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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又有了
彭衛國看她臉色煞白,呆愣在那,心里也跟著慌了。
“阿芳,你哪里不舒服?我去找赤腳醫生過來看看?”
劉芳搖了搖頭,轉過身,眼睛直直地看著彭衛國。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他的手拉過來,輕輕放在了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上。
彭衛國那布滿老繭的粗糙手掌,隔著一層薄薄的粗布衣裳,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但他瞬間就懂了。
他眼睛瞪得老大,看著劉芳。
“又……又有了?”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劉芳點了點頭,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這個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家里米缸空著,新開的荒地收成甚微。再添一張嘴,這日子要怎么過?
可這個孩子,又來得正是時候。
分家時婆婆那句“你媳婦有那肚子嗎”的話,一直扎在她心里。
她需要一個兒子,太需要一個兒子了,來堵住所有人的嘴,來讓她在這個家里、這個村里,堂堂正正地站起來。
彭衛國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猛地蹲下身,把耳朵貼在劉芳的肚子上,屏住呼吸,好像這樣就能聽到什么。
“阿芳,”他抬起頭,眼睛里有光,“你說,這回……會不會是個帶把的?”
劉芳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會的。一定會的。”
那天晚上,彭衛國又是一夜沒睡。
但他沒再唉聲嘆氣。
天還沒亮,他就爬了起來,對著米缸里僅剩的一點米糠發了半天呆,最后還是熬了一鍋野菜糊糊。
他給自己盛了一碗清湯寡水的,把鍋里剩下最稠的部分,全舀給了劉芳。
“你現在是兩個人,多吃點。”
他看著劉芳,鄭重交代,“從今天起,地里的活你別去了。就在家帶素梅,把身子養好。”
劉芳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把話咽了回去。
她知道,這個男人,已經把所有的擔子,都扛在了自己肩上。
從那天起,彭衛國不知道疲倦。
天不亮,他就去生產隊上工,專挑最累的活干,分的工分總是最多的。
從生產隊回來,他扒拉幾口粥,就抓起鋤頭就往后山的荒地跑。
他要趕在孩子出生前,把地里的活都干完,多攢些糧食。
牛欄離村口的水源地有三里多路,他每天晚上都要挑著兩只大木桶,來來回回跑上好幾趟。
月光下,他黝黑瘦削的脊背被汗水浸透,一步一個腳印。
劉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沒聽彭衛國的,她怎么可能安心在家歇著?
她照舊牽著素梅,跟著彭衛國去地里。
她干不了重活,就跟在后面拔草,撿小石塊。
彭衛國說她:“你這又是何苦?萬一動了胎氣怎么辦?”
劉芳擦了擦汗,抬頭看著他,笑了笑:“我心里有數。我多干一點,你就能早點歇著。”
她還說:“我多走動走動,肚子里的娃肯定壯實。說不定……是個皮實的小子呢。”
一提到“小子”,彭衛國就不再勸了。
夫妻倆心里都憋著一股勁,他們不信命。
劉芳懷孕的消息,很快就在彭家村傳開了。
這天下午,劉芳背著素梅從地里回來,在村口碰上了正和幾個婦人閑聊的大嫂張小鳳。
張小鳳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劉芳。
她故意拔高了音量:“哎喲,你們看誰回來了?這不是我們家老三媳婦嗎?”
幾個婦人回頭,目光都落在了劉芳身上。
張小鳳上下打量了劉芳一番,嘴角一撇:
“聽說又有了?真是好本事。就是不知道這肚子爭不爭氣,可別又生個賠錢貨出來哦。”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我看懸,”另一個婦人接話,“她那身板,一看就是生女娃的外婆命。”
“就是,酸兒辣女,你看她,除了肚子大了點,跟以前沒啥兩樣。肯定又是個丫頭。”
這些話鉆進劉芳的耳朵里,讓她腳步一頓,臉色白了白。
她挺直了腰桿,一只手護住了自己的小腹。
她沒有跟她們吵,只是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幾個長舌婦的臉,然后,一言不發地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
身后,張小鳳還在不依不饒:“神氣什么!等生下來,看她還怎么神氣!到時候抱著個女娃,哭都沒地方哭!”
