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會場的燈打下來很亮,麥克風遞到她手里,七十八歲的身影站直,眼鏡摘下,東北口音的日語一句一句落穩(wěn),“我出生在日本,但我的根在中國”,她點了點頭,把后半句又說了一遍,“沒有中國養(yǎng)父母的恩情,沒有這片土地,我不會站在這里”,空了一息,掌聲像潮水,臺上臺下都在看她,一個很樸素的人,聲音也很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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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回去,版面上出現(xiàn)不同的字眼,有人給她貼標簽,有人寫長評說她講到了戰(zhàn)爭與人性,國內(nèi)的留言也多,“跨越仇恨的溫情”被反復提到,她把那句壓在心里七十年,今天才說出口。
火車站的風很硬,通化的臺階上,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縮在破和服里,指尖發(fā)青,父親是軍醫(yī),倉促撤走,母親病得厲害,臨走前把火鉗燒紅,往孩子手臂上壓了一個“藤”字,疼得孩子直喘,母親只剩下看她的一雙眼,車站的喧鬧過了,天又冷了一層。
村里傳開了,門外站著一群人,有人丟來難聽的話,拿著鋤頭,指著屋里那張小床,他把身子擋在門口,孩子縮在他后背,他說,報仇有地方去,別對著一個三歲的小娃,屋里的人把鍋里唯一的粥盛出來,先喂孩子,夜里把舊棉襖拆開,碎棉絮一層一層填,袖口改小,針腳密得看花眼,外頭的風還在刮,屋里的火堆不旺。
她有了名字,郜鳳琴,對外說是親戚家的孤女,家里窮到只剩窩窩頭,母親把碗里那口小米粥推過去,自己就著咸菜咽口水,冬天沒有棉衣,母親把自己的棉襖拆了做小,自己穿單衣裹一條圍巾,夜里抖著身子,伸手摸摸孩子的額頭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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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的那天,和同伴吵了幾句,心里堵得慌,回到家里問個明白,養(yǎng)父沉默很久,從柜子里拿出半塊舊和服的布,把車站的那幕慢慢講給她聽,她抱著布哭了一夜,晨光進來,她端著洗臉水站在炕前,說得很輕,“爹,我就是郜鳳琴”。
她初中讀完不再往上走,地里的活學會了,縫紉機也學會了,手下的針很穩(wěn),1958年礦上招人,她報了名,成了洗衣工,拿到第一個月工資,整疊錢遞給養(yǎng)母,“我養(yǎng)你們”,母親的手發(fā)抖,淚水滴在那疊錢上,太陽剛剛升起來,屋里亮了半邊。
消息飛到七十年代的夏天,邦交恢復,名單上開始一一尋找在華遺孤,工作人員拿著登記簿找到她,說生父在東京,開診所,一直在找你,窗臺上躺著養(yǎng)父的藥碗,人抬不動身,她看了看床上的人,只搖了搖頭,“我在這照顧他”。
八十年代的門又開了一次,養(yǎng)父離去,生父托人再請她過去,她去了,東京的街干凈,她看到白發(fā)的父親和不曾謀面的弟妹,家里給她安排了診所的活,住處寬敞,飯桌上擺得豐盛,她心里卻空,聽不懂年輕人聊起的詞,夜里總會夢見通化的玉米地,夢見院子里晾著的棉被,夢見母親在門口喊吃飯。
三年過去,她做了個決定,回中國,生父把一張銀行卡塞進她掌心,她把手合起來往回推,“我能養(yǎng)活自己,您想我,來中國看我”,她回到通化,攢下的積蓄開了間裁縫店,店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轉(zhuǎn),來了一個父母雙亡的孩子,她把孩子抱在懷里,像當年有人抱住她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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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縫店的聲音是縫紉機的噠噠聲,街坊把衣服拿過來補,她看一眼,困難的人不收錢,冬天的街口有老人縮在墻角,她拿出一件厚棉衣,笑著說穿上,問她圖什么,她指了指心口,“人要懂得報恩”,這句話她說得慢。
那場東京的座談會上,話題里繞不開戰(zhàn)爭,她把話說清楚,“統(tǒng)治者犯的錯,不該讓孩子承擔”,她說中國的養(yǎng)父母用善意把結(jié)打散,這份恩她記一輩子,會用一輩子去回,座談會后,她帶著朋友回通化,站在養(yǎng)父母的墓前磕了三個頭,對著身邊的年輕人說,“記住愛能跨過國界”。
后來她在兩地來回,講自己的經(jīng)歷,也聽別人的故事,裁縫店成了一個小小的據(jù)點,墻上掛著的地圖被人指來指去,紅點是她走過的城市,門口坐著聽她講的游客,提著相機,手里捧著熱茶。
九十六歲的那個冬天,她把養(yǎng)子叫到床前,拿出那塊燙著“藤”字的布,又拿出一本存折,“一部分給村里小學,一部分為我和你爺爺奶奶立合葬碑”,石碑的字她早想好了,四個字排在正中,“郜鳳琴之墓”。
葬禮那天,來的人站滿了院子,中日兩邊的朋友都到場,駐地的工作人員送上花束,念了一段話,說她用一生去證明愛與包容的分量,鄰里哭到眼紅,說她就是咱這條街上的好閨女,做事實在,心也實在。
她的故事被放在更大的背景里去看,在華日本遺孤的名單上有大約三千個名字,這些人被中國家庭接住,長大成人,很多人走上了兩國交流的路,戰(zhàn)爭能制造隔閡,愛在慢慢拆掉墻,這句話放在他們身上合適。
她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被愛過,也學會了愛人”,把一生濃成一句,是這么個意思,名字可以有很多寫法,歸屬只有一個地方,走過戰(zhàn)爭和和平,留下的是一條溫暖的線,從一雙手接到另一雙手,從一個家延向另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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