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當已經上了小學的孫子歪著頭問我,爺爺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是什么,我摩挲著他柔軟的頭發,眼前總會浮現出1985年那個寒冷的冬夜,以及那支只為我一個人跳過的舞。
那支舞,像一根又輕又韌的刺,溫柔地扎進了我心里,也扎破了我們之間那層比窗戶紙還薄,卻比老城墻還厚的隔閡。從那一夜起,我才真正開始學著去懂一個人。我用了往后的大半輩子,去讀懂那支舞里的每一個旋轉,去撫平她心里的每一道傷痕,去證明我當初的決定,是我陳建國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一切,都要從我決定娶林晚秋那天說起。
那一天,我娘王秀蘭正在灶膛前燒火,聽完我的話,她手里的火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隨即又被她撿起來,對著灶膛堅硬的石頭邊緣狠狠地砸了下去,那根胳ASIN的鐵火鉗,竟被她硬生生砸出了一個彎。
第1章 掰彎的火鉗
“陳建國,你是不是讓豬油蒙了心了?”我娘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子冰碴子味兒。她沒回頭,依舊死死盯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仿佛那火苗是她的仇人。
我站在她身后,能聞到空氣中柴火混合著飯香的味道,這本是家里最讓人安心的氣味,此刻卻讓我覺得胸口發悶。我深吸一口氣,重復了一遍:“媽,我想好了,我要娶晚秋。”
“晚秋,晚秋,叫得倒親熱!”我娘終于轉過身,那張被歲月和辛勞刻滿皺紋的臉上,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全是難以置信和滔天的怒火,“村東頭林家的那個瘸子?你讓我老婆子以后出門怎么見人?讓人家指著脊梁骨說,王秀蘭的兒子討了個瘸腿媳婦,是想絕我們陳家的后啊!”
最后那句話,她說得又急又重,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插進我的心口。我知道,這才是她最擔心的事。在靠山村,男丁就是天,傳宗接代是比吃飯還大的事。一個健康的媳婦,意味著能下地干活,能生養,能撐起半邊天。而林晚秋,在我娘和村里大多數人眼里,這三樣一樣都不占。
林晚秋是村里的“名人”,可惜不是什么好名聲。她十歲那年,為了去山澗里撈她弟弟掉下去的草帽,被湍急的春水沖走,掛在了一棵歪脖子樹上。人是救回來了,左腿卻廢了,膝蓋以下被截掉,從此就靠著一副沉重的木頭假肢走路。她家窮,她爹林老蔫又是個鋸嘴的葫蘆,不會說話,她娘身體也不好,一家人在村里本就直不起腰。出了這事之后,更是成了人們閑談時的一聲嘆息,或者一聲嗤笑。
姑三五成群地去趕集,她總是一個人,遠遠地跟在后面。孩子們不懂事,學她走路的樣子,一瘸一拐地起哄,她也只是低著頭,走得更快一些。她就像一棵長在路邊的、無人問津的野草,沉默地承受著風雨和路人的踩踏。
“媽,晚秋她不是瘸子,她只是腿不方便。”我試圖解釋,但話說出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她人好,心善,手也巧,村里誰家的紅白喜事,不都請她去幫忙剪個窗花,做雙繡鞋?”
“屁用!”我娘一巴掌拍在灶臺上,震得上面的碗碟嗡嗡作響,“人好心善能當飯吃?手巧能下地割麥子?建國啊,你今年都二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你爹走得早,媽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嗎?就盼著你娶個好媳婦,生個大胖小子,咱們家的香火能續下去。你怎么就……怎么就偏偏看上她了?”
說著說著,我娘的眼圈紅了,聲音也帶了哭腔。她開始數落起這些年的不容易,從我爹病逝,她一個女人怎么撐起這個家,到我怎么從小體弱多病,她半夜背著我跑幾十里山路去看醫生。每一件往事,都像一根繩索,勒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我娘是為我好,這種“好”,是村里所有母親對兒子最樸素、最實在的期望。她不懂什么情啊愛啊,她只認最硬的道理:能干活,能生娃。
“媽,這事我主意已定,你就別管了。”我的倔勁也上來了。我從小就不是個會吵架的人,嘴笨,心里有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就成了幾句干巴巴的話。可我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你……你這個不孝子!”我娘氣得渾身發抖,她指著我的鼻子,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最后,她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來。
那哭聲,細細的,壓抑著,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地割著我的心。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花白的頭發上,跳動著,像她此刻混亂的心。
我知道,這件事沒那么容易過去。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我要面對的,將是整個村子的唾沫星子,是親戚鄰里的指指點點,更是這個家搖搖欲墜的安寧。
可我一閉上眼,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那天下午的場景。
那是一個下著小雨的午后,我從鎮上趕集回來,抄了條近路。在泥濘的田埂上,我看到了林晚秋。她背著一個比她還高的背簍,里面裝滿了豬草。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一縷縷地貼在蒼白的臉上。那條木頭假肢在濕滑的泥地上,走得異常艱難,每一步,她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一群半大的孩子跟在她身后,一邊扔著泥塊,一邊唱著他們自己編的順口溜:“林瘸子,一根筋,走路好像大鐵針……”
晚秋沒有回頭,也沒有罵人。她只是停下來,把沉重的背簍換了個肩膀,然后繼續往前走。她的背挺得筆直,像一棵在風雨中絕不彎腰的小松樹。就在她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一陣風吹過,吹起了她額前的劉海,露出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清澈、明亮,像山里的溪水。那里面沒有怨恨,沒有自卑,只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平靜和倔強。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從那天起,這雙眼睛就刻在了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我開始不自覺地關注她,我看到她凌晨就起床,幫她娘喂豬;我看到她坐在門口,就著微弱的光,做著精巧的針線活;我看到她把鄰家小孩摔破的褲子,縫補得天衣無縫,還繡上了一朵漂亮的小花。
她話很少,總是低著頭,但她做的每一件事,都透著一股認真和對生活的熱愛。這樣一個姑娘,憑什么要被人叫做“瘸子”,憑什么就要被斷定一輩子嫁不出去?