劉芳的腳步沒有停。
她走得很快,直到回了牛欄,關上那扇破舊的木板門,才靠在門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她抱緊了懷里的女兒,眼淚無聲地掉了下來。
為什么?為什么生個女兒,就要被人這樣看不起?
她不甘心。
晚上,彭衛國回來,看到劉芳紅腫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誰欺負你了?”他把鋤頭往地上一扔,蹲到她面前。
劉芳搖了搖頭,把頭埋進他懷里。
“衛國,”她聲音悶悶的,“你說,我這肚子……真的不爭氣嗎?”
彭衛國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笨拙地拍著她的背。
在鄉下,這些話聽得多了,他一個大男人,有時候都覺得臉上掛不住。
“別聽她們瞎咧咧,”他說,“她們那是嫉妒我們。嫉妒我們自己開荒有了地,嫉妒我們日子有奔頭。”
他捧起劉芳的臉,看著她的眼睛:“阿芳,你信我。咱們這回,肯定是個大胖小子。等兒子生下來,我看誰還敢說三道四!”
從那以后,劉芳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肚子里的這個孩子身上。
她每天都會對著自己的肚子說話。
“寶啊,你可得爭氣,一定要是個男娃。”
她還從村里的老人那里,聽來偏方,說多吃堿性的東西容易生兒子。
她就把燒完的草木灰存起來,每次煮野菜糊糊的時候,都偷偷放一點進去。
那東西又苦又澀,難吃得要命,但她每次都逼著自己咽下去。
只要能生個兒子,吃再多苦,她都愿意。
日子就在這種既辛苦又充滿期盼的等待中,一天天過去。
秋天,他們自己開荒種下的紅薯,豐收了。
當彭衛國從地里,挖出第一個拳頭大的紅薯時,夫妻倆激動得差點哭出來。
整整兩畝地的紅薯,堆在牛欄里,像一座小山。
有了糧食,日子就好過多了。
彭衛國用紅薯跟村里人換了一些粗糧,他們終于不用再頓頓吃野菜糊糊了。
冬去春來,轉眼就到了1965年的初夏。
劉芳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
但這天中午,太陽正毒。
劉芳正在門前翻曬衣服,小腹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墜痛。
她身子一軟,扶住了旁邊的木樁,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汗。
“衛國……”她朝著屋里喊了一聲,聲音都在發抖。
彭衛國正在屋里,用竹子給未出世的孩子編搖籃,聽到喊聲,“噌”地一下就沖了出來。
“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他看到劉芳煞白的臉,整個人都慌了神。
劉芳疼得說不出話,只能死死抓著他的胳膊,不停地點頭。
“別慌,別慌!”彭衛國嘴上說著別慌,自己卻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拔腿就往村東頭跑。
“我去叫王婆!你撐住!”
王婆是村里經驗豐富的接生婆。
劉芳被鄰居家的一個嬸子扶進屋,躺在了那張木板床上。
陣痛一陣比一陣密集,汗水濕透了她的頭發和衣裳,她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
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出來,一定要是個兒子!
彭衛國很快就帶著王婆趕了回來。
王婆是個六十多歲的婦人,手腳麻利,一進屋,就有條不紊地指揮起來。
“衛國,你出去!去燒一大鍋熱水,越多越好!”
彭衛國被趕了出來,在門前團團轉。
他一會兒跑到灶臺前添柴,一會兒又跑到門口豎著耳朵聽屋里的動靜。
屋里,劉芳的痛呼聲一陣陣傳來,聽得他心都揪成了一團。
彭家的其他人也聽到了動靜。
大嫂張小鳳遠遠地站在自家門口,對著這邊努了努嘴。
“聽聽,叫得跟殺豬似的,八成又是女娃。生兒子哪有這么費勁的。”
婆婆趙大腳從屋里走了出來,把煙桿在門檻上磕了磕,吐掉煙灰,冷冷地看了一眼牛欄的方向,又轉身進去了。
彭衛國聽到了那些風言風語,他握緊了拳頭。
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禱,老天爺,求求你,保佑阿芳,保佑我們的孩子。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每一秒都是煎熬。
屋里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這讓他更加不安。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沖進去的時候,屋里突然爆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啼哭。
“哇——哇——”
那哭聲,洪亮、有力,比素梅出生時,要響亮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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