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干凡：尿素票(小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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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的風，刮過冷水江麻溪古鎮的田埂時，總帶著一股子泥土和化肥混合的腥氣。老根攥著那張皺巴巴的尿素票，指腹在印著“計劃內供應”五個紅字的紙面上摩挲了三遍，邊角都快被汗漬浸得發了軟。紙票是牛皮紙做的，邊緣已經微微卷起，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一行“冷水江供銷社專用”的小字，透著一股子沉甸甸的分量。

票是村支書遞給他的，那天老根剛幫村里修完水渠的最后一段，滿身泥水地蹲在村委會門口抽煙。支書走過來，把一張紙片拍在他手里，手指頭敲著桌面，聲音沉得像塘底的泥：“老根，就這一張，27塊5，一百斤。秋稻能不能灌上漿，就看這袋尿素了。”老根的喉結滾了滾，沒說話。他知道這票有多金貴，今年村里就三個計劃內指標，隔壁二柱子家求爺爺告奶奶跑了半個月，都沒摸著一張票的邊。

老根家里三畝薄田，開春時遭了澇，秧苗蔫頭耷腦的，黃懨懨地趴在水田里，眼看著別家的禾苗躥得老高，綠油油地連成一片，他急得嘴上燎起一串泡。供銷社的大門，他踩破了門檻，幾乎天天都去轉悠，可柜臺后的胖嬸總是揮揮手，臉上的肉堆成一團：“沒票？白搭。這尿素是指標，不是你有錢就能買的。”老根試過把兜里僅有的十塊錢拍在柜臺上，說愿意加錢，胖嬸卻瞥了他一眼：“加多少都沒用，計劃內的貨，差一張票都不行。”

攥著票往供銷社走的路上，老根覺得那紙片有千斤重。日頭毒辣辣地曬著，把柏油路烤得發軟，蟬鳴聲嘶力竭地聒噪著。他卻把票揣在貼胸口的衣兜里，外面再裹上一層手帕，生怕被風刮跑，被汗浸壞。路上碰見二柱子，小伙子赤著膊，肩上搭著條毛巾，眼尖得很，瞥見他兜里露出的紅邊，嗷一嗓子就圍了上來：“根叔，你有尿素票？勻我點唄，哪怕二十斤也行！我家那幾畝玉米地，都快干成柴火了，葉子卷得跟紙似的。”

老根搖搖頭，把衣襟攥得更緊：“柱子，對不住，就一百斤，剛夠我家三畝田。”二柱子的臉瞬間垮了下去，悻悻地走了，嘴里嘟囔著“還是村干部近水樓臺”。老根沒應聲，他知道，這票不是白來的。為了修那條繞村的水渠，他熬了三個通宵，白天扛水泥、挖土方，晚上就蹲在渠邊守著，生怕剛砌好的渠壩被雨水沖垮。這票，是他拿力氣換來的。

供銷社的門是木頭做的，推開時“吱呀”一聲響，一股子涼氣混著化肥味撲面而來。胖嬸坐在柜臺后面，嗑著瓜子，面前的賬本攤開著。老根把票和錢遞過去，二十七塊五，一分不少，那是他賣了一擔紅薯，又把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雞托人捎到鎮上換來的。胖嬸接過票，瞇著眼瞅了瞅，又對著陽光照了照，這才嘩啦嘩啦翻著賬本，筆尖在紙上劃拉一聲：“老根，計劃內，27塊5，一百斤。”她頓了頓，抬眼瞅著老根，壓低了聲音：“真不加點？黑市上都炒到五十塊一包了，你要是多買，我偷偷給你留兩包。”

老根擺手，他兜里已經空空如也，連買包煙的錢都沒剩下。

尿素袋子是(塑料)蛇皮袋的，黃澄澄的，上面印著“農業生產專用”幾個大字。扛在肩上沉甸甸的，老根卻覺得渾身是勁。他弓著腰，一步一步往田埂走，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風一吹，袋子上的“尿素”兩個字晃得人眼暈。他想起春上澇災時，蹲在田埂上掉的那些眼淚，想起每天天不亮就扛著鋤頭去田里放水，想起秋稻揚花時，沉甸甸的稻穗壓彎枝頭的模樣，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走到自家田頭，老根把尿素袋子輕輕放在田埂上。他掏出懷里的尿素票，展開來，又看了一眼。陽光落在紅字上，亮得晃眼。他小心翼翼地把票疊好，塞進炕席底下的木匣子里——那里面，還放著他年輕時的社員證，和一張泛黃的糧票。

后來，秋稻果然豐收了。金燦燦的稻穗壓彎了腰，風一吹，稻浪翻滾，像一片金色的海洋。老根坐在田埂上，抽著旱煙，看著滿田的稻浪，忽然想起那張尿素票。他想，等過年時，把木匣子里的票都拿出來，給孫子講講，當年一張薄薄的紙片，能撐起三畝田的希望，能撐起一家人的口糧。

再后來，市場經濟的浪潮涌來，供銷社的柜臺漸漸冷清了，尿素再也不用憑票供應。鎮上的農資店里，堆著成垛的化肥，想買多少就買多少。老根的木匣子，卻一直鎖著。那張皺巴巴的尿素票，和那些舊時光一起，在匣子里，散發著淡淡的、泥土與化肥混合的，歲月的味道。

作者簡介

李干凡，筆名李凡，男，大學文化，高級碳排放管理師。曾在當代商報-湘中周刊從事記者，愛好文學寫作，最近有論文《在世界建材雜志》發表，有散文、詩詞、小說在《大河文學》等刊物發表及入選古韻流芳詩詞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