就憑她那雙眼睛,我就覺得,我得娶她。我要讓她以后走路的時候,可以抬起頭,不用再理會身后的風言風語。
我娘的哭聲漸漸小了,變成了低低的抽泣。我走過去,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遞給她:“媽,喝口水吧。這事,你就當是兒子不孝,由著我任性一回吧。”
她沒有接水瓢,只是抬起布滿淚痕的臉,看著我,眼神里是深深的失望和無力。
“建國,”她沙啞著嗓子說,“你會后悔的。”
我搖了搖頭,目光堅定地看著她,也像是在告訴自己:“媽,我不后悔。”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月光如水,灑在院子里。我仿佛能聽到村里那些長舌婦們已經開始編排我的閑話,能想象到明天一早,我娘又會怎樣唉聲嘆氣。
可我的心里,卻異常的平靜。我知道,我選擇了一條最難走的路,但路的盡頭,有我想要的光。
第2章 三轉一響和一口箱子
我決定娶林晚秋的消息,像一陣風,一夜之間就吹遍了靠山村的每個角落。
第二天我扛著鋤頭下地,一路上遇到的村民,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有同情的,有鄙夷的,有純粹看熱鬧的。幾個平日里愛開玩笑的嬸子大娘,也只是干巴巴地笑笑,不再像往常一樣跟我拉家常。整個村子仿佛都跟我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
村里的閑話,比田里的野草長得還快。
“聽說了嗎?陳家的建國要娶林瘸子!”
“真是昏了頭了!放著好好的大姑娘不要,非要個殘廢的,圖啥呀?”
“圖啥?還不是圖林家不要彩禮,省錢唄!他家就他娘倆,窮唄!”
“那也不能這么作踐自己啊!以后生個孩子,萬一也……”
后面的話,他們會壓低聲音,但那惡意的揣測,像針一樣扎人。
我娘徹底跟我杠上了。她不再跟我大吵大鬧,而是開始了無聲的抗議。她照常做飯、洗衣、喂豬,但就是不跟我說一句話。飯做好了,她自己盛一碗,端到里屋去吃。我喊她,她就像沒聽見。家里冷得像冰窖,連鍋里冒出的熱氣都帶著寒意。
我知道她在逼我,逼我妥協。但我沒有。
我托了村里唯一還愿意跟我說話的媒人李嬸,去林家提親。李嬸一臉為難,嘆著氣說:“建國啊,你這是何苦呢?嬸子多嘴說一句,這過日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李嬸,你就幫我跑一趟吧。這是我給晚秋的彩禮錢。”我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手絹包得整整齊齊的布包,遞了過去。
李嬸打開一看,愣住了。里面是二百塊錢。
在1985年的靠山村,二百塊錢,足夠娶一個健健康康、能下地干活的好姑娘了。所有人都以為我娶晚秋是圖省錢,我偏要告訴他們,我陳建國娶媳婦,不是占便宜,是堂堂正正地明媒正娶。
李嬸掂了掂手里的錢,看了我半天,最后點點頭:“行,沖你這份心,嬸子跑這一趟。”
提親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林老蔫,晚秋的爹,一個一輩子都沒挺直過腰桿的男人,在看到那二百塊錢的時候,手足無措,眼眶都紅了。他一個勁地擺手,說用不了這么多,用不了這么多。
晚秋就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納鞋底,從頭到尾沒有抬一下頭,也沒有說一句話。仿佛我們談論的,是別人的婚事。她的沉默,讓我心里有點發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是愿意,還是不愿意?還是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最后,還是她娘拍了板。她娘拉著我的手,眼淚掉下來:“建國,我們家晚秋……苦啊。我們不圖你錢,只要你以后對她好,我們……我們就把她交給你了。”
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我娘知道后,把自己關在屋里哭了一整天。出來的時候,眼睛腫得像桃子,對我說:“行,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這婚事,我不管,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一個人開始張羅婚事。
那個年代結婚,講究“三轉一響”——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外加一個收音機。這是城里人的標配,在農村,能有一兩樣就了不得了。我咬了咬牙,取出了我爹去世時留下的一點撫恤金,加上我這幾年攢下的所有積蓄,跑了好幾趟縣城,硬是把這幾樣東西給湊齊了。
自行車是永久牌的,嶄新锃亮。縫紉機是蝴蝶牌的,踩起來噠噠響。手表是上海牌的,戴在手腕上特別有面子。收音機是紅燈牌的,能收到好幾個臺。
當我用自行車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馱回家的時候,整個靠山村都轟動了。村民們圍在我家院子門口,看著那些稀罕物件,議論紛紛。
“我的乖乖,建國這是下了血本了!”
“這哪是娶個瘸子,這排場,比娶個天仙都足!”
“看來建國是真心喜歡那林家姑娘啊……”
風言風語的方向,似乎有了一點點改變。人們的眼神里,鄙夷少了些,驚訝和不解多了些。
我娘看著堆了半間屋子的新物件,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轉身進了廚房。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把飯菜端上了堂屋的桌子,還給我盛了一碗。雖然我們依舊沒說話,但我知道,她的心,松動了一絲。
除了“三轉一響”,我還請村里的木匠王伯,用最好的桐木,給晚秋打了一口大箱子。箱子方方正正,上面雕著鴛鴦戲水的花紋,上了好幾遍桐油,又光又亮,能照出人影。在農村,嫁妝箱子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的體面,我要給晚秋最好的體面。
箱子打好的那天,我把它搬到林家。林家那幾間破舊的土坯房,都好像被這口新箱子給照亮了。
晚秋終于抬起了頭,第一次正眼看我。她的眼睛里,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很復雜的情緒。
“你……不用花這么多錢的。”她小聲說,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
“應該的。”我看著她,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嫁給我,就不能讓你受委屈。”
她低下頭,不再說話,但耳根卻悄悄地紅了。
結婚的日子定在臘月初八,是個好日子。
婚禮那天,天很冷,但陽光很好。我家小小的院子里,擠滿了來看熱鬧的村民。按照規矩,我去林家接親。晚秋穿著我托人從縣城買來的紅棉襖,頭上戴著一朵紅花。她娘給她梳頭,一邊梳一邊掉眼淚。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既沒有新嫁娘的羞澀,也沒有喜悅。她只是安靜地坐著,像一個精致的木偶。
我背著她走出林家大門。她的身體很輕,沒什么重量,隔著厚厚的棉襖,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我把她放到自行車的后座上,她下意識地抓住了我的衣角,抓得很緊。
一路上,嗩吶吹得震天響,村里的孩子們跟在自行車后面跑,笑著,鬧著。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暖洋洋的。我心里漲得滿滿的,覺得這輩子從沒有這么踏實過。
到了家門口,我娘站在門口,臉色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按照習俗,婆婆要給新媳婦一個下馬威,比如讓她跨火盆,或者故意刁難一下。
所有人都等著看我娘怎么做。
我娘看了看晚秋,又看了看我,最后只是從兜里掏出一個紅包,塞到晚秋手里,含糊地說了一句:“進屋吧。”
沒有火盆,沒有刁難。
我知道,我娘終究還是心疼我這個兒子。她接受不了這個兒媳,但她不想在這么多人面前,讓我下不來臺。
我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婚禮的酒席很熱鬧,流水席擺了十幾桌。發小趙衛東過來敬我酒,拍著我的肩膀說:“建國,行啊你小子,真人不露相。這媳婦娶的,有排場!”
