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邵志遠,今年六十八。
我跟她在一起住了整整十一年。外人一聽,可能覺得挺浪漫:一個大爺,一個保姆,同居這么久,肯定有感情。可真要把日子掰開揉碎了說,里頭不全是情啊愛啊,更多的是柴米油鹽,是習慣,是互相將就,也是一點點被時間磨出來的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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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清楚,我不是那種一上來就想占便宜的人。我年輕的時候吃過苦,當過兵,后來在單位里干到退休。老伴走得早,兒子在外地,一年也回不來幾趟。我身體不算太差,但高血壓、腰腿痛這些毛病都有。家里缺個人照應,于是就請了保姆。
她叫林素梅,比我小十歲,農(nóng)村來的,說話直,干活利索。她剛來那天,拎著一個舊行李箱,進門先把鞋脫了,蹲在地上把地板看了一圈,跟我說:“邵大爺,你這屋干凈是干凈,但柜子里太亂,我得給你重新歸置一下。”
我當時還挺不樂意的,心想我請你來照顧我,不是讓你來指揮我。可她就那樣,說干就干,也不跟你磨嘰。
她做事有個特點: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
她跟我談工資的時候,也不扭捏,直接說:“我一天二十塊,管吃管住,別的不算。你要是臨時加活,比如陪你去醫(yī)院、夜里起夜多、家里來客人,那得另算。”
我一聽,二十塊一天,這在城里幾乎是“白干”。我當時還以為她是不是腦子不清楚,或者急著找活。我就問她:“你要這么低,圖啥?”
她笑笑,說:“圖個踏實。我在別人家干過,有的雇主摳,有的雇主事兒多,有的還愛占便宜。你這兒看著規(guī)矩,我就想安穩(wěn)干幾年。”
我那時候還挺佩服她的,覺得這人不貪,也不矯情。
于是我們就這么開始了。
她每天六點多起床,先把水燒上,再去買菜。回來給我做早飯,清淡但合口。她知道我血壓高,鹽放得少,油也放得少。我嘴上嫌她“沒味兒”,可身體確實舒服。她也不跟我吵,就說:“你要是想解饞,周末給你做頓好吃的,平時就按規(guī)矩來。”
她管我管得挺嚴。
我抽煙,她不讓我在屋里抽;我晚上愛喝點小酒,她只允許我喝一小杯;我腰不好,她每天給我熱敷,還逼著我做拉伸。我說我都六十多了,還拉什么伸。她說:“六十多怎么了?你要真想活到八十,就得聽我的。”
我嘴上不服,心里其實挺受用。
兒子偶爾打電話回來,問我:“爸,那個保姆靠譜嗎?要不我給你換個貴點的,別讓人欺負你。”
我說:“你別操心,她挺好。”
兒子在電話那頭笑:“爸,你別讓人給哄了。”
我也笑:“我哄別人還差不多。”
可日子久了,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被她“哄”了。
不是那種花言巧語的哄,是她把我生活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點點理順了。她把我老伴留下的舊衣服分類打包,該捐的捐,該留的留;她把藥盒貼上標簽,寫清楚早中晚;她把我那些舍不得扔的破杯子、舊收音機,擦得锃亮,擺得整整齊齊。
她像一根針,把我這團亂麻一樣的日子,慢慢縫起來。
后來,我們就住在同一個屋檐下,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搭檔關系”。
她睡客房,我睡主臥。白天她照顧我,晚上她忙完就回自己屋看電視。我們不吵不鬧,也不怎么說情話,可很多時候,她一個眼神,我就知道她想說什么。
比如我哪天情緒不好,她不問,只把菜做得更軟一點,把電視聲音調(diào)小一點。比如我哪天真疼得厲害,她不催我去醫(yī)院,只默默把醫(yī)保卡、病歷本、銀行卡都放進一個袋子里,放到門口。
她做事總是這樣,不說教,不煽情,但特別穩(wěn)。
我也不是沒動過別的心思。
男人嘛,年紀再大,也有自尊心,也有那點說不清的念想。可她從一開始就把界限劃得很清楚。她說:“邵大爺,我是來干活的,不是來跟你談感情的。你要是想找老伴,那是你的自由,但別把我當成那種人。”
我當時臉有點掛不住,嘴上說:“你想多了。”
可心里反而更敬重她。
因為她不貪,也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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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我說過她的故事。她男人走得早,孩子在外地打工,家里還有老人要養(yǎng)。她出來當保姆,就是為了給家里攢錢。她說她不圖我什么,只要我按時給她那二十塊錢,讓她能寄回去就行。
我問她:“你一天二十,夠干啥?”
她說:“夠。我在你這兒吃住不花錢,攢得下。”
我心里有點酸。
我不是那種有錢人,但退休金也不算少。我不是沒想過給她漲工資,可每次我一提,她就擺手:“別漲。漲了我心里不踏實。你給我漲了,你兒子知道了,心里怎么想?你以后要是病了,我走了,你怎么辦?”
