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讀到謝羽笛的《七月,野姜花的氣味》時,正在成都地鐵二號線。空調(diào)停了,車廂里彌漫著塑料焦糊味與汗?jié)n的氣息。
那句“野姜花的氣味,七月。燙在臉上”如同有人將打火機的火焰輕輕貼近我的面頰。
我一時難以站穩(wěn),倚在車門邊,手指無意識地扣緊金屬扶手,指節(jié)微微泛白。
那不是即時的疼痛,而是……該如何形容呢,疼痛尚未抵達,你卻已預(yù)感它的來臨,如同手術(shù)前麻醉未完全生效,而刀痕已悄然綻開。
后來我才懂得,這正是謝羽笛最為銳利之處——她不令你當場落淚,而是讓你將淚水吞咽回去,直到你走出便利店、坐上高鐵、或是十年后在超市冷柜前瞥見半塊包裝月餅時,胃部才驟然一緊,仿佛被人從身后輕輕推了一把。
這不是尋常的疼痛延遲,這是一種屬于技術(shù)時代的疼痛邏輯:先儲存,再突然回放,數(shù)據(jù)量愈大,穿透力愈強。
或許可以稱之為“延遲觸發(fā)的身體記憶”。
或者更直白些,稱為“緩慢作用的塑形之刃”。
她運用的總是最尋常的工業(yè)材料,最日常的便利店場景,卻將刀刃磨礪得比手術(shù)器械更為冷峻。
《犀浦,半塊月餅》中那句“塑料刀切開月餅的同時,也切開窗外那輪整圓”,讀完后我在犀浦站臺佇立了二十分鐘。
月亮懸在頭頂,的確仿佛被切開了——并非視覺,而是知覺。
如同有人用刻刀在視網(wǎng)膜上輕輕一劃,血尚未滲出,但你已知曉它終將流淌。
這才是真切的后人類詩學。
并非科幻片中閃爍的賽博軀體,而是便利店冷柜里那塊切割不齊的廣式五仁月餅,塑料刀仍卡在蛋黃中央,刀柄上印著“犀浦便民服務(wù)”六個字。
謝羽笛的獨特在于,她將技術(shù)時代的疏離,轉(zhuǎn)化為最私密的生理反應(yīng)。
不是抽象概念,不是社會批判,而是你舌根忽然嘗到的一絲銹澀。
一、裂隙詩學:以最尋常的塑形之刃,剖開最沉重的傳統(tǒng)
我愿將她的寫作稱為“裂隙詩學”。
不是“裂縫”,裂縫尚可彌合,裂隙卻難以修補,愈補愈顯遼闊。
《犀浦,半塊月餅》整首詩便是一道裂隙。
半塊月餅的殘缺,卡住了整條街的燈火。
缺席的共食,反而成為最完整的共食——因為缺席本身化作容器,將過剩的燈火、過剩的團圓、過剩的消費意象全然容納。
讀至此處,我的喉嚨忽然被什么堵住。
不是感動,而是某種……欲嘔卻無的滯澀感。
如同童年被要求吃完所有月餅,直至看見盒底油漬便心生反胃,卻仍須微笑說好吃。
謝羽笛將這種童年印記,升維為文明尺度上的刻痕。
塑料刀不僅是刀,是量產(chǎn)模具,是流水線,是算法推送,是母親微信發(fā)來的中秋祝福動圖。
她用最輕質(zhì)的材料,刻出了最深重的痕跡。
而她從不呼喊疼痛。
她只是輕輕一劃,隨即離開。
留你獨自面對那道裂隙,直至它開始自行滲露。
這或許才是最深刻的觸動。
二、身體檔案:長江如何化為心跳,芯片如何嵌入軀體
《鼓動長江》是我讀過的最具震顫力的一首詩。
震顫至讀罷我將手按在胸口,仿佛真的聽見芯片低鳴。
“鐵釘冷卻”——赤壁烽火
“芯片低鳴”——數(shù)字紀元
“長江變成心跳”
這三行之間,她完成了一次對文明史的無聲縫合。
沒有麻醉,未經(jīng)消毒,直接將鐵釘與芯片編入同一顆心臟。
我在重慶朝天門碼頭讀完這首詩。
江風猛烈,吹得我眼眶濕潤。
分不清是因為風,還是因為那句“手。放在胸口。”
句號如心跳,一聲一聲,敲在肋骨之間。
謝羽笛在此做了一件極為深刻的事——
她將地理空間轉(zhuǎn)化為生理空間。
長江不再只是地圖上的曲線,不再只是課本中的母親河,它潛入你的胸腔,成為你自身的心跳。
而這心跳,又仿佛與芯片的韻律交織。
這不是隱喻,是現(xiàn)實。
你此刻每一次心跳,背后或許都有無數(shù)數(shù)據(jù)在為之運轉(zhuǎn)。
她將這種現(xiàn)實,寫成最私人的生命體驗。
不是浪漫相遇,而是無聲嵌入。
鐵釘嵌入青石,芯片嵌入身體,長江嵌入心臟。
嵌入之后便不再取出,任其在原處留存,隨脈搏輕輕顫動。
或許可稱之為“技術(shù)時代的身體印記”。
更直接地說,是“芯片介入后的心跳節(jié)律”。