我只是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酒很烈,燒得我喉嚨發燙,心里卻越來越清醒。我知道,婚禮只是一個開始,真正的日子,還在后頭。
我更擔心的,是晚秋。一整天,她都像個局外人。敬酒的時候,她端著杯子,低著頭,任由我把她帶到一桌又一桌的客人面前。別人跟她說話,她也只是點點頭,或者極小聲地“嗯”一下。
她的世界,好像有一道看不見的墻,把所有人都隔絕在外,也包括我。
我不知道,我該怎么才能走進那道墻里去。
第3章 雨里的那雙眼睛
婚后的日子,并沒有因為一場熱鬧的婚禮而變得熱絡起來。相反,一種更加具體、更加磨人的尷尬和沉默,開始在我們這個新組建的家里彌漫開來。
我娘對晚秋的態度,是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她不再明著反對,但那種骨子里的排斥,卻體現在了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里。飯桌上,她會把最好的一塊肉夾到我碗里,對晚秋的碗視而不見。家里來了親戚,她介紹我的時候,會說“這是我兒子建國”,然后指著晚秋,只說一個字:“她。”
晚秋似乎對此毫無察覺,又或者,是早已習慣了。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默默地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把豬食煮好,把水缸挑滿。她走路不方便,挑水的時候,只能一趟挑半桶,要比別人多跑好幾趟。清晨的薄霧里,她一瘸一拐的身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
她從不主動跟我娘說話,我娘跟她說話,她也只是低聲應著。她做得很多,說得很少。這個家,因為她的到來,變得更整潔,更井井有條,但也更安靜了。
最讓我感到無力的,是我和晚秋之間的關系。我們是夫妻,卻比陌生人還要生分。晚上睡覺,我們睡在一張床上,中間卻隔著一條楚河漢界。她總是背對著我,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緊緊地靠在床沿,好像生怕碰到我。夜里我翻個身,都能感覺到她身體瞬間的僵硬。
我嘗試著跟她說話,問她白天累不累,問她想吃點什么。她總是用最簡短的詞回答:“不累。”“都行。”然后,就是長久的沉默。
這種沉默像一團濕棉花,堵在我的胸口,讓我煩悶,又無處發泄。我開始懷疑,我當初的決定,是不是真的錯了?我以為我能給她一個家,能讓她過上好日子,可現在看來,我只是把她從一個火坑,推向了另一個冰窖。而我,既沒有能力融化這冰窖,也沒有本事捂熱她那顆封閉的心。
一個下雨的午后,農活都干完了,我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看著院子里淅淅瀝瀝的雨,心里也跟著潮濕起來。我娘在里屋午睡,晚秋坐在不遠處的窗下,借著天光做針線活。
她正在給我做一雙新的布鞋。她的手指很巧,一針一線,都縫得細密又結實。雨聲中,只有針尖穿過布料的“沙沙”聲,顯得格外清晰。
我看著她的側影,看著她專注而平靜的臉,腦海里又一次浮現出我第一次“認識”她的那個場景。那也是一個下雨天。
那年我二十二歲,跟著村里的施工隊去鄰村修水渠,賺點力氣錢。那天收工早,雨下得很大,我抄小路往家趕。就在村口那片最泥濘的土路上,我看到了她。
她沒有傘,渾身都濕透了,懷里卻緊緊抱著一個用油布包著的東西。她走得很慢,那條木頭假肢在泥水里,每拔出一步,都帶起一團渾濁的泥漿。她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就像一只被暴雨淋濕的雛鳥。
當時,村里最愛欺負人的二賴子,正喝了點酒,晃晃悠悠地迎面走來。他看到晚秋,眼睛一亮,攔住了她的去路,嘴里不干不凈地嚷嚷:“哎喲,這不是林家的小瘸子嘛!下這么大雨,這是要去哪兒啊?來,讓哥哥我看看,懷里抱的什么寶貝疙瘩?”
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搶晚秋懷里的油布包。
晚秋抱著油布包,死死地往后退,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咬著嘴唇,不說話,但那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二賴子。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她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哀求,沒有恐懼,只有像冰一樣的冷,和像火一樣的倔。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動物才會有的眼神,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二賴子被她看得一愣,隨即惱羞成怒:“嘿,你個小瘸子,還敢瞪我?”他揚起手,就要一巴掌扇過去。
我當時腦子一熱,什么都沒想,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了二賴子的手腕。我常年干農活,手上的力氣比他大得多。我一用力,二賴子就疼得齜牙咧嘴。
“建國?你他媽干啥?”二賴子罵道。
“欺負一個姑娘,你算什么本事?”我盯著他,冷冷地說。
“我樂意!關你屁事!”
