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國鑒·年終觀察丨法蘭西第五共和國陷入制度困境

　　新華社巴黎12月22日電（記者唐霽）2025年9月，法國總統馬克龍任命其執政以來第七位總理勒科爾尼，創下第五共和國同一總統治下總理更迭最多的紀錄。與此同時，法國示威和罷工接連不斷，從抗議政府財政預算和退休制度改革方案，發展到要求“總統下臺”。

　　法國當下亂象，與“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制度設計頗有關系。反對派甚至提出建立“法蘭西第六共和國”，但在共識和妥協缺失的情況下，“破舊立新”依然遙遠。

　　10月14日下午，法國總理勒科爾尼在位于法國巴黎的國民議會發表施政方針演講，就2026年財政預算草案作出說明。新華社發（奧雷利安·莫里薩爾攝）

第五共和國遭遇政治危機

　　9月10日，法國多座城市爆發“封鎖法國”大規模游行示威活動，抗議剛下臺總理貝魯提出的旨在削減財政支出的2026年預算草案。在反對派的推波助瀾下，全國各地抗議者的訴求最終演變成“總統下臺”，向以穩定總統權力為核心的“第五共和國”制度發起了挑戰。

　　在巴黎街頭，一些游行者手舉標語：“上層已經無能為力，而底層卻需要更多。”參加游行的教師讓-呂克告訴記者，“我們的生活越來越艱難，而政府對策居然是大幅削減公共服務。”在人頭攢動的巴黎沙特萊廣場，公司職員法比安表示，執政黨在議會處于弱勢，馬克龍卻不考慮民眾呼聲很高的左翼陣營總理人選，執意任命其“親信”勒科爾尼。

　　作為這波示威的重要推手，極左翼政黨“不屈法國”已多次在國民議會提交彈劾馬克龍的動議，均未成功。但執政黨聯盟內部已出現裂縫：“地平線”黨主席、馬克龍任內首位總理菲利普表示，只有提前舉行總統選舉才能打破政治僵局，他呼吁馬克龍在2026年財政預算通過后“體面辭職”。

　　馬克龍2017年首次當選總統，2022年成功連任。這8年多來，他雖掌握著國家的最高權力，政府運轉卻日漸滯澀。從2018年開始的“黃馬甲”運動和反對退休制度改革運動，到今年9月的兩次全國性罷工，法國的街頭抗議不斷，對社會生產和生活造成巨大影響。

　　巴黎第一大學政治學教授巴斯蒂安·弗朗索瓦直言：“我們正在目睹一場極其嚴重的政治危機。”他指出，根據現行憲法，議會彈劾總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從當前亂象來看，“未來數月甚至數年里，議會中再也不會出現一個穩定、團結的多數派黨團來支持共和國總統”。

　　10月16日，在位于法國巴黎的國民議會，法國總理勒科爾尼在不信任動議投票前的辯論環節發言。新華社發（奧雷利安·莫里薩爾攝）

強化總統權力的政體設計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體制為“半總統半議會制”，是西方制度中一種特殊存在。這一政體由戴高樂主導設計，后續經過不斷“微調”，主要目的是通過加強總統權力來保證國家行政權力的運轉，削弱議會倒閣能力，避免出現第三、第四共和國時期政府更迭頻繁的亂象。

　　1958年版法國憲法賦予總統許多職權，包括任免總理、解散國民議會、舉行全民公決、宣布緊急狀態四大特權。

　　具體來說，總統任命總理，總理對議會負責。當國民議會對政府提出不信任案時，一旦投票通過，由總理承擔政治責任并提出辭職。總統被議會彈劾成功的可能性極小，因為彈劾提案須先遞交國民議會執行局，批準受理后再交議會法律委員會審議，最后必須在國民議會、參議院和高等法院均得到三分之二以上支持。

　　在最早的設計中，總統任期7年，國民議會議員任期5年。由于選舉周期不同，總統還在臺上時，其黨派可能已經失去議會多數優勢，于是總統往往不得不接受反對黨派提名的總理，導致出現總統和總理分屬不同陣營的“左右共治”局面，行政效率大大下降。

