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8月12日,北京協和醫院。走廊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位值班醫生互換眼神:陳嘉庚走了。周恩來聞訊趕來,低聲交代工作人員,“他的三樁囑托,一件都不得耽擱。”人們的目光隨即越過現實,回到了二十一年前那頓頗具意味的晚餐。
時間撥到1940年5月31日午后,延安城外土坡草色正新。周恩來站在窯洞口等候南洋來的客人。陳嘉庚扶著手杖下車,腰背微彎,卻精神矍鑠。簡單寒暄后,兩人沿著崎嶇山路進入窯洞,小憩片刻便被毛澤東請到院中用餐。
毛澤東讓警衛員搬來一張舊方桌,又取出四張潔白信紙,“先鋪上,省得碗勺磕著桌面。”風一吹,紙張飄落,他爽朗一笑:“那就干脆不用。”眾人微愣,隨即落座。家常菜三葷兩素,另加一壺小米酒。陳嘉庚抬眼環顧,沒有金碧輝煌的擺設,沒有前呼后擁的侍者,卻格外自在。
“山里菜色淡,委屈陳先生了。”毛澤東舉杯。陳嘉庚回敬:“能與先生對飲,味同甘露。”短短一句對話,奠定了此行的基調——無需虛飾,惟求真情。接下來三個多小時,從抗戰資源到南洋僑情,再到教育興國,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桌上菜漸涼,思路卻越談越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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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到達延安之前,這位橡膠大王的心情并不輕松。三月末抵達重慶時,機場上鼓號鮮衣,八萬元歡迎經費燒得熱鬧;轉身便是滿桌海味、滿廳香檳。陳嘉庚暗自皺眉:戰火紛飛,國民黨高層卻仍舊講排場。夜半,他召集考察團成員,“從今旅費自理,我們不是來享福。”
毛澤東那封邀請電報,恰在此刻如雪中送炭。蔣介石表面允諾,實際派兩名軍官隨行“保護”;陳嘉庚心知肚明,可還是執意北上。飛機在延安降落時,他看見迎接隊伍里多是樸素百姓,孩子們揮舞自制小旗。那一瞬間,他有了某種預感:答案或許就在黃土高原。
最具沖擊的是窯洞里的工作場景。一張舊木桌,幾摞卷宗,煤油燈搖曳。毛澤東夾著煙卷伏案批文件,朱德推門而入,隨手把帽子掛在木釘上,沒有任何多余禮節。陳嘉庚私下感嘆:“這才像同甘共苦的戰友。”后來他在南洋演講時用一句閩南話歸納此景——“無官相,真交情。”
陳嘉庚并非熱血沖動之人。早在新加坡米店當學徒時,他就練就了細察人心的本領;做菠蘿罐頭、辦橡膠園,更讓他明白數字與行動的重量。因而在延安停留五天,他除會見領導,還主動與農民、學童交談,甚至蹲在地頭摸了摸剛出土的馬鈴薯。所見所聞與重慶形成鮮明對比,他終于下定決心:回南洋后,募捐款項大部分轉投八路軍統轄的戰線,同時補充醫藥、汽車配件、無線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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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新加坡淪陷,日本憲兵三次搜捕未果。陳嘉庚在爪哇避難時,把一小瓶氰化鉀貼身放好,“寧死不當俘虜。”抗戰勝利,他再度現身,重慶五百人慶祝大會上,毛澤東的條幅“華僑旗幟,民族光輝”八字高懸。陳嘉庚的回電謙辭,卻沒掩蓋一件事實:這位企業家早已把個人命運與民族存亡綁定。
1949年夏天,他應邀抵達北平,周恩來親赴前門火車站迎接。八年未見的毛澤東,第一句話還是關心身體:“腰骨可好?”陳嘉庚笑言:“延安那碗雞湯給我補到今天。”隨即他提出關切——福建解放后需派能員治理。幾周內,張鼎丞、葉飛雙雙啟程赴閩,中央的效率讓老人暗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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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后,陳嘉庚把企業股權、房產、碼頭設備悉數捐出,用于廈門大學新校舍和集美學村。賬目里幾乎不留存款,他卻給自己定每日伙食五角:番薯粥、豆干、花生米。黃炎培造訪時不由感慨:“這怕是中國資產階級里最會‘窮’自己的人。”
有人疑惑:巨商為何如此徹底?答案得回到那四張飄落白紙。毛澤東的隨性之舉,在陳嘉庚眼里象征著“干凈”。白紙經不起油漬,卻能映出菜肴本色;一個政黨若敢于把桌面亮出來,同樣值得托付巨額財產。“與其留錢給子孫,不如留機會給后生。”陳嘉庚后來多次引用這句話解釋。
1961年,遺體運回廈門時,集美學村的師生自發站到街邊。棺木緩緩通過,沒鞭炮,沒有鼓樂,只有浪聲拍岸。按照遺愿,墓碑上刻的只有名字、生卒年和一句簡單評語:“教育家、企業家、華僑領袖。”
四張白紙已成舊事,可它們在歷史留下的折痕,至今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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