“今天這事,我還就管定了。”我手上又加了三分力。
二賴子疼得嗷嗷叫,最后只能服軟,罵罵咧咧地走了。
雨還在下,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轉過身,想看看晚秋怎么樣了。
她還站在原地,抱著那個油布包,像一尊雕像。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看著我,眼神里不再是冰冷的倔強,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雜著驚愕、感激和深深戒備的神情。
“你……沒事吧?”我問。
她搖了搖頭,然后抱著她的東西,一瘸一拐地,從我身邊繞了過去,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雨幕里。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里說不出的滋味。后來我才知道,她懷里抱著的,是她辛辛苦苦繡了好幾個月的一幅枕套,那天是拿去鎮上賣錢,給她娘抓藥的。
從那以后,我的心里就住進了那個雨里的背影,和那雙倔強的眼睛。我總覺得,在那瘦弱的、殘缺的身體里,藏著一個比誰都完整、比誰都驕傲的靈魂。我看到的不是她的殘缺,而是她的堅韌。
村里人都說她可憐,都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去同情她。可我卻覺得,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她需要的,是一個能看懂她那份驕傲,并愿意小心翼翼去呵護它的人。
我想成為那個人。
這就是我非要娶她的全部理由。這理由,我沒法跟我娘說,也沒法跟村里人說。他們不會懂。他們只會覺得我傻,覺得我瘋了。
“建國。”
一個輕柔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回過神,發現晚秋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了手里的針線活,正看著我。
“鞋做好了,你試試合不合腳。”她把一雙嶄新的千層底布鞋遞到我面前。鞋面是黑色的,納得又密又勻,針腳細得幾乎看不見。
我接過來,脫下腳上已經磨破了的舊鞋,換上了新的。鞋子的大小正正好好,鞋底厚實又柔軟,穿在腳上,一股暖意從腳底板一直傳到心里。
“很合腳,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她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又準備拿起針線筐。
我看著她,鼓起勇氣,問出了那個一直盤桓在我心里的問題:“晚秋,你……后悔嫁給我嗎?”
她的身體明顯地僵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
就在我準備說“沒事了”的時候,她卻抬起頭,看著窗外的雨,聲音輕得像嘆息:“我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談后不后悔。”
這句話,像一根細小的針,扎進了我的心臟。不疼,但是酸,酸得我整個胸腔都跟著發緊。
我終于明白,橫在我們之間的,不是沉默,不是我娘的態度,而是她心里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她不相信自己值得被愛,不相信會有人真心實意地對她好。我為她做的一切,在她看來,或許都只是一種帶著憐憫的施舍。
那個下午,雨一直沒有停。我和她,隔著幾步的距離,各自沉默著。我第一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堅定,就能劈開一條路,但現在我發現,最難走的路,是通往她心里的那條路。
第4章 一桌人的飯,兩個人的碗
日子就像村口那條被牛車碾壓過無數遍的土路,平淡、冗長,偶爾有些硌腳的小石子。
我娘對晚秋的“規矩”越來越多。比如,家里的臟衣服,必須手洗,不能用搓衣板,說怕把衣服搓壞了。冬天水冷得刺骨,晚秋的手上很快就生滿了凍瘡,又紅又腫,像發面饅頭。我看不下去,偷偷買了蛤蜊油給她,她只是默默地接過去,什么也沒說。
吃飯的時候,更是成了無聲的戰場。我們家吃飯用的是那種粗瓷大碗,我娘總是把晚秋的碗和我們的分開放,洗碗的時候也要用不同的盆。她說晚秋身體“不干凈”,怕過了病氣。我跟她吵過一次,我說:“媽,晚秋是我媳婦,是你兒媳婦,不是外人!你再這樣,這飯我們還怎么吃?”
我娘當時就摔了筷子,哭著說我娶了媳婦忘了娘,說我被迷了心竅。晚秋就站在一邊,低著頭,臉色蒼白,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那次爭吵之后,為了避免更大的沖突,晚秋開始主動地“守規矩”。她不再和我們同桌吃飯。每次我娘把飯菜端上桌,她就默默地盛一碗飯,夾點咸菜,一個人端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背對著我們吃。
諾大的堂屋里,飯桌上坐著我和我娘兩個人,灶膛前坐著她一個人。明明是一家人,卻吃出了兩家人的感覺。我心里堵得難受,幾次想把她拉到桌上來,她都搖頭,用眼神示意我不要。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因為自己,讓我和我娘的關系變得更僵。
她越是這樣隱忍退讓,我心里就越是憋屈。這股火,沒法對我娘發,更不可能對晚秋發,只能憋在自己心里,燒得五臟六腑都疼。
那天,我從地里回來,看到晚秋又一個人蹲在灶膛前吃飯,碗里只有白飯和一點黑乎乎的咸菜。而我們的桌上,擺著一盤剛炒好的雞蛋。那雞蛋是我特意從鄰居家換來的,想給她補補身子。我娘炒的時候,壓根就沒想過給她留一份。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來。我一言不發,端起那盤炒雞蛋,走到晚秋面前,把大半盤都撥到了她的碗里。
“吃。”我的聲音硬邦邦的。
晚秋愣住了,抬頭看著我。我娘在飯桌那邊也愣住了,隨即反應過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陳建國!你什么意思?我這個當媽的還吃不得一口雞蛋了?”
“媽,雞蛋是我換的,我想給誰吃就給誰吃!”我頭一次用這么沖的語氣跟我娘說話。
“你……你……”我娘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晚...秋,“都是你這個掃把星!自從你進了我們陳家的門,我們家就沒安生過!我兒子都被你教壞了!”
晚秋手里的碗一抖,差點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來,把碗里我剛撥給她的雞蛋,又一點一點地撥回到盤子里,動作慌亂又堅決。
“媽,對不起,我不吃。”她低著頭,聲音帶著顫抖,“建國,你別跟媽吵了,都是我的錯。”
說完,她端著自己的那碗白飯,幾乎是逃也似地回了我們那屋,關上了門。
那盤被撥來撥去的雞蛋,就那么尷尬地擺在桌子上,誰也吃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心里實在憋悶得慌,就揣了瓶酒,去找了發小趙衛東。衛東家和我家就隔了兩個院子,他是我在村里唯一能說得上幾句心里話的人。
衛東正在院子里修整農具,見我來了,招呼我進屋。我把酒往桌上一放,悶著頭給自己倒了一大碗。
“怎么了這是?跟嫂子吵架了?”衛東給我遞過來一碟花生米。
我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酒,辛辣的液體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不是她。”我搖搖頭,把今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衛東說了。我說我娘怎么刁難她,她又是怎么默默忍受的。我說到她一個人蹲在灶膛前吃飯的背影,說到她那句“都是我的錯”,聲音都哽咽了。
“我真沒用,衛東。”我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我當初信誓旦旦地說要對她好,要讓她過上好日子。可你看現在,我讓她過的這是什么日子?在這個家里,她活得連個下人都不如!我這個男人,連自己的媳婦都護不住!”
