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東的春天總是來得遲。四月的金沙區,梧桐才吐出鵝黃的嫩芽,風里還裹著冬末的寒峭。
和涂站在住建局七樓檔案室的窗邊,手里攥著一份剛送來的《漢東市城市總體規劃修編(2008-2020)》。紙頁邊緣已被汗浸得發軟。這是他當臨時工的第三個月,每月一千二,除去房租伙食,還能剩三百寄回老家。
窗外,這座他渴望扎根的城市正拔節生長。塔吊如林,腳手架如蛛網,轟鳴聲晝夜不息。十七年前,當他第一次從和家村的黃土坡走進漢東市區時,那種眩暈感至今未消——不是因高樓,而是因樓里那些人看他的眼神。
“小和,車局長讓你去一趟。”科室主任老趙探進頭,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
和涂心頭一緊。他迅速整理好手中的檔案編號,將白襯衫最上面的紐扣系好,又俯身用袖口擦了擦皮鞋——雖是地攤貨,但要擦亮。
局長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推門前,他深吸一口氣,像每次高考進考場前那樣。
車大喜正在泡茶,紫砂壺嘴騰起白霧。“坐。”他沒抬頭。
和涂在真皮沙發邊緣坐下,只沾了三分之一。
“來局里三個月了,習慣嗎?”
“習慣,謝謝局長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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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整理的舊檔案我看了,”車大喜終于抬眼,五十歲的眼睛像兩口深井,“87年的老城區管網圖,你標出了三處和現狀不符的地方。”
“我……我周末去實地看了。”和涂手心出汗。
車大喜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會來事。”他倒了杯茶推過來,“嘗嘗,普洱。”
茶湯紅褐,和涂一飲而盡,燙得喉嚨發疼,卻不敢顯露。
“晚上有個飯局,跟我去。”車大喜說得隨意,卻不容拒絕,“換身像樣的衣服,六點樓下等。”
那頓改變命運的飯局,在望江樓“聽潮軒”。錢大寶的金絲眼鏡在燈光下反著冷光,他的女兒錢小小坐在一旁,低頭擺弄手機,小腹已有微微隆起。
“這是我局的小和,大學生,踏實。”車大喜的介紹像在推銷商品。
錢小小抬眼看了和涂一眼。那眼神他后來記了很多年——空洞,厭倦,像看一件不得不買的家具。
一個月后,他們在凱悅酒店舉行婚禮。和家村來了二十八人,父母穿著嶄新的的確良襯衫,在鎏金浮雕的宴會廳里手足無措。錢大寶的生意伙伴送的紅包厚得像磚,司儀是電視臺主持人。
交換戒指時,和涂看見錢小小眼中的淚光。他以為是感動,很久后才明白,那是絕望。
新婚夜,兩百平的江景房靜得可怕。錢小小背對他睡下,忽然說:“孩子不是你的。”
“我知道。”
“你不問是誰的?”
“不重要。”
沉默良久,錢小小又說:“我爸說,下個月你的編制就能下來。”
“謝謝。”
“不用謝我,”她的聲音悶在枕頭里,“各取所需。”
窗外,漢東的夜景璀璨如星河。和涂想起老家夜晚的星空,也是這樣繁星密布,但那是自然的、免費的。而眼前這片燈火,每一盞都需要代價。
代價很快顯現。轉正后,他在住建局的日子好過了,但回家的路越來越長。錢小小的脾氣像六月的雷雨,毫無征兆。她摔碎過他母親托人捎來的腌菜壇子,把和涂的舊衣服扔進垃圾桶,當著他的面說:“你們農村人就是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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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和何出生后,情況更糟。錢小小得了產后抑郁,整夜不睡,拉著和涂數落:“要不是我爸,你現在還在鄉下刨地!”
和涂不說話。他在陽臺抽煙,一支接一支,看江上的貨船來來往往。那些船都有方向,他沒有。
2012年,他調任上仲鎮鎮長助理。離開那天,錢小小冷笑:“終于能躲清靜了?”
上仲鎮的銀杏林,是他在那里唯一的慰藉。樹苗栽下時只有手指粗,他常去看,澆水,修剪,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那個他在家里不敢親近的兒子。
劉芊琪就是在那片銀杏林里出現的。二十二歲,剛畢業的大學生村官,眼睛亮得像秋天的晨露。
“和助理,這些樹真能長成林子嗎?”
“能,”他說,“只要用心。”
他們一起熬夜整理扶貧材料,一起下村走訪,一起在簡陋的食堂吃面條。劉芊琪會跟他講海子的詩,講她支教時的孩子,講理想和遠方。
“和助理,你為什么來鄉鎮?”
“鍛煉。”他答得官方。
“騙人,”她笑,“你是來逃難的。”
他一怔。這個姑娘太聰明,聰明得危險。
危險還是發生了。2014年春天,銀杏林冒出新綠時,他們在鎮宿舍十平米的房間里越了界。事后,劉芊琪趴在他胸口:“涂哥,你該過有愛的生活。”
愛?這個字太奢侈。他有婚姻,有兒子,有岳父鋪好的仕途。劉芊琪只是這條既定軌道上一次美麗的出軌。
她第一次懷孕時,哭了一夜。他帶她去縣醫院,手術室外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第二次懷孕,她沒哭,只是問:“涂哥,你愛我嗎?”
