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歲那年的冬天特別冷,進入臘月后,每天都刮著呼呼大叫的北風。
到了臘月二十三那天早上,天還沒有亮,母親就把我從被窩里搖醒了:“婉花,起床了,今天和你爹去縣城賣蘿卜。”
我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見父親已經把蘿卜裝到了板車上。
那些蘿卜是我們家里種的,因為蘿卜剛剛下來的時候,價錢有些低,母親想著放到臘月的時候,再把蘿卜賣掉,賣一個大價錢。
于是,母親就在后院挖了一個大坑,把蘿卜都埋到了土里。
可是眼看著到了臘月二十二,蘿卜的價錢也沒有漲。
于是,昨天晚上,父親就把那些蘿卜從土里刨了出來,讓我和他一起去縣城賣蘿卜。
那幾天,母親有些發燒,她也去不成縣城,于是,母親就把我喊起來,讓我給父