衛東聽完,沉默了半天,給我又滿上了一碗酒。
“建國,這事兒,不能全怪你。”他嘆了口氣,“你娘那脾氣,咱們從小看到大的,認死理。在她眼里,兒媳婦就得是能下地、能生娃的壯實姑娘。晚秋嫂子……唉,剛好樣樣都不占。這觀念,不是一天兩天能扭過來的。”
“可我難受啊!”我抓著自己的頭發,感覺整個人都要炸開了,“最讓我難受的,還不是我娘。是晚秋。她……她好像根本不相信我。她把自己當成一個外人,一個來我們家贖罪的罪人。她對我,對我娘,都是客客氣氣的,那種客氣,比吵一架還讓人心里發涼。我感覺我跟她之間,隔著一堵墻,我怎么撞都撞不開。”
“女人心,海底針。何況是晚秋嫂子這樣……經歷過事的女人。”衛東想了想,說,“她心里那道坎,比你娘心里的坎還難過。你想想,從小到大,她聽到的都是什么話?看到的都是什么眼神?她心里那根弦,早就繃得緊緊的了,不敢相信任何人。你對她好,她可能覺得是假的,是暫時的,是可憐她。她怕啊,怕有一天你這點‘好’沒了,她會摔得更慘。”
衛東的話,像一把鑰匙,一下子捅開了我心里那個最糾結的鎖眼。
是啊,我怎么忘了,她經歷了什么。我只想著我要對她好,卻沒想過,我的“好”,在她看來,或許是一種負擔,一種壓力。我像個傻子一樣,拼命地往她手里塞糖,卻沒問過她,她是不是早就被生活苦得失去了味覺。
“那我該怎么辦?”我茫然地看著衛東。
“慢慢來唄。”衛東拍拍我的肩膀,“別總想著去‘保護’她,也別總跟你娘硬碰硬。你得讓她自己感覺到,你不是可憐她,是尊重她,是需要她。你得讓她在這個家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那種‘被需要’的感覺。”
“被需要的感覺?”我喃喃地重復著。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跟衛東聊了很久。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
我推開房門,看到晚秋并沒有睡。她坐在煤油燈下,正在縫補我白天干活時刮破的一件襯衫。燈光昏黃,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土坯墻上。她縫得很認真,一針一線,都像是繡花一樣。
聽到我進門,她抬起頭,看到我滿身酒氣,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
“你喝酒了?”
“嗯,跟衛東喝了點。”我走到她身邊,看著她手里的衣服。那個破口,已經被她用細密的針腳縫合了,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以后……別跟我媽吵了。”她低下頭,小聲說,“媽年紀大了,不容易。是我不好,我不該……”
“不,不是你的錯。”我打斷了她,蹲下身,平視著她的眼睛,“晚秋,你聽我說。在這個家里,你沒有錯。你不需要跟任何人說對不起。你是我陳建國的媳婦,是我明媒正娶回來的,不是我們家的下人。以后,誰要是讓你受委屈,你告訴我。我解決不了,我帶你走,我們出去過。”
這是我第一次,跟她說這么重的話。
她愣愣地看著我,昏黃的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動。那不是淚水,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了一樣的震驚。
那一晚,我們依然分睡在床的兩側。但我卻覺得,我們之間的那條“楚河漢界”,似乎被什么東西融化了一點點。
至少,當我半夜翻身的時候,我沒有再感覺到她身體那瞬間的僵硬。
第5章 洞房花燭,無聲之舞
時間快進到我們結婚的那天晚上。
白天的喧囂和熱鬧,像潮水一樣退去,留下一個安靜得能聽到彼此呼吸聲的夜晚。送走了最后一波鬧洞房的年輕人,我關上院門,插上門栓,整個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屋子里,紅色的喜字還嶄新地貼在墻上,桌上的紅燭靜靜地燃燒著,燭光搖曳,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又長又近。新做的棉被散發著陽光和棉絮的味道,一切都是新的,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可氣氛,卻尷尬得讓人手足無措。
晚秋坐在床沿,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自己的衣角。她還穿著白天的紅棉襖,沒有脫。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渾身的每一寸肌肉都透露出戒備和不安。
我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她。她的手有些抖,水灑出來幾滴,燙在她的手背上,她“嘶”地吸了口涼氣,卻沒吭聲。
“小心點。”我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想看看有沒有燙傷。
我的指尖剛一碰到她的皮膚,她就像觸電一樣,猛地把手縮了回去,整個人往后挪了挪,離我更遠了。
我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笨拙地解釋著,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
她沒有看我,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我們倆就這么沉默著,只有紅燭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聲。我能感覺到她越來越緊張的呼吸,甚至能聽到她細微的顫抖。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在靠山村,洞房花D燭夜對一個新娘子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我看著她緊繃的身體,心里一陣刺痛。我把她娶回來,是想讓她過上安穩的日子,不是為了讓她害怕,讓她覺得自己是來“抵債”的。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床邊,拿起一床新被子,鋪在了地上。
“今天累了一天了,你早點睡吧。”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自然,“我……我睡地上就行。”
晚秋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燭光下,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探究,仿佛在判斷我這句話的真偽。
“你……你這是什么意思?”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
“沒什么意思。”我笑了笑,拍了拍地上的被子,“就是覺得,我們……還不熟。我不想嚇到你。日子還長,我們慢慢來。”
我說的是心里話。我不想我們的開始,是建立在她的恐懼和我的強迫之上。我愿意等,等到她真正接納我的那一天。
然而,我的這番“體貼”,在她看來,卻似乎成了另一種東西。
她看著我,眼神里的困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冰冷的自嘲和了然。那神情,好像在說:“哦,原來是這樣。”
“我明白了。”她輕聲說,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
我還沒明白她明白了什么,就看到她做出了一個讓我震驚的舉動。
她轉過身,背對著我,開始解自己棉襖的盤扣。然后,她脫下了棉襖,又脫下了里面的毛衣,只剩下一件單薄的襯衣。接著,她坐下來,開始解自己那條褲子的褲腿。
