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與陶瓷打了半輩子交道。面對不易馴服的陶土和瓷土,失敗是家常便飯。其中尤為嚴重的一次,發生在2015年,當時他正為葡萄牙的一個展覽制作一件長達1.45米的大型瓷質作品,經歷半年自然干燥后,泥坯進爐燒制。開窯那刻,所有人面面相覷——瓷器徹底破裂,炸裂成數百個碎片。
在浙江上虞的窯場,碎片鋪了一地,白明沉思半天,一言不發。復盤后得知,問題出在一個綠豆大小的氣孔上,揉泥時沒有擠出。猶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一個微不足道的氣孔,爆發出如此強大的能量。滿地碎片帶給他的不是挫敗,而是一些更為奇特的感受。
他發現,一些碎瓷的形態,竟與幾萬年前的石器驚人相似。“一個自然炸裂的東西,怎么會與人工打制的石器如此吻合?這是一個偶然,但又蘊含著必然。”他回憶道,“這不是失敗,它對我們的藝術觀和生活都有啟示作用。”
白明突然感覺到,碎裂,或許是瓷器的自由。
白明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陶瓷藝術系原主任、國際知名陶瓷藝術家。從上大學學習陶瓷藝術開始,到這一年,白明從事瓷器藝術相關工作已經超過30年。但一些新的感受在這一刻萌生了,與他對陶瓷藝術一貫的想法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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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 圖/受訪者提供
“國外藝術家曾經告訴我,他們不僅想看到中國傳統的瓷器,更想了解當代中國的瓷器。”白明說。瓷器,這種曾代表古代中國的器物,在當代藝術家的手中煥發新的生機。
猶在呼吸
近30年前的一天,白明在景德鎮拉坯。他拉出一個大盤,趁陶土還柔軟,用泥漿和坯粉在盤上做出肌理。接著,出人意料的一步來了——他撕破了一個裂口,一個被撕開的盤子誕生了。斷裂的茬口,如同新鮮的傷口,雖不完美,卻被賦予了生命氣息。
藝術在斷裂處產生了。這是《大成若缺》系列開篇之作。“撕下去之后,你不知道它是不是就裂到這里了,因為在干燥的過程中,可能還會順著你的力量繼續往下開裂。”白明看到,器物在呼吸,在生長。
當時還是白明藝術生涯的早期,他探索著陶瓷藝術的可能性在哪里。
瓷器是全世界人們都熟悉的器物,它是碗,是杯,是酒壺,是花瓶……總之,它是一件容器,可以裝下某些東西。即便是作為藝術品的瓷器,也以其優雅的對稱、溫潤的色彩、完美的形狀,裝著人們欣賞的目光。
但陶瓷藝術發展至今日,早已不再止步于此。打破完美,破壞容器的實用性,陶瓷藝術才能走向更自由的疆域。“完整精致的作品,我也做過很多,比如我做過幾百種茶杯。”白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完整就是規范,我想:給泥土一部分自由,打破規范,釋放它的力量,會發生什么?”