她說得很現(xiàn)實。
我當時還覺得她想得太多。可后來我才明白,她是在給自己留退路,也是在給我留體面。
我們就這樣過了十一年。
十一年里,我從一個脾氣倔、愛較真的老頭,變成了一個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老頭。我開始習慣她做的飯,習慣她拖地的聲音,習慣她晚上把客廳燈調(diào)到最暗,習慣她把我的藥按格子放好。
我甚至習慣了她在這個家里的存在。
有時候我半夜醒了,聽見她屋里電視還在小聲響,我就覺得安心。因為我知道,家里有人。
可我也知道,她不是我的家人。
她是我雇來的保姆。
這一點,她一直提醒我,我也一直提醒自己。
直到去年,我身體突然出了點問題。
那天我起床,剛走到客廳,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我,聲音都變了:“邵大爺!你別嚇我!”
我緩了緩,說:“沒事,老毛病。”
她沒跟我爭,直接打了120。
醫(yī)院里一通檢查,醫(yī)生說我是短暫性腦缺血發(fā)作,得住院觀察。兒子從外地趕回來,看見她在床邊忙前忙后,臉色不太好看。
兒子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爸,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你都這樣了,她還在這兒,合適嗎?”
我一聽就火了:“她是我保姆,照顧我不是應該的嗎?”
兒子說:“保姆?她跟你住了十一年,一天二十塊,你覺得這正常嗎?她圖什么?你別到時候把房子都給人了。”
我氣得發(fā)抖:“我還沒死呢!”
兒子沒再說什么,可他看她的眼神,明顯帶著懷疑。
她也看出來了。
那天晚上,她在病房外給我洗衣服,兒子過去跟她說:“阿姨,我爸這病需要專業(yè)護理,我們會請護工,你先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行,那我回去收拾東西。”
我在病房里聽見了,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我想叫住她,可我張不開嘴。
因為我知道,兒子說得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我現(xiàn)在身體不行了,以后需要更專業(yè)的照顧。她只是個保姆,她不可能一直扛著。
可我還是難受。
那種難受不是因為她要走,而是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這十一年,其實一直在享受她的付出,享受她把我當成“需要被照顧的人”,享受她在我身邊帶來的安穩(wěn)。
我習慣了她的照顧,習慣到忘了她也是一個人,也會累,也會委屈,也會有自己的生活。
出院后,我回了家。
兒子給我請了護工,白天來,晚上走。護工很專業(yè),說話也客氣,可我總覺得少點什么。
少的是什么呢?
少的是她那種“把你當成一家人一樣管著”的勁兒。少的是她一邊嫌棄我,一邊又把我照顧得妥妥當當?shù)哪欠N真實。少的是她在廚房里剁餡兒的聲音,少的是她把我衣服晾在陽臺,順手把我那件舊背心翻過來曬的細心。
我開始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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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醒了,客廳燈是黑的,屋里安靜得嚇人。我突然想起她以前夜里會起來給我蓋被子,想起她冬天把熱水袋塞進我被窩里,想起她一邊罵我“老小孩”,一邊又把我愛吃的糖偷偷藏起來,怕我吃多了血糖高。
我越想越難受。
我給她打電話,她沒接。
我又打,她還是沒接。
我心里發(fā)慌,第二天一早,我拄著拐,自己坐車去了她住的地方。那是個老小區(qū),樓道里一股潮味兒。我爬到四樓,敲門。
門開了,她看見我,明顯愣了:“邵大爺?你怎么來了?你身體行嗎?”
我喘著氣,說:“我來看看你。”
她讓我進屋。
屋子很小,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小桌子。桌上擺著她的藥盒,還有她給家里人打電話的記錄。她給我倒了杯水,坐在我對面,不說話。
我看著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我說:“你走那天,怎么不跟我說一聲?”
她低頭笑了笑:“說什么呀?你兒子都安排好了,我還能賴著不走?”
我說:“那你就這么走了?”
她說:“我不走還能怎么辦?你兒子防著我,你身體也需要專業(yè)護理。我留下來,只會讓你夾在中間難受。”
我心里一酸:“你就沒想過,我也會難受嗎?”
她抬眼看我,眼睛有點紅:“邵大爺,我跟你住了十一年,我當然知道你會難受。可難受歸難受,日子還得過。你兒子說得對,我跟你這種關系,外人怎么看?你以后真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說得清?”
我張了張嘴,想說“我可以證明”,想說“我立遺囑”,想說“我給你補償”。
可話到嘴邊,我突然說不出來。
因為我知道,這些話都太輕飄飄了。
她要的不是錢,不是房子,不是名分。她要的是被尊重,是被當成一個正常的人,而不是一個“可能圖你財產(chǎn)的保姆”。
我沉默了很久,說:“那你現(xiàn)在怎么樣?”