我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識地想阻止:“晚秋,你……”
她沒有理我。她把左邊的褲腿卷了起來,露出了那副由皮帶和金屬支架組成的、看起來有些笨重的假肢。她熟練地解開皮帶扣,把假肢從她那截只到膝蓋的腿上,取了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殘缺的左腿。沒有了假肢的支撐,那條腿顯得那么脆弱,在空氣中微微晃動著。
她把假肢輕輕地放在床邊的地上,然后,她站了起來。
她用右腿單腿站立著,身體有些搖晃,但她很快就穩住了。她轉過身,面對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你是不是嫌棄這個?”她指了指地上的假肢,又指了指自己空蕩蕩的褲管,語氣平靜得可怕,“你娶我,是不是就是為了堵村里人的嘴,為了向你娘證明你長大了?現在人也娶回來了,面子也有了,到了晚上,看到這個,就覺得惡心了,倒胃口了,是嗎?”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那自以為是的體貼和尊重,在她眼里,竟然變成了最殘忍的嫌棄和侮辱。
我張了張嘴,想解釋,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可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而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解釋。
她看著呆若木雞的我,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凄涼的笑。然后,就在這搖曳的燭光下,在這寂靜的洞房里,她做了一件讓我永生難忘的事情。
她張開雙臂,像一只準備起飛的、折斷了翅膀的蝴蝶。她用那條健康的右腿作為支撐,踮起腳尖,開始緩緩地旋轉。
她開始跳舞了。
那是一支無聲的舞蹈。沒有音樂,沒有節拍,只有她單薄的身體在燭光下旋轉、跳躍、舒展。她的動作并不標準,甚至有些笨拙。每一次旋轉,她都要用盡全力去保持平衡;每一次跳躍,落地時都顯得那么沉重。那條空蕩蕩的褲管,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孤單的弧線。
可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舞蹈。
我看到她閉著眼睛,臉上沒有了那種冰冷的戒備,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和投入。她仿佛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向我展示她的靈魂。
你看,這就是我,林晚秋。一個不完整的我,一個被世界拋棄的我。我沒有健康的身體,沒有健全的四肢,我只有這個。只有這不屈的、驕傲的、還在渴望飛翔的靈魂。
她跳得那么用力,那么決絕。汗水很快就浸濕了她的額發,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終于,在一次劇烈的旋轉后,她失去了平衡,身體一歪,直直地向地上倒去。
我如夢初醒,一個箭步沖過去,在她倒地的前一刻,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她的身體滾燙,卻在瑟瑟發抖。我能感覺到她劇烈的心跳,隔著薄薄的襯衣,撞擊著我的胸膛。
她把臉埋在我的懷里,終于,再也忍不住,發出了壓抑了許久的、像小獸一樣嗚咽的哭聲。那哭聲里,有委屈,有不甘,有絕望,有她這十幾年來承受的所有痛苦和辛酸。
我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個破碎的珍寶。我什么也沒說,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她抱得更緊,更緊。
眼淚,也從我的眼角,無聲地滑落。
那一夜,紅燭燃盡。我抱著她在床上坐了一夜。她哭累了,就在我的懷里沉沉睡去。我看著她臉上還掛著淚痕的睡顏,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陳建國,從今往后,你這條命,就是她的。你必須用你的一輩子,來讓她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愛她,不是因為同情,不是因為憐憫,就是愛她,愛她的全部,包括她的殘缺,和她那支倔強的、只為你一個人跳過的舞。
第6章 一盆熱水
天亮的時候,我是被院子里我娘的咳嗽聲驚醒的。
我一整夜沒合眼,就那么抱著晚秋坐著。她睡得很沉,像個孩子一樣,呼吸均勻。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地、這么久地看著她。她的睫毛很長,在晨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鼻尖小巧,嘴唇因為脫水而有些干裂。她睡著的時候,臉上沒有了白天的戒備和疏離,顯得格外柔和、脆弱。
我的手臂已經麻木了,但我不舍得動,生怕驚醒了她。
昨晚那支舞,像一場劇烈的風暴,席卷了我們之間所有的尷尬、隔閡和誤解,風暴過后,留下的雖然是一片狼藉,但也讓彼此最真實的樣子,暴露在了對方面前。
我知道,我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院門被推開的“吱呀”聲,最終還是吵醒了晚秋。她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
她的眼神還有些迷茫,似乎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當她意識到自己正被我緊緊抱在懷里時,她的身體瞬間又變得僵硬起來,臉上“唰”地一下,血色褪盡。
她掙扎著想從我懷里起來,眼神里滿是慌亂和羞恥,仿佛昨晚那個情緒崩潰、在我懷里痛哭失聲的人不是她一樣。
“別動。”我按住她的肩膀,聲音因為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啞,“你腿麻了,小心摔著。”
我的聲音似乎讓她冷靜了一些。她不再掙扎,但依舊不敢看我,把臉轉向了一邊,露出了通紅的耳根。
屋子里的氣氛,一時間變得比昨晚更加微妙。昨晚是冰冷的尷尬,現在,卻是一種帶著溫度的、手足無措的窘迫。
“建國!晚秋!都什么時辰了,還不起床?”我娘在院子里喊了起來,聲音里帶著明顯的不滿。在農村,新媳婦第一天是要早起給公婆敬茶,操持家務的。我們這樣“賴床”,在她看來,就是不懂規矩。
晚秋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立刻就要下床。
“我來。”我拉住她,先她一步下了床,快速地穿好衣服。然后,我走到床邊,拿起那副被她放在地上的假肢。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我的動作,眼神里閃過一絲緊張。
我沒有看她,只是蹲下身,像做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一樣,拿起一塊干凈的布,仔細地擦拭著假肢上的灰塵。然后,我把它遞到她面前。
“穿上吧,地上涼。”
她愣愣地看著我手里的假肢,又看看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接。
我也不催她,就那么舉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伸出手,接了過去。我能看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