2002年,白明開始創作《管錐篇》系列。他以傳統卷軸為靈感,將陶土塑造成軸狀,燒制出一卷卷色彩、形狀各異的陶瓷卷軸。近看,每個卷軸都有手的印記。白明在陶土尚柔軟時,將陶土卷軸握在手中,如同準備翻閱一卷詩書。陶土上留下手印,卷卷不同,仿佛光陰中的自然折損。
“白明以高超手法創造出一件件雋永的陶瓷作品,其節奏氣韻形成起伏,令作品猶如正在呼吸。”藝術史學者、法國昂蒂布畢加索博物館館長安德厚評價。
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范迪安曾說,白明的構思與文化情懷結合,使陶瓷造型成為一種文化符號,“他那些最精彩的作品,宛如出自自然,同時也似乎要回到自然的空間中去”。藝術家冷冰川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白明從容不迫的氣質,說明了一個道理:人不是仿照自然,而是與自然一樣做。
蓮花水鳥
白明的藝術種子,最早播撒在鄱陽湖邊的小城里。1965年,他出生于江西余干縣,父親在文化館工作,母親是電影院放映員。小時候,全家住在電影院一間狹小宿舍,靠近機房,他在放映機的嗡鳴中度過了童年。
與普通觀眾不同,白明看到的不僅是銀幕上流暢的畫面,他鉆進過放映室,看到了膠片上一格一格靜止的照片。這個魔術般的場景,以及放映室里輕微的燒焦氣味,給他留下深刻的記憶,“我非常好奇,電影到底是怎么放出來的,那種圖像在我心中是極為特殊的視覺記憶”。
得益于父母的工作,他得以接觸《連環畫報》等為數不多的藝術讀物。但回過頭想,更為珍貴的,是大量無所事事的時光。那時校舍緊張,幾個年級分時間去上課,常常有半天時間不用上學,他常在荷塘邊獨坐,看蓮花,看水鳥。就在那些閑散的下午,一些淡淡的思緒在心中暗暗生長,直至多年以后,仍停留在心中的某些角落。
“那個時候,你會去想很多事,對我后來的創作,包括對人事、對所謂意義的認識,都有很大的影響。”白明說,“更多的影響可能來自那種環境,人是超越不了生存的環境的。”直到今天,他還常常在圓明園的水邊閑逛,如同鄱陽湖邊的少年。
有一天,父親爬上梯子,在城里的一座塔上畫畫。先打上格子,再勾勒線條,結構嚴謹,態度莊嚴,畫出了一幅毛主席像。那是白明關于繪畫最早的記憶。
白明高中畢業前后,隨著改革開放,人的選擇突然多了起來。白明陪同學參加征兵體檢,自己卻陰差陽錯被招錄,踏入軍旅。那時文化生活正在逐步松動,新鮮空氣也吹拂進軍營。外國文學正在加速翻譯出版,全社會都在補文化的課。部隊里每月幾塊錢的津貼,他幾乎全部用來買書,影響至深的是雨果,成為他一生的精神燈塔。
很快,他就意外得到了一片精神的自由之地——被分配到電影組,搬進兩人宿舍。在那片小天地里,他在訓練之余,讀小說、寫文章,提筆畫畫,臨摹畫冊里的西方畫家作品。
對藝術的興趣,逐漸被隱藏起來,轉業后,他在縣工商局謀得一份穩定工作。某天突然驚醒:當年離家的年輕人,怎么兜兜轉轉又回來了?于是報名高考,在25歲年齡紅線的最后一年,考上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陶瓷藝術設計系。
問道于器
與陶瓷結緣,或許有冥冥之中的預兆:余干距離“瓷都”景德鎮僅一百公里。當白明選擇藝術道路時,瓷器則成為現實的考量:他將景德鎮陶瓷學院作為“保底”出路,以陶瓷藝術作為備考專業,最終發揮出色,考去北京,順理成章亦選擇了陶瓷藝術專業。
在那個年代,油畫才是美術愛好者的集體夢想。起初,他也一頭扎進油畫里,大三時一鳴驚人的作品,就是一幅油畫《皛皛》。但畢業不久,他在美術界造成一場小小震動的作品,卻是一組綜合材料作品《物語》,他將圍棋、筷子等材料融入畫作。1996年,畢業才兩年,他的《物語》個展在北京舉辦,藝術界專門為此舉辦研討會,參與者包括水天中、賈方舟、范迪安等舉足輕重的人物。
藝術史論學者杭間曾說,“八五美術思潮”以來,中國純藝術的主體是架上繪畫,20世紀90年代衍變為裝置、行為等觀念藝術,爾后“新媒體”成為主流樣式。“那時,他們之所以關注我的作品,是因為發現年輕一代藝術家開始關注視覺問題,而不是宏大敘事,不是現實生活。”白明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到了一定年紀,觸摸陶瓷時,有了不一樣的感受。“陶瓷有‘潤物無聲’的特性,握在手里,天然對人有安慰。”當他手中握著一團泥,一種源自童年玩泥巴的熟悉感被喚醒,一種與古老文明連接的震撼也油然而生。
白明創作的大量陶瓷藝術作品,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在中國傳統瓷器基礎上創新的實用功能作品,如杯盤、花瓶等,富有古典氣質;另一類為帶有即興特征的裝置作品,如《大成若缺》《管錐篇》 《文化蟲洞》《參禪·形式與過程》《夢石》等系列,作品靈感都取材自傳統,但面目大為不同。白明的作品很早就受到國際關注,《生生不息》《葦風吟》被英國國家博物館永久收藏。
