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過七旬,恰似立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長廊。
來的路門虛掩著,風再也吹不進來;去的路門半合著,光也透不出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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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這廊身,長得漫無邊際,靜得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起伏。
時間在這里失了刻度,不再是奔涌的河,反倒成了凝滯的霧,稠得化不開。
墻上掛鐘的“嘀嗒”聲聽久了,不似光陰流轉,倒像有人持錘,一下下將“歲月”二字,釘進生命的肌理。
最磨人的是身體忽然生了“外心”。
從前它是馴順的仆從,心念一動腳步便隨;如今成了要反復商量的老鄰居,固執又別扭。
想站起身,得先在心底盤算:哪條腿先著力,腰如何支撐,連手臂擺動的幅度都要斟酌。
骨頭縫里像住進了吝嗇的冬,絲絲寒意裹著酸意,從膝蓋漫到腰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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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藥瓶漸漸排起隊來,紅的膠囊、白的片劑、棕的藥水,像駐守邊關的兵卒,日日提醒:這片曾硬朗的疆土,早已需要妥帖的照料。
夜里的睡眠是最薄的瓷,稍碰就碎。常睜著眼,看黑暗從床腳漫上來,又看窗紗上的蟹殼青,一點一點把夜稀釋成灰。
白日里模糊的舊事,這時倒清晰列隊:年輕時愛憎過的人面目已淡,可某年秋日梧桐葉的脈絡、母親燈下補衣的輕嘆、第一次領薪水時紙幣的糙感,卻真切得能觸碰。
原來記憶老了會挑揀,專揀這些溫存細碎的片段,像懷揣著暖手的爐,焐熱這漫漫長夜。
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熱鬧,聲響隔窗傳來卻悶悶的,像蒙著紗。
年輕人嘴里的“內卷”“元宇宙”串成串,聽著像外國話。他們的影子在窗外“唰”地掠過,快得來不及看清眉眼。
有時覺得自己像件舊家具,被搬進嶄新的大宅,紅木的光澤與水晶燈的亮,都襯得自己格格不入——這熱鬧是他們的,我不過是安靜的看客。
可最難熬的,不是這些,是心里那份“懸著”的慌。像秋末枝頭最后一片葉,說不清眷戀什么,卻顫巍巍地懸著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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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見面的次數能掰著指頭算,見一次像從時光儲蓄里小心取一筆,怕取盡了,就沒下一次。夜里電話鈴響,心先緊一下,怕聽見壞消息。
后來學會了不數:不數剩幾位老友,不數還能再見幾次,仿佛不數,他們就永遠在那里。
這份對“失去”的避諱,是歲月教的最后一課,溫柔里裹著殘酷。
但這條長廊從不是全然的暗,總有微光在不經意處亮著。
微光在陽臺的花草上。那盆養了三年的茉莉開了三五朵白花,香氣不烈,卻纏纏繞繞漫過整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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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盆前拂過花瓣的細絨,澆些晾好的水,剪去枯葉。不用說話,心里靜得像映云的湖。
我知它喜陰怕澇,它也認得我,在我手里總長得安穩——這是彼此的托付,不聲不響最是妥帖。
微光在半句老戲文里。曬太陽時忽然哼出“蘇三離了洪洞縣”,調子雖走了些,卻勾回幾十年前的黃昏——
院中的槐樹下,父親坐在石凳上,搖著蒲扇,聽著收音機播出的秦腔,瞇著眼,聽得如癡如醉。陽光映在他鬢角的白霜上,亮得像碎銀。
那一刻心里沒有悲喜,只覺溫溫的,像撫過被歲月磨亮的木桌,紋路里都透著妥帖。
微光更在小孫女的涂鴉里。她舉著畫跑過來,紙上歪扭的太陽下,兩個手牽手的小人一高一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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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這是你和我!”脆生生的聲音像小鈴鐺。我看著畫板上不成形的線條,心里最硬的地方忽然化了,成了一汪顫悠悠的春水。
原來生命的火苗是這樣傳承的——我是將盡的燭芯,光暗熱淡,可看著那新燃的微光,便覺自己散的煙、耗的熱都值了。
再看這條長廊,心境已不同。它仍長仍靜,我卻不再急著去看盡頭的門。
我會留意墻上的光影,看陽光從窗欞漏出,織成格子,又慢慢地移開——那是時間的腳印,輕卻實在。
小區院子,大媽在跳廣場舞,小孩子追逐嬉笑,樹蔭下幾個老頭下象棋,小超市那邊人來人往。這些雖與我無關,卻透著人間煙火的暖。
在平常的日子里,原來七秩到八秩的“熬”,從不是熬苦,是把一輩子的日子熬成一鍋濃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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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火慢煨間,浮油沉了,渣滓清了,最后剩下那清亮的湯,說不出特別,卻嘗得出“就是這樣了”的妥帖。
知道湯終將見底,便不再急著喝,只小口小口地品——品茉莉香,品戲文舊,品涂鴉暖,品這專屬自己的最后光陰。
廊子里的光又斜移了一尺,暖融融地落在身上。
我安坐在光里,像一座安靜的山,看自己的影子被歲月拉得很長,很長——卻不再孤單。
2022年10月22日寫于西安 圖片由AI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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