等她穿戴好,我才去院子里打水洗漱。我娘正黑著臉在喂雞,看到我出來,重重地“哼”了一聲。
“出息了啊,陳建國。娶了媳婦,連老娘的話都當耳旁風了。”
“媽,晚秋昨天累著了,我讓她多睡會兒。”我解釋道。
“累?誰不累?全村就她一個新媳婦?”我娘把手里的雞食撒得滿地都是,嘴里還在不停地念叨。
我沒有再跟她爭辯,打了兩盆熱水。一盆給自己,一盆端進了屋里。
晚秋已經穿好了衣服,正在疊被子。看到我端著水盆進來,她又愣住了。
“洗把臉吧。”我把水盆放到屋里的長凳上,又把新毛巾遞給她。
她看著那盆冒著熱氣的水,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她沒有說謝謝,只是默默地走過去,把毛巾浸濕,輕輕地擦著臉。
我洗漱完,準備去做早飯。晚秋卻跟了出來。
“我來吧。”她小聲說。
“不用,你歇著。”我把她按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坐著幫我燒火就行。”
她看了我一眼,沒再堅持,默默地坐下,開始往灶膛里添柴。
那天的早飯,是我做的。稀飯熬得稠稠的,又貼了幾個玉米餅子。我把飯菜端上桌,給我娘盛了一碗,又給晚秋盛了一碗,并且把她的碗,就擺在了我的旁邊。
“晚秋,過來吃飯。”我喊她。
我娘的臉立刻就拉了下來,筷子在碗上敲得“當當”響,眼睛瞪著我。
晚秋坐在灶膛前,沒有動。她看著我,又看看我娘,眼神里是猶豫和為難。
我直接走過去,拉起她的手腕,把她帶到了飯桌前,按在了凳子上。她的手很涼,也很瘦,我能清晰地摸到她手腕上的骨頭。
“吃飯。”我把筷子塞到她手里,語氣不容置疑。
那一頓早飯,吃得驚心動魄。我娘全程黑著臉,把碗筷弄得山響,用沉默表達著她最強烈的抗議。晚秋則始終低著頭,幾乎要把臉埋進碗里,吃得小心翼翼。
而我,卻吃得異常香甜。我知道,這是一個開始。從昨晚那支舞,到今天這盆熱水,再到這張飯桌,我正在用我的行動,一點一點地,推倒那些橫在我們之間的、有形和無形的墻。
吃完飯,我娘摔下碗筷,進屋去了。
晚秋立刻站起來,手腳麻利地收拾碗筷。
“我來吧。”我說。
“不用,”她搖搖頭,這是她第一次拒絕我,“我……我洗得干凈。”
我看著她在水池邊忙碌的背影,看著她把每一個碗都沖洗得干干凈凈,再用抹布擦干,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碗柜里。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冷清了許久的家,終于開始有了一點煙火氣。
雖然,這煙火氣,還帶著嗆人的味道。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它會變成溫暖的、讓人心安的味道。
第7章 會說話的針線
從那天起,晚秋變了。
這種變化不是翻天覆地的,而是像春天里解凍的小河,冰面下,有細微的水流在悄悄涌動。
她的話依然很少,但不再像以前那樣,對我的所有示好都報以警惕的沉默。她開始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回應我。
我從地里干活回來,她會提前給我打好一盆熱水,放在院子里。我換下來的臟衣服,第二天一早,總會發現已經被她洗得干干凈凈,晾在了繩子上。我的衣服上要是破了洞,或者掉了扣子,她總能第一時間發現,然后在我睡覺的時候,就著煤油燈,把它縫補得妥妥帖帖。
她的針線活,就是她的語言。那些細密的、均勻的針腳,比任何動聽的話語,都更能傳遞她內心的變化。
我開始期待每天回家,期待看到她為我做的一件件小事。這些小事,像一顆顆飽滿的麥粒,填滿了我心里那些因為生活的粗糙而留下的縫隙。
我娘對我倆關系的“升溫”,自然是看在眼里。她的不滿,也從暗地里的冷暴力,變成了明面上的挑剔。
“地掃得這么慢,是等著下蛋嗎?”
“豬喂得這么肥,是想把它當祖宗供起來?”
“整天就知道做那些針線活,能做出金元寶來?”
晚秋從不還嘴,只是默默地承受著,然后把事情做得更仔細,更周到。有時候我實在聽不下去,想替她辯解幾句,她都會在背后悄悄拉我的衣角,對我搖搖頭。
我知道,她是不想我們母子再生嫌隙。她的忍讓,讓我既心疼,又無奈。
轉眼間,就到了開春。春耕要開始了,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下地,翻土、播種。
我家的地不多,但光靠我一個人,還是有些吃力。我娘年紀大了,腰不好,干不了重活。我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了才拖著一身疲憊回來。
晚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好幾次跟我說,讓她也去地里幫忙。
“你腿不方便,地里都是泥,不好走。”我每次都拒絕她,“你把家里的事做好就行了。”
我說的是實話,可我后來才明白,我這種“為她好”的安排,在她聽來,可能又是一種變相的“你不行”。
那天,我因為要修整一處塌方的田埂,中午沒有回家吃飯。等我傍晚回到家時,卻發現家里冷鍋冷灶,一個人都沒有。
我心里一慌,以為出了什么事。我喊了幾聲“媽”、“晚秋”,都沒人應。
我放下鋤頭,正準備出門去找,就看到晚秋一瘸一拐地從村口那邊走過來。她身上沾滿了泥土,頭發被汗水打濕,凌亂地貼在臉上,臉色蒼白得像紙。她的手里,還提著一個籃子。
“你去哪兒了?”我迎上去,語氣里帶著一絲責備。
她看到我,似乎有些害怕,下意識地把籃子往身后藏。
我拿過籃子,打開一看,里面是滿滿一籃子鮮嫩的薺菜。
“我……我看你這幾天吃飯都沒胃口,”她低著頭,不敢看我,“就想著去地里挖點薺菜,給你包頓餃子吃。”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溫熱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我們家那塊地,離村子有三四里路,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我能想象,她是怎么拖著那條不方便的腿,一步一步走到地里,又是怎么蹲在地上,一點一點把這些薺菜挖出來的。
我看著她滿身的泥土,和那雙被泥水浸泡得發白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覺得自己的喉嚨發緊,眼眶發熱。
“以后不準再去了。”我拉著她往家走,聲音有些嚴厲,但握著她的手,卻很輕柔,“想吃什么,告訴我,我去弄。”
她“嗯”了一聲,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一頓薺菜豬肉餡的餃子。晚秋的手很巧,餃子包得像一個個小元寶,整整齊齊地碼在案板上。
我娘看著那盤熱氣騰騰的餃子,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還是動了筷子。她一連吃了好幾個。
吃完飯,我娘對晚秋說:“明天,把那幾件舊衣服拆了,給我做件新棉襖。”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吩咐”晚秋做事。語氣雖然還是硬邦邦的,但那背后,卻是一種變相的認可。認可了晚秋的針線活,也認可了她作為這個家兒媳婦的“用處”。
晚秋愣了一下,隨即用力地點了點頭:“哎,好的,媽。”
那一晚,月光很好。
我們躺在床上,第一次沒有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我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皂角香味。
“晚秋,”我翻過身,面對著她,“對不起。”
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睛,不解地看著我:“為什么說對不起?”