2016年,白明將那碎裂一地的陶瓷片精心挑選、編號、簽名,組成了一件新作品。碎瓷被細線吊在空中,凌空四射,仿佛炸裂瞬間的凝固。這件蘊含哲思的作品在巴黎展出時,引起注意,后來隨白明個展的步伐走向世界各地。
這件源自“失敗”的作品,反而成為他藝術生涯和藝術觀念一個頗有意味的象征。白明將這件新作品命名為《熵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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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陶瓷作品《熵裂》 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對于“熵”最初的理解,其實來源于一件布滿傷痛的往事。
白明年少時,余干電影院發生過一場火災,宿舍里的白明家被火焰吞噬。“那場火災留下的記憶,讓我理解到何為‘熵’——‘火’在左、‘商議’在右。從這個角度,‘熵’包含著深層的浪漫主義, 寓意人類和火談判,聆聽火的需要,體現著人和自然之間微妙的契合。”白明后來如此反思。
他將生活經驗提煉為藝術思想,一以貫之的根基,是對自然與人的關系的理解。如法國昂蒂布畢加索博物館館長安德厚所說,在白明身上,人與藝術家的身份是一體的,他的藝術首重思想。
盧瓦河畔的對話
七年前,法國天體物理學家讓·歐杜斯與白明在盧瓦河畔散步,皓月當空,歐杜斯突然提議:“白明,我們合寫一本書吧,我寫天空,你寫大地。”歐杜斯一生仰望星空,白明則摶土為瓷,卻在很多話題上產生共鳴。
白明以為這只是面前這位法國人的一時興起,沒想到四年后,歐杜斯真的寫完了他的部分,還聯系到歐洲航天局和美國國家航空和航天局,獲得大量太空影像的授權。白明隨之也行動起來,以元素為脈絡,寫下對于水、火、土等物質的形而上的思考。
這本書的編輯制作用時兩年,編輯從白明的作品中尋找與太空影像的對照,將它們排在一起。白明自己也不敢相信,爐火燒成的氧化鐵,與火星地表如此相似,瓷碗深處發亮的星星光點,與銀河閃爍著同一種顏色。這本奇特的圖書《交互的天際線》,今年在法國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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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互的天際線》書封,全書以陶瓷與宇宙對照。
“這本書體現了藝術與科學、人文思維和科學思維的隔空相望。”白明說,一個天馬行空的設想,造就了一場天與地、科學與藝術、東方與西方的多維度對話。
迄今為止,他在法國舉辦十余次個展。2014年,法國賽努奇(巴黎亞洲藝術)博物館為他舉辦個展,這是該館繼趙無極和吳冠中之后,第三次為中國藝術家舉辦個展。博物館動用了龐大的宣傳資源,巴黎地鐵站、香榭麗舍大道和凱旋門前,都掛上了展覽海報。疫情期間,法國尼斯亞洲藝術博物館舉辦白明個展時,將他的作品橫貫在中國廳、日本廳、印度廳、東南亞廳的常設展中,在犍陀羅佛像和日本武士服身邊,造型獨特的瓷器穿插其間,與古代藝術珍品進行時空對話。
“西方人尊重我們的傳統優勢,但他們不愿意看到我們只重復傳統,也希望知道,我們在創造怎樣的未來。”他反思道,文化交流是“互鑒”,“不是證明誰對誰錯,是通過你的特殊,我意識到,我也特殊”。白明將陶瓷這一最中國的媒介,帶入了當代藝術與科學對話的國際前沿。
2024年4月 ,白明個展“百維交匯”在羅馬國立現代及當代美術館開幕,該館館長馬贊蒂尼說,白明的作品回蕩著中國傳統瓷藝的深不可測,在挑戰舊觀念又充滿新意趣的當代視角下,引人重新思考。
“一個好的藝術家,應該為文明史增加一些新的東西。沒有他們,這個世界就不會有這些東西和思考。”白明說,“藝術不是答案,是提問。”
發于2025.12.15總第1216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白明:碎裂是瓷器的自由
記者:倪偉(niwei@chinanews.com.cn)
編輯:楊時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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