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棉花,是刻在中國人記憶里的傳統手工藝,對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人來說,一床蓬松的手工棉被,是寒冬里最踏實的溫暖。我叫郭忠恒,1945年生,家住湖溪鎮后山店東村塘上自然村,從19歲拿起棉花弓,這門手藝,我守了整整六十年。
![]()
開店初買的彈棉花機器,郭忠恒如今還在使用
少年學藝,勤學苦練三年出師
![]()
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手藝是一個人安身立命的根本。由于家里經濟困難,我高中還未畢業,就選擇去學習做蓑衣,為家里分擔壓力。我大哥那會兒在杭州臨安天目山南莊開了一家彈棉花鋪,靠著一床床棉被養家糊口。
我19歲那年,大哥突然病倒住進了浙二醫院。我便從老家趕過去,一邊在病床前伺候他,一邊幫著照看店里的生意。
彈棉花可不是輕松活,不僅耗時長、費力氣,屋子里還總是飛絮彌漫,即使戴上口罩,棉絮和灰塵也能往鼻子嘴巴里鉆。我心里清楚,干手藝活不能糊弄,“手藝手藝,多上手才能會”,我跟著大哥的徒弟,邊看邊學、邊做邊練,沒多久就摸清了彈棉花、做棉被的全套工序。
當時,大哥的店里已經開始使用機器彈棉,加之我和大哥的徒弟兩個人年輕力壯,一天下來每人能趕制兩三床被子。但機器只能幫著把棉花彈松,后續的細活還得靠手工。
![]()
用磨盤壓實棉被
機器將棉花彈松軟之后,先得按客人的尺寸細心鋪棉。若是喜被,就用紅棉線在棉胎上擺個“囍”字;若是平常的被子,就用染色的棉花拼幾朵小花,或者用紅棉線標上制作的年份,這些小小的點綴,能讓素凈的棉被不那么單調。
鋪好棉花,最關鍵的是網線。得兩個人配合,把棉線穿過紗棒上的小孔,一牽一引,在棉花上鋪出間距不到半厘米的細密網層,這樣的網要鋪三層,才能把棉花牢牢“鎖”住,用的時候才不會結塊移位。網線之后,還要用磨盤一遍遍按壓旋轉,讓棉線和棉花緊緊貼在一起。一面做好后,再翻過來彈另一面,網線、壓磨,一步都不能省。
因為當時天目山南莊就我大哥一家彈棉花鋪,所以天一冷,生意就特別好。翻新一床棉被1.2元,除了村民,當地供銷社和民政局也會來找我們做。高峰期的時候,我和大哥的徒弟一天能賺十幾元,這在當時可是筆不小的收入。就這樣,在店里學了3年,我揣著一身本事,回到東陽老家。
走街串巷,攢下一大批回頭客
![]()
那會兒,彈棉花還是門吃香的手藝,是不少人養家糊口的行當。雖然只有天冷生意才好,但手工做一床棉被一塊五毛錢,比木工一天一塊兩毛錢的工資還高些。所以,我上半年做蓑衣,下半年就背著棉花弓彈棉花,兩樁手藝輪換著做,日子也能過得殷實。
我所在的村子小,找我做被子的人數有限,又沒有彈棉機器,只能背著十幾斤重的棉花弓和磨盤,走街串巷上門服務。湖溪鎮郭宅二村石洞口、郭宅一村象田,東陽江鎮下街頭村、八達村……這些地方我都去過。
那時候手藝人上門做工,有個老規矩:住在東家,由東家管吃管住。東家待我周到,我自然也念著這份好,每次完工后,都會主動幫東家免費翻新幾床舊棉被。一來二去,東家們都愿意幫我宣傳,往往我在一戶人家落腳,周邊的村民就會聞訊趕來,排隊等著翻新棉被。
都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那時候的日子不比現在,普通人家添置一床新棉被不容易,舊被子總要用到棉胎板結、實在蓋不了了,才會送來翻新,一床被子往往能蓋十幾年。棉花被還是婚嫁時的重要嫁妝,不過那會兒條件有限,一戶人家最多也就陪嫁兩床棉被。一床喜被,見證了一段婚姻的開始。
做喜被比普通被子更講究,網線之前,得用紅棉線在棉胎上盤出一個工整的“囍”字。沒有機器幫忙,全靠手工,光是彈棉花就需要五六個小時,做一床被子要一整天時間。十幾斤的棉花弓,左手扶穩,右手握弓錘撥動弓弦,“嘣嘣”的弦聲響起來,弓弦得深入棉層底部,再慢慢往上提,才能讓棉花蓬松均勻。就算身強力壯的人,一天下來也腰酸背痛。
可我從不敢馬虎,蓋被要做8到10斤,得中間厚、四周薄,蓋著才暖和不壓身;墊被要10到12斤,厚薄必須均勻。棉花彈出來,既要蓬松暄軟,又得扎實暖和。只有用心把每床被子都做好,人家才會愿意再找我。靠著這份認真,我慢慢攢下了不少回頭客。
夫妻協力,時代變遷堅守技藝
![]()
靠著好手藝和好口碑,我的生意漸漸好起來。1986年,我攢了些積蓄,在東陽江鎮茜疇村租了間房,開起自己的彈棉花鋪,結束了背著棉花弓走街串巷的日子。妻子郭寶仙也跟著我學彈棉花、做棉被,夫妻倆同心協力,把小店打理得有聲有色。
記得開店第一年,僅半年時間我們就賺了90多塊錢,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后來,我們添置了一臺彈棉花的機器,加工效率大大提高,也省去了不少力氣。這臺機器的機身是木質結構,四四方方的,裝有一條帶鋸齒的滾軸。操作時,先將棉花平鋪在機體蓋上,踩動踏板,滾軸就帶著棉花進入機器,經過鋸條摩擦梳理,棉花瞬間變得蓬松,比人工彈棉省力太多了。
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是我生意最紅火的時候。這行當下半年生意最好,尤其入冬后,訂單不斷,半年能做1000多床被子。隨著生活條件改善,陪嫁棉被的數量也逐漸增多,一戶人家新婚常會預訂12床棉被。有時棉被堆得滿屋都是,最多時竟有近百床等著排隊制作。記得東陽江鎮三甲院村有位老顧客,前后在我這里做了六七十床被子。那些年,我和寶仙從早忙到晚,雙手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滿屋的棉絮里,藏著我們踏實奮斗的日子。
日子在一床床棉被的制作中悄悄溜走,時代也在不知不覺間變了。后來,輕盈保暖的蠶絲被、羽絨被慢慢流行起來,手工棉被的市場越來越小。以前郭宅一帶有好幾位彈棉花的師傅,可隨著大家年紀漸長,加上生意越來越冷清,都陸續放下了棉花弓,轉行謀生。
2016年,我離開茜疇村,回到湖溪鎮的老家,結束了30年的在外開店生活。回到老家,依舊有老顧客找上門來。我就在家附近找了一處房子,有訂單就接,慢慢做著。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多久,也許是做到手抬不起來的那天,也許是做到沒人再來找我的那天。但只要還有人信得過我的手藝,我就會握緊手里的弓錘,把每一床棉被都做得妥帖,讓這門老手藝,繼續裹著人間的煙火與溫暖。
講述人 郭忠恒 記者 杜超君整理
編輯:劉海杰
二審:董之震
終審:史瑩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