“我總想著要保護你,不讓你干這個,不讓你干那個。可我忘了,你不是一株需要被養在花盆里的花。”我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你是一棵樹,有自己的根,你想自己撐起一片天。我不該攔著你。”
她沉默了很久。
在靜謐的夜里,我能聽到她漸漸變得急促的呼吸聲。
忽然,我感覺到一只微涼的手,輕輕地、試探性地,覆蓋在了我的手背上。她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但卻沒有收回去。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觸碰我。
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世界的花,都開了。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把她的手包裹在我的掌心里。她的手很小,骨節分明,掌心因為常年做活而有一層薄薄的繭。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握著手,誰也沒有再說話。
但我們都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不再是兩個孤獨的個體,而是真正開始血脈相連,準備共同抵御這個世界風雨的,夫妻。
第8章 歲月里的合奏
時間是最好的犁,能把最堅硬的土地,也翻耕出柔軟的紋路。
一晃,五年過去了。
我們的兒子小石頭,已經四歲了。他長得虎頭虎腦,健康活潑,眉眼像我,鼻子和嘴巴卻像極了晚秋。他的出生,像一縷最燦爛的陽光,徹底照亮了這個曾經冷清的家。
我娘,王秀蘭女士,在抱著孫子的那一刻,臉上笑成了一朵菊花。她所有對晚秋的偏見和不滿,似乎都在那一聲響亮的啼哭中,煙消云散了。她開始搶著幫晚秋帶孩子,有好吃的也總是第一時間先給晚秋送去一碗,嘴里念叨著:“多吃點,要下奶。”
晚秋和我娘的關系,也在這種日復一日的瑣碎中,慢慢地緩和了。她們不再是針鋒相對的婆媳,更像是一對別扭的母女。偶爾還是會因為帶孩子的理念不同而拌幾句嘴,但轉過頭,我娘又會把剛出鍋的熱饅頭,塞到晚秋手里。
村里人對我們的看法,也早就變了。
晚秋用她的勤勞和善良,贏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她不僅把我們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常常幫助鄰里。東家需要縫個被子,西家需要納個鞋底,只要找到她,她從不推辭。她的針線活在十里八鄉都出了名,甚至有人專門從鎮上跑來,請她做嫁衣。
她不再是那個被人指指點點的“林瘸子”,而是大家口中能干、賢惠的“建國媳婦”。
她走路的時候,依然會微微地一瘸一拐,但她的頭,總是抬得高高的。她的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太陽,溫暖而明亮。
而我,也從一個愣頭青,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我用這幾年的時間,在鎮上學了木匠手藝,開了個小小的家具鋪。日子雖然不富裕,但安穩、踏實。
每天傍晚,我從鎮上騎著自行車回家,老遠就能看到我家屋頂上飄起的裊裊炊煙。推開院門,總能看到晚秋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小石頭跟在她身后,像個小尾巴。我娘則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搖著蒲扇,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這便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畫面。
那個傍晚,我回到家,看到晚秋正在院子里教小石頭走路。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小石頭搖搖晃晃地撲進她懷里,咯咯地笑著。晚秋抱著他,臉上是無比溫柔的笑意。
我看著這一幕,心里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和那支只為我一個人跳過的舞。
我走過去,從身后輕輕地抱住了她。
“想什么呢?”她靠在我懷里,輕聲問。
“在想,我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我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邊說。
她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松下來,把頭往我懷里靠了靠。
“建國,”她忽然說,“謝謝你。”
“謝我什么?”
“謝謝你,當初愿意要我。”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篤定,“也謝謝你,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沒用的人。”
我收緊了手臂,把她和孩子一起圈在懷里。
“傻瓜,你從來都不是。你是我見過最堅強,最好的人。”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抱著,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溫度。歲月靜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后來,當孫子問我,爺爺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是什么。
我告訴他,爺爺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不是頂著全村的壓力娶了你奶奶,而是在那之后的每一個日子里,都努力地去讀懂她,尊重她,愛護她。
因為我漸漸明白,真正的愛,不是居高臨下的保護,也不是自我感動的付出,而是一種平視的尊重和靈魂的懂得。是看到她的殘缺,也看到她的驕傲;是扶她一把,也愿意讓她自己去走。
家人之間的情義,就像我們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澆灌,去修剪。有時候,我們需要設立邊界,來保護自己不受傷;但更多的時候,我們需要用理解和包容,來讓它的根扎得更深,枝葉長得更茂盛。
而我和晚秋,就是這棵樹下,最默契的合奏。我的笨拙,她的堅韌;我的守護,她的溫柔,共同奏響了一曲屬于我們自己的,關于歲月、關于愛、關于一個完整家庭的,最動聽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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