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平壤順安國際機場時,張偉第五次踏上了這片土地。每次來,他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可總有什么牽著他回來——直到這次,他終于明白,那是心頭一抹揮之不去的疼。
接機大廳里,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李英愛,他三年前第一次來朝鮮時的導游。她幾乎沒變,依然穿著那身深藍色制服裙,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胸前的領袖徽章擦得锃亮。只是眼角,多了幾絲若有若無的細紋。
“張先生,歡迎回來。”她微笑著伸出手,中文標準得讓人忘了她是朝鮮人。
旅游團里新來的游客們低聲贊嘆:“這導游真漂亮。”“氣質真好。”“中文比我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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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只是點頭,心里卻涌起復雜的情緒。他記得三年前離開時,李英愛在機場對他說:“張先生,下次來,朝鮮會更好的。”那時她眼里有光,如今那光還在,只是底下多了層看不透的影。
第一天晚餐安排在平壤最著名的蒼光院。長條桌上擺滿了銅碗銅碟,中間是滋滋作響的平壤烤鴨。游客們興奮地拍照,李英愛則站在桌尾,微笑著介紹每道菜的來歷。
“這是我們朝鮮的傳統吃法,鴨肉要配著蔥絲和醬料,用生菜裹著吃。”她邊說邊示范,動作優雅流暢,卻沒有把示范用的鴨肉卷送進自己嘴里,而是自然地放回盤中。
團里來自上海的王太太心細,輕聲問:“小李,你怎么不吃?”
“我晚餐吃得少,要保持身材。”李英愛笑著回答,這個理由她說了無數次,流暢得像是背好的臺詞。
只有張偉注意到,她說話時,喉嚨不自覺地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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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參觀南浦西海水閘,風很大。午餐在閘區食堂,簡單的四菜一湯。李英愛依然只吃米飯和泡菜,偶爾夾一筷子炒豆芽。張偉把自己碗里的煎魚塊夾到她盤中:“風大,吃點東西暖暖胃。”
李英愛愣住了。按照規定,她不能接受游客的食物。全桌人都看著這一幕,空氣突然安靜。
“就當是朋友間的關心。”張偉補了一句。
李英愛看著盤中那塊金黃的煎魚,足足看了三秒,然后抬頭微笑:“謝謝張先生。”她用筷子小心地將魚塊分成兩半,一半放進嘴里,咀嚼得很慢,很慢,像是在品嘗什么珍貴的東西。另一半,她輕輕撥到碗邊,再沒有動過。
那天下午在返回平壤的大巴上,張偉故意坐在李英愛旁邊的空位。
“那半塊魚,是要帶回家嗎?”他輕聲問。
李英愛望向窗外,過了很久才說:“張先生很細心。”
“我第四次來朝鮮時,導游是位姓金的姑娘。她也不吃肉,直到最后一天,我才知道她母親臥病在床,她每頓飯都把肉省下來,周末帶回家。”張偉說得很慢,“她說,導游每月有特殊配給,但只夠一個人吃三四頓肉。如果自己吃習慣了,就再也受不了平日里的伙食了。”
李英愛沒有轉頭,但張偉看見她的睫毛在顫動。
“李導,你也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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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駛過一個路口,一群放學的小學生穿著整齊的校服走過。李英愛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我父親是軍人,在‘苦難行軍’時期落下胃病,現在只能吃軟食。我母親把肉票都換了雞蛋,給父親補充營養。”她頓了頓,“我自己......習慣了。”
“習慣”兩個字,她說得輕飄飄的,卻重重砸在張偉心上。
那天晚上,旅行團觀看阿里郎表演。十萬人的團體操,整齊劃一得令人震撼。張偉卻注意到,中場休息時,演員們領到的加餐是一個飯團和一瓶水。前排的幾個年輕演員,小口小口吃著飯團,像是要把每一粒米都品出味道。
表演結束已近晚上十點。按照安排,游客們去體驗平壤的夜宵攤。李英愛依然忙碌著,為游客安排座位,推薦小吃。她自己只要了一碗豆花,坐在燈光暗處的角落。
張偉端著一盤炸年糕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
“吃點吧,你忙了一晚上。”
李英愛搖搖頭:“我不餓。”
“是不餓,還是不能餓?”張偉問得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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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之間沉默了。遠處傳來游客的歡笑聲,夜市的燈光在李英愛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這個總是端莊得體的姑娘,此刻在陰影里,顯出一種易碎的脆弱。
“張先生知道我們導游一個月工資多少嗎?”她突然問,沒等回答就自己說了,“相當于300元人民幣。肉票每月200克,大概是一小碗肉絲的量。”她笑了笑,那笑里有什么東西裂開了,“如果我在游客面前大口吃肉,回去后怎么面對每月只有50克肉票的父母?怎么面對那些看著我長大的鄰居?”