你我皆在此境中。
三、野菜、荇菜、野姜花——從血肉中萌發(fā)的故鄉(xiāng)
《野菜》組詩中那句“野姜花從肉里拱出”,讀后我三日未碰葷食。
并非刻意,而是確實感到隱約不適。
那種植物自血肉中鉆出的意象,似寄生,又似孕育。
既令人悚然,亦隱含某種肅穆。
謝羽笛的故鄉(xiāng)并非地圖上的坐標,而是從血肉中生長出來的。
藍皮戶口簿被濕氣黏連,母親的菜籃空蕩,風聲掠過。
這些意象疊合,構(gòu)成一幅最為凝重的鄉(xiāng)土圖景:
故鄉(xiāng)逝去了,但它的遺骸仍在萌發(fā)草葉。
草葉生長在你的血肉之中。
這令我想起張棗的《跟祁連山有關(guān)的雪》,但張棗立于雪原之上,謝羽笛卻臥于腐殖土中,任雪花從血脈里生長。
一個是凝望,一個是被包容。
差異正在于此。
她不書寫鄉(xiāng)愁,她書寫鄉(xiāng)痕。
故鄉(xiāng)留下印記,且印記得極其緩慢、極其細微、極其深刻。
四、當代詩壇的獨特存在:為何謝羽笛令許多人共鳴
因為她寫得過于精準。
精準如手術(shù)刀在你最柔軟的部位徘徊,卻始終懸而不落。
你知它終將落下,卻不知何時。
這種懸置,比直接切割更令人悸動。
有人說她的筆觸太輕巧,太塑料,太便利店。
是的,正是便利店。
便利店才是當代生活的真實場所。
我們在那里完成補給、停留、相遇、別離、開始與結(jié)束。
謝羽笛只是點亮了場所的燈,讓我們看見冷柜、看見半塊月餅、看見其中的自己。
她比翟永明更顯冷澈,比余秀華更含銳利,比臧棣更具穿透,比北島更趨沉靜。
她不呼喊口號,不渲染苦難,不玩弄語言技巧,不書寫宏大歷史。
她只是握著一柄最尋常的塑形之刃,輕輕一劃。
然后離開。
留你獨自面對裂隙,直至裂隙開始自行言語。
這就是謝羽笛。
一位在便利店冷柜前,將整輪月亮切為半塊的90后歌者。
她不施咒語,她只是將真相剖開,讓你親自觀看。
看過之后,你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我讀她的詩,常至中途便需停下,去陽臺靜立片刻。
回來時,發(fā)覺煙灰缸中那截余燼,恍如《犀浦,半塊月餅》里被切下的半輪月亮。
缺了一角,形態(tài)不整,卻映照了我整個夜晚。
是的,便是如此。
是否感到觸動?
是的。
但并非此刻。
而是在你即將遺忘時,它才悄然浮現(xiàn)。
屆時,你便會明白謝羽笛的筆力何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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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謝羽笛:《七月,野姜花的氣味》,初發(fā)于《詩刊》2024年上半年卷,后收入個人詩集《裂隙之蜀》(未出版手稿),第17頁
[2] 謝羽笛:《犀浦,半塊月餅》,初發(fā)于微信公眾號“詩歌來的時候”,2023年9月28日
[3] 謝羽笛:《野菜》組詩,獲第三屆“春滿園野菜杯”全國詩歌大賽一等獎,2024年
[4] 謝羽笛:《鼓動長江》,初發(fā)于《揚子江詩刊》2025年第2期
[5] 同[2],讀者評論區(qū)截圖,2023年9月29日凌晨3:14,有讀者留言“我在犀浦站臺靜立了二十分鐘”
[6] 張棗:《跟祁連山有關(guān)的雪》,《張棗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87頁
[7] 翟永明:《女人》,1984年手稿本,后收入《稱心如意》,1986年
[8] 個人閱讀筆記,2024年7月16日,成都地鐵二號線,車廂溫度28℃
[9] 重慶朝天門碼頭,2025年3月12日,江風較強,江水起伏
[10] 微信聊天記錄,2024年10月某夜,與詩人H探討謝羽笛作品,其言:“她寫得太精準了,精準至令人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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