　　從2002年起，總統任期由7年改為5年，與國民議會議員任期同步，總統選舉的勝利往往帶動其所屬黨派掌控多數議席，出現“左右共治”的幾率大幅降低。

　　即便如此，馬克龍領導的執政黨聯盟也已不掌握議會絕對多數席位，其任命的幾任總理因此只能動用“終極武器”，即憲法第49條第3款，不經國民議會表決強行通過政府提出的法律草案。這種做法觸發國民議會對政府提出不信任案，往往最終導致總理下臺、法案被否決。

　　勒科爾尼短暫辭職再次上任后，承諾不會動用該條款強行通過2026年預算草案，同時宣布暫停退休制度改革。這些妥協換得共和黨和社會黨的支持。10月中旬，國民議會對兩項針對政府的不信任動議均未通過。不過，各派圍繞預算草案的分歧依然巨大，如果年底前無法通過表決，勒科爾尼仍有下臺可能。

　　這是10月16日在位于法國巴黎的國民議會拍攝的第二項不信任動議投票結果。法國國民議會16日對兩項針對政府的不信任動議進行了投票，動議最終都未獲通過，政府未被議會推翻。新華社發（奧雷利安·莫里薩爾攝）

選舉機制筑造“共和國陣線”

　　法國政體設計中有一個重要環節：總統選舉和國民議會選舉制度均采取多數兩輪投票制，保障國家的領導權始終在主流黨派手中。

　　法國總統由普選產生。第一輪投票中，如無候選人獲得逾半數選票，得票居前的兩名候選人參加第二輪角逐。選民在第二輪投票中往往更為理性，從而降低極端政黨候選人當選的可能。在2017年和2022年兩次總統選舉中，馬克龍與極右翼的國民聯盟領導人瑪麗娜·勒龐同進第二輪，最終馬克龍獲勝。法國媒體慶幸道，多數兩輪投票制筑起的“共和國陣線”，成功阻擋了極右勢力掌權。

　　在法國國民議會選舉中，兩輪投票制對極右勢力的“防火墻”作用雖不如總統選舉顯著，但依然有效。馬克龍2024年宣布解散議會并提前舉行議會選舉，為阻止國民聯盟在第二輪投票中勝出，超過210名左翼和中間派政黨候選人宣布退選，以免分流選票，最終國民聯盟未能如愿。

　　然而，這個選舉機制只有在總統或總理所在政黨占絕對多數議席時才能確保政府穩定。國民議會目前分裂成三個高度極化的陣營——執政黨聯盟、左翼聯盟和極右翼聯盟，三方所占議席均未達到“絕對多數”。但反對派一旦聯合起來則形成壓倒性優勢，政府總理始終面臨議會彈劾危險。

　　9月10日，警察在法國巴黎夏特萊廣場附近的游行示威現場警戒。新華社發（奧雷利安·莫里薩爾攝）

“第六共和國”會到來嗎

　　政局震蕩中，法國政界和民間要求革新現行政體的呼聲越來越高，反對派宣稱要建立“第六共和國”。關于新政體的設想主要包括：總統可決定大政方針，但不得擁有絕對權力；總理及其政府應當擁有實質意義上的行政權；建立強大的議會制，獲得議會相對多數即可彈劾政府；選舉議員時使用比例代表制。

　　上述主張的核心，就是從半總統半議會制向新型議會制過渡。法國政治和議會史學者戴維·貝拉米直斥此為“不切實際”。“我們似乎忘記了第四共和國的結局……戴高樂將軍曾經說過，第四共和國的憲法很糟糕。”

　　法蘭西第四共和國存在于1946年至1958年，議會制下多黨林立，無單一政黨能占據絕對多數席位，內閣需依靠多黨聯盟維持，12年間更迭了22屆政府。

　　政治學教授弗朗索瓦說：“改革政體意味著要制定一部新憲法，但現實是：我們正處于一種議會極化嚴重、各黨派都在妖魔化對手的狀態，連投票通過一個新政府都困難重重。當議會無法通過對話解決問題時，我們如何才能成功地共同制定一部新憲法，共同建立一套新的制度體系呢？”

　　法國近年來經濟增長乏力，加上極端思潮泛濫，民眾對傳統政治精英逐漸失去信任，民粹主義、排外主義、極端主義紛紛抬頭。延續60多年的第五共和國制度體系，正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只是當前的法國，仍缺少一個像戴高樂那樣強有力的政治改革家和令人信服的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