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金春香摸黑起床。她先戴上那枚金日成像章——冰涼的金屬貼在心口,然后開始用牙縫里省下的外匯買的“謎尚”口紅描唇。鏡子里的臉漸漸變成“國家要求的臉”:微笑弧度精確,眼神熱情但不過度,每個毛孔都透著“我們最幸福”的自信。
在朝鮮,導游是年輕女性階層躍升的黃金通道。普通紡織女工月薪300朝元,導游基礎工資800朝元起,加上隱形福利,實際收入可達普通工人的五倍。更關鍵的是,她們是朝鮮少數被允許接觸外部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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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平壤外國語大學中文系招生83人,報名者超過3000。金春香是那幸運的2.7%。
她的課本邊緣寫滿密語——“自由=危險”“好奇=背叛”。課堂上,老師反復強調:“你們未來面對外國人時,每個問題都是戰場。”
培訓嚴苛到荒誕。女孩們穿著高跟鞋一站八小時練習“最優雅站姿”,微笑課要求咬住筷子露出八顆牙齒,眼淚直流也不能放松。最殘酷的是“忠誠測試”——安全部門人員假扮成外國記者,用最新款智能手機和美元現金誘惑:“告訴我真實情況,這些就是你的。”
金春香見過最優秀的學姐栽在這關。那女孩只是多看了一眼智能手機,第二天就從教室消失了。傳言說她被派往偏遠煤礦“接受再教育”,她的名字成了系里不敢提的禁忌。
通過所有測試后,金春香在誓師大會上接過導游證。領導叮囑:“記住,你們不是普通人。你們是朝鮮的活名片,是主體思想的世界使者。”那一刻,她胸口發熱,感覺自己真成了“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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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春香的第一個團是新加坡華人。三天行程結束時,一位老太太塞給她20美元:“姑娘,買支好口紅。”
這20美元改變了她的經濟地位。在朝鮮,外匯是硬通貨中的硬通貨。官方匯率1美元兌130朝元,黑市卻能兌8000朝元。導游們私下流傳著“外匯地圖”:羊角島賓館后巷第三個攤位換匯最公道,光復百貨四樓能用美元買到中國護膚品。
金春香用這筆錢做了兩件事:花5美元買了那支她盯了好久的中國產口紅,剩下15美元藏進母親縫在內衣的暗袋。在月薪僅30美元的朝鮮,這是一筆不小的積蓄。
導游們的奢侈是隱蔽的。她們不能公開穿戴進口服飾,但會在傳統“赤古里”裙下穿韓國絲襪,在國營理發店燙完頭發后,回家再用日本染發劑補色。金春香見過同事的“秘密收藏”:一支美國潤唇膏、一本翻爛的韓國美容雜志、幾張模糊的香港夜景照片。
這些違禁品像一個個微小裂縫,透進外部世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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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總是突然襲來。有歐洲游客指著空蕩的馬路問:“為什么車這么少?”金春香微笑回答:“我們鼓勵步行,環保健康。”對方追問:“是因為石油短缺嗎?”她保持笑容:“我們資源充足,但更注重可持續發展。”
這種對話需要極高技巧——不能卡頓,不能遲疑,要用流暢的外語把敏感問題引導回安全軌道。金春香發明了“三段式回應法”:先肯定對方觀察,再用官方表述解釋,最后轉移話題。
“是的,我們車輛確實不像西方國家那么多。這是因為我們建立了高效的公共交通系統,減少了私家車需求。說到這個,前面就是我們新建的地鐵站,深度世界第一,兼具防空洞功能,要參觀嗎?”