她拿起勺子,輕輕攪動碗里的豆花:“所以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吃。味蕾習慣了清淡,就不會想念油膩。胃適應了簡單,就不會渴望豐盛。這是......生存的智慧。”
張偉想起自己第一次來朝鮮時,在平壤百貨商店看到的場景:市民們用各種票證購買日用品,肉類柜臺前總是排著最長的隊,每人限購一小塊,用油紙仔細包好,像捧著寶貝。
“你們每天面對滿桌的肉菜,是什么感覺?”他問。
李英愛抬起頭,眼里有光閃爍:“像站在櫥窗里,展示著最美的商品,卻不能擁有。”她迅速低下頭,“對不起,我說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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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回到酒店,張偉一夜未眠。他想起李英愛介紹景點時眼里的自豪,想起她講述國家成就時挺直的背脊,也想起她面對肉菜時那一閃而過的、幾乎看不見的渴望。
旅行第五天,參觀開城的高麗博物館。午餐是著名的“九折板”,九種食材九種顏色,中間是薄如蟬翼的肉片。李英愛照例只吃周圍的素菜。團里的大學生小劉看不下去了,夾起一片肉放到她碗里:“李導,你就吃一口吧,這么多我們吃不完。”
李英愛看著碗里的肉片,手微微發抖。她環顧四周,其他工作人員都在忙碌。時間一秒一秒過去,終于,她夾起那片肉,卻沒有放進嘴里,而是小心翼翼地用紙巾包好,放進口袋。
“我父親......很久沒吃過這么薄的肉片了。”她說這話時沒有看任何人,聲音很輕,卻讓整桌人都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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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張偉突然理解了那種復雜的好感從何而來——那不是簡單的男女之情,而是人類對在匱乏中保持尊嚴的靈魂,所產生的本能敬意。這些姑娘用最美的微笑包裹最深的克制,用最流利的外語講述最艱難的現實,她們是國家的櫥窗,也是家庭的支柱,是展示者,也是犧牲者。
最后一天,在去機場的大巴上,李英愛做告別致辭。說到一半,她突然哽咽了:“謝謝大家這些天的理解和關心。你們可能不知道,每次有游客注意到我不吃肉,我都會既緊張又感動。緊張是因為怕違反紀律,感動是因為......那說明有人真的在看,在關心。”
她從隨身包里拿出一個小布袋,打開,里面是這幾天游客們偷偷塞給她的各種小零食——幾塊巧克力,一包牛肉干,幾顆糖。
“這些我都會帶回家,和家人分享。”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在朝鮮,分享的不只是食物,更是溫暖。”
機場告別時,李英愛與每位游客握手。輪到張偉時,她握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個小紙包。
“這是松子,平壤郊外采的。不值錢,但是干凈的。”她快速說完,轉身去招呼其他游客。
回國的飛機上,張偉打開紙包,里面除了松子,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面用娟秀的中文寫著:“謝謝您看到我。”
短短五個字,讓他瞬間淚流滿面。
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一次次回來——不是為了看風景,不是為了獵奇,而是為了確認,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這樣一群人,在極致的匱乏中保持著極致的尊嚴,在嚴格的框架里散發著人性的微光。她們不愛吃肉,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不能愛、不敢愛、不舍得愛。
三個月后,張偉收到一個來自丹東的包裹,寄件人姓名不認識。打開,是一幅刺繡,繡的是大同江邊的風景,江上有船,岸上有柳,天空有鳥。繡工精致,一針一線都看得出心血。包裹里沒有信,只有一張小卡片,上面印著朝鮮諺語:“分享的飯最香,分擔的路最短。”
有些人,明明只相處了七天,卻能讓你惦念一輩子。
朝鮮的女導游們依然站在機場,微笑著迎接一批批游客。她們依然穿著整齊的制服,中文依然流利,依然不吃肉。游客們依然會對她們產生好感,有些人會困惑,少數人會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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