的堯帝恢復歷法的過程:“堯復遂重黎之后,不忘舊者,使復典之,而立羲和之官。明時正度,則陰陽調,風雨節,茂氣至,民無天疫。”都有著驚人的吻合。
自陶寺開始,中國的文明進入了一個從滿天星斗到多元一體的轉折期,這個時候天下觀已經開始出現了,先民對文明也有了自己的解讀,那就是“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經天”指的是對時間的控制,“緯地”則是對空間的控制,陶寺通過一系列對天和地的觀測,認為他們所建立的都城和國家,就在天地的“中心”,也就是所謂的地中之都、中土之國。
四千年的“音樂傳承”
《詩經·小雅·鹿鳴》中寫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這里提到的“簧”是什么?今天帶你穿越回4000年前,一起感受那時的音樂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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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0年前的“樂隊”竟然配上了“調音鼓”
中國被稱為“禮樂之邦”。禮器,是“禮”的物化載體,也是社會地位的象征。4000年前陶寺的“樂器圈”里有幾個代表——石磬、土鼓和鼉鼓,它們總以組合形式被發現。而這里面最有特色的,便是文獻里所說的土鼓。何努介紹,土鼓由陶土燒制而成,鼓底部有4個凸起的小洞,推測是在敲的時候,通過蒙住與敞開不同的小洞,來調節鼓的音色。何努解釋,這個“樂隊”中的樂器,可能都不是陶寺最早發明的,但陶寺先民把這些樂器組成了一個“樂隊”,成為中國禮樂文明的重要源頭。
古人“手工牌”口弦琴超精致
口簧又被稱為口弦琴,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陶寺遺址出土了一個口簧,通體呈棕黃色,是一個極薄的骨片。
演奏口簧時要將琴體的一端含在口中,通過嘴唇、口腔的開合調整共鳴空間,同時用手指輕輕撥動游離的簧片。簧片振動產生的聲音經口腔共鳴放大,便發出清脆、悠揚的聲音。這種演奏方式靈活便捷,演奏者可通過控制口型和氣息,或模仿動物聲音或演奏神秘旋律。
此外,當時口簧可能還被賦予了溝通神靈、祭祀祖先的功能,這個最小的民族樂器在達斡爾族、蒙古族、俄羅斯族、鄂溫克族等少數民族中至今還在使用。
音符穿越千年帶來遠古文明的光輝
《唐樂志》中寫道:“女媧作笙,列管于匏上,納簧其中。”“女媧作笙簧”的神話故事代代相傳,口簧因此被稱為“人類擁有的第一件樂器”。
在物質生產相對匱乏的遠古時期,陶寺先民沒有僅僅專注在生存需求里,也對精神文化生活充滿向往,他們通過音樂抒發情感、傳遞信息,構建族群內部的情感聯結,這也是陶寺文明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它的出土為研究中國早期音樂史提供了關鍵證據。陶寺遺址中還發現了鼉鼓、土鼓、銅鈴、石磬等其他樂器,它們共同勾勒出陶寺時期“聲樂與器樂并存”的音樂圖景,為探討中國音樂的起源與發展提供了實物支撐。
遠古“初音”,回響至今,它像一把鑰匙,打開時光之門,帶我們走進先民的生活日常,讀懂他們心中的祈愿。
來自現代文明的期待
陶寺遺址如同一部無字的史書,用夯土基址、圭表刻度和樂器遺音,默默訴說著四千年前的文明故事。它不僅是早期國家的都城雛形,更是“中國”天文觀念與禮樂制度的源頭見證。從觀象臺冬至迎日的智慧,到圭尺測定“地中”的實踐,從土鼓石磬的禮樂回響,到“堯舜之都”的史跡勾連,陶寺以其宏大的格局、精妙的秩序與深厚的文化內涵,實證了中華文明早期從“滿天星斗”走向“多元一體”的關鍵歷程。這座沉睡千年的古城,正以考古之光照亮我們通往遠古的精神之路,讓文明的記憶跨越時空,持續回蕩。
文 / 李東臻
資料來源:央視新聞、山西晚報、央視一套、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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