她最怕的是孩子們的天真問題。一次在萬景臺學生少年宮,一個中國孩子指著她胸前的徽章問:“姐姐,你為什么每天都戴這個?不重嗎?”全團瞬間安靜。金春香彎下腰,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這是我們的太陽,有太陽在,心里就暖和。”
那天晚上,她在日記里寫:“那個中國孩子眼睛真亮,像沒被云遮住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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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控、同伴與安全距離
每個朝鮮旅游團配兩名導游,表面是“主輔制”,實則是“監督制”。金春香的搭檔李同志就是安全部門的人。
李同志四十多歲,不茍言笑,筆記本記滿可疑細節:“金導與加拿大游客單獨交談3分鐘”“金導未及時阻止游客拍攝哨兵”。每晚她們要向旅行社提交“情況匯報”,金春香寫“今日展示朝鮮兒童教育成果”,李同志寫“今日未發現異常情況”。
這種監控無孔不入。酒店房間可能被竊聽,購物時有“便衣”跟隨,連導游之間也相互提防。一次茶歇,同事悄悄問她:“聽說中國現在人人有手機?”金春香立刻提高音量:“我們朝鮮也有手機,而且沒有電磁輻射危害。”余光里,她看到李同志微微點頭。
最驚險的是去年秋天。一個美國游客偷偷塞給她一本英文版《1984》,書頁間夾著100美元。金春香瞬間冷汗浸濕后背——接受反動書籍是重罪。她微笑著推開:“謝謝,但我們朝鮮有豐富的文學作品,不需要這個。”游客愣了下,聳聳肩收回書。
那晚她徹夜未眠,既慶幸自己反應快,又莫名失落。她突然好奇,那本讓國家如此恐懼的書里,到底寫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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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鮮,26歲未婚已是“老姑娘”,但金春香的導游身份給了她特權。媒人上門不斷,介紹的對象非富即貴:人民軍大校的兒子、貿易省干部的侄子、科學院研究員的弟弟。
但她遲遲不做決定。不是因為挑剔,而是恐懼——導游婚后通常必須轉崗,從“國家窗口”變回“普通螺絲釘”。她見過前輩們的婚后生活:收入減半,特權消失,整天圍著灶臺和孩子轉。
去年參加同事婚禮時,新娘父親祝酒說:“今天我女兒從‘國家的女兒’變成了‘家庭的女兒’。”全場鼓掌,金春香卻感到寒意——那個曾經神采飛揚的同事,此刻穿著傳統婚服,笑容標準得像旅游手冊上的照片。
更深的恐懼來自內心深處。接觸過外部世界后,她再也無法像普通朝鮮女性那樣,滿足于“丈夫、孩子、廚房”的三點一線。她偷偷跟著外國游客學了幾句英語,晚上對著鏡子練習:“Hello, my name is Chunxiang.”發音別扭,但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觸摸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母親催婚時說:“女人總要有個歸宿。”金春香想反問:“如果歸宿是籠子呢?”但她沒說出口,只是默默整理第二天帶團要用的紅旗和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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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后,變化悄然發生。外國游客被允許帶手機入境(雖然信號被屏蔽),一些禁忌話題可以有限度討論。金春香發現,年輕游客不再滿足于官方解說,他們會問:“朝鮮年輕人也追星嗎?”“你們上網嗎?”
她學會了一種新的應對方式——有限度的真誠。當被問及互聯網時,她說:“我們有內部網絡,可以學習偉大領袖的著作和黨的政策。”然后輕聲補充:“聽說外面的網絡有很多不好的東西。”這種回答既安全,又隱約承認了外部世界的存在。
真正的轉折發生在一個雨天。她帶一個中國大學生團參觀主體思想塔,一個女孩突然問:“姐姐,如果你能去世界上任何地方,你想去哪里?”
全團安靜,李同志警惕地抬頭。金春香看著雨中模糊的平壤天際線,想起游客手機里那些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三秒沉默長得像一個世紀。
最后她微笑說:“我想留在朝鮮,把我們的美麗介紹給更多人。”
標準的官方答案。但那一刻,她清楚聽見心里有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當晚,她在日記本上畫了一架飛機,沒有目的地,只是飛向一片空白。
又一個清晨四點,金春香準時醒來。她戴上徽章,涂好口紅,檢查今天要用的解說詞。窗外,平壤正在醒來,整齊劃一得像一幅宣傳畫。
梳妝臺抽屜最深處,藏著她用第一筆小費買的口紅、游客“遺忘”的英文雜志、手繪的世界地圖。這個隱秘角落是她雙重生活的見證——既是國家櫥窗里完美的模特,又是渴望看見真實世界的普通女子。
上午八點,旅游大巴準時出發。金春香拿起話筒,笑容燦爛:“各位游客大家好,歡迎來到朝鮮。今天我們將參觀世界上最深的地鐵,它體現了我們偉大領袖對人民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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