他答不上來。愛是什么?是年少時對鄰村姑娘臉紅心跳?是對錢小小責任般的包容?還是對這個姑娘心疼卻無力承諾的愧疚?
手術同意書他簽了字,手抖得寫不好名字。護士看了他一眼,眼神像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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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芊琪走的那天,銀杏葉開始黃了。她在桌上留了張紙條:“等銀杏成林時,記得替我看一眼。”
他果然替她看了。2018年,銀杏林已成景觀,他調任上馬鎮黨委書記。提拔公示那天,他一個人在林子里坐到天黑。葉子簌簌落下,像一場金色的雨,也像告別的眼淚。
離婚比他想象的順利。錢小小出乎意料地平靜:“我們都自由了。”
簽字時,和何拉著他的衣角:“爸爸,你還會來看我嗎?”
“會。”他蹲下,抱緊兒子。孩子身上有錢小小用的香水味,很淡,卻刺鼻。
富關騫的出現是個意外。這個老實巴交的人社局科長,竟敢娶錢家大小姐。婚禮很簡單,和涂去了,坐在角落。錢小小穿著白裙子笑,那種笑他十年未見。
“謝謝你能來。”敬酒時她說。
“應該的。”
他們碰杯,一飲而盡,像飲下十年光陰的苦酒。
富關騫出事時,和涂正在開防汛會。錢小小的電話打來,聲音破碎:“關騫……走私……”
他動用所有關系,甚至賭上自己的前程,終于讓案子反轉。富關騫出獄那天,憔悴得像老了十歲。
“我不該當官,”富關騫苦笑,“我只會教書。”
“那就去教書。”和涂說。
事情了結,和涂的處分也來了:調回住建局,任副局長。十七年,畫了個圓。
老同事見到他,眼神復雜。有人同情,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敬佩——官場敢實名舉報的人不多,能全身而退的更少。
他不在乎了。每天按時上下班,批文件,開會,周末回和家村陪父母種菜。母親的眼睛快瞎了,還摸索著給他包餃子:“我兒受苦了。”
“不苦。”他咽下餃子,咸得發苦。
再遇劉芊琪,是在省報關于上仲鎮銀杏林的專題采訪中。她已是首席記者,干練,從容,身邊跟著三歲的女兒。
“你女兒?”他問。
“嗯,叫暖暖。”她笑,“你呢?”
“還是一個人。”
他們并肩走在銀杏林里,像多年前那樣。葉子金黃,時光也染了色。
“我離婚了。”她突然說。
他一怔。
“他對我很好,但心里總缺一塊。”她看著遠方,“有些地方,有些人,住進去了,就搬不走。”
他沉默。風吹過,葉子落在她肩上,他下意識想拂去,手停在半空。
“涂哥,”她轉頭看他,眼睛還是那么亮,“我們都不年輕了。如果……如果還能重來,你愿意試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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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沒有猶豫:“愿意。”
婚禮很簡單,在銀杏林里。和何當了花童,十三歲的少年已懂事,認真撒著花瓣。錢小小也來了,帶著富關騫和兩個兒子。他們站在一起拍照,像奇怪的一家人——破碎后重組,裂痕處生花。
女兒出生時,和涂四十五歲。他抱著那個小生命,手抖得厲害。劉芊琪虛弱地笑:“給她取個名吧。”
“和芊,”他說,“麥草芊芊,生生不息。”
麥草。他終于敢承認,自己就是一根麥草,從黃土里長出,被風吹彎過腰,但根還在土里。只要根在,就能重新挺直。
2025年清明,他帶和芊回和家村上墳。父親的墓碑旁,麥苗青青。四歲的女兒在田埂上跑,驚起一群麻雀。
“爸爸,爺爺為什么睡在土里?”
“因為爺爺是種地的人,最后要回到地里。”
“那我以后也要睡在地里嗎?”
他抱起女兒:“你要飛,飛得越高越好。但累了,記得地在這里。”
夕陽西下,他牽著女兒的手往回走。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棵行走的樹。一棵老,一棵嫩,但都向著光。
手機響了,是市委組織部的通知:擬任市規劃局常務副局長,正處級。
他看了看,笑了笑,回了條信息:“感謝組織信任,但本人志愿留在基層。”
對方很快回復:“確定?多少人求之不得。”
他打字:“我求的,已經得到了。”
發送,關機。
暮色四合,村莊升起炊煙。母親站在院門口招手,白發在風里飄。
他加快腳步。懷里的女兒哼著兒歌,不成調,但快樂。
這條路,他走了大半生,彎彎繞繞,起起落落。但此刻,他無比確信——真正的仕途不在級別高低,而在每一步都能踩實土地;真正的成功不在攀附多高,而在夜深人靜時,敢看鏡中的自己。
月光升起來了,清清白白,照著他,照著麥田,照著這條回家的路。
路還長。
但這一次,他知道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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