她說:“挺好。找了個鐘點工的活,不累。”
我說:“那你還回來嗎?”
她看著我,認真地說:“邵大爺,我不回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說:“我照顧你照顧了十一年,我也累了。我想過自己的日子。我不想再天天圍著一個老人轉(zhuǎn),不想再半夜起來看你有沒有踢被子,不想再擔心你哪天突然倒下。我也想有人問問我累不累,想不想休息。”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平靜,可我聽得出來,她壓了很久。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年冬天,她發(fā)燒,燒得臉通紅,還硬撐著給我做飯。我當時還嫌她菜炒咸了。她沒說什么,吃完就回屋躺著。第二天她照樣早起。
我那時候只覺得她“能扛”。
現(xiàn)在想想,她不是能扛,她是沒地方說。
我喉嚨發(fā)緊:“那你這些年,為什么不早說?”
她笑了笑:“說什么?你那時候身體還行,你兒子不在身邊,你需要人。我要是走了,你怎么辦?你一個人,家里燈壞了都不知道找誰。”
我突然明白,她這十一年,不是簡單的“工作”。
她是在用自己的人生,填我生活的窟窿。
我看著她,心里像翻江倒海。我想道歉,想補償,想把她拉回我身邊。可我又知道,我不能。
因為她已經(jīng)決定了。
臨走前,我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遞給她:“這是我補你的。你這些年……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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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接,把錢推回來:“邵大爺,你別這樣。你給我錢,我反而更難受。我照顧你,不是為了這個。你要是真覺得我辛苦,就把我當成一個普通人,別再用‘保姆’兩個字把我框死。”
我握著那沓錢,手都在抖。
我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可笑。
我以為二十塊一天就能買到她的付出,以為她住在我家就是“占便宜”,以為她照顧我是“應該”。可其實,她給我的,比我給她的多得多。
她給我的是陪伴,是踏實,是一個老人在孤獨日子里最需要的東西。
我走出她的屋子,樓道里冷得像冰。我拄著拐,一步一步往下走,心里空得厲害。
回到家,護工已經(jīng)來了,正在給我量血壓。她笑著說:“邵大爺,今天血壓還行。”
我“嗯”了一聲,沒說話。
我看著客廳里那把她以前常坐的椅子,突然覺得那把椅子也空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想起她第一次來我家的樣子,想起她蹲在地上看地板,想起她跟我談工資時那副認真的表情。
我突然意識到:我這一生,做過很多自以為正確的決定,可我最正確的一次,是把她請進了家門。
可我最錯誤的一次,是把她當成了“保姆”。
第二天,我把兒子叫到家里。
我跟他說:“你以后別用那種眼光看她。她照顧了我十一年,沒有她,我可能早就垮了。你要真為我好,就尊重她的選擇。”
兒子沉默了一會兒,說:“爸,我也是怕你吃虧。”
我說:“我知道。可你記住,人這一輩子,最虧的不是錢,是把真心當成算計,把付出當成理所當然。”
兒子沒再說話。
后來,我還是會給她打電話。
她偶爾接,偶爾不接。接了也只是寒暄幾句,問問我身體怎么樣,提醒我按時吃藥。她說她現(xiàn)在挺好,有時候去公園跳舞,有時候跟朋友逛街。
她說這些的時候,語氣里有一種我從沒聽過的輕松。
我也慢慢接受了現(xiàn)實。
我開始學著自己生活。
我學會了用手機叫外賣,學會了自己去社區(qū)醫(yī)院開藥,學會了把藥按格子放好,學會了晚上睡覺前把水杯放在床頭。
我也開始明白:人老了,最可怕的不是病,是孤獨。
而孤獨的可怕,不在于沒人陪,而在于你習慣了有人陪之后,突然失去。
可失去也不是壞事。
失去讓我懂得珍惜,讓我懂得尊重,讓我懂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誰也不是誰的附屬品。
前幾天,我在家里收拾東西,翻出一個舊盒子。里面有她以前給我縫的布套,是用來裝遙控器的,針腳歪歪扭扭,可特別結實。
我盯著那個布套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我想起她以前一邊縫一邊罵我:“你這人,遙控器都能摔,真是服了你。”
我當時還回她:“你縫得這么丑,我不摔才怪。”
她氣得拿枕頭砸我。
那時候的日子,吵吵鬧鬧,可真踏實。
我把布套放回盒子里,輕輕蓋上。
我知道,我跟她的故事,可能就這樣了。
她不再需要照顧我,我也不再需要她的照顧。
可我會一直記得:這十一年,她用一天二十塊的工資,給了我一個老人能擁有的最體面、最溫暖的生活。
而我也終于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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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照顧,不是把一個人綁在你身邊,而是讓他在離開你之后,依然能好好活下去。
我想,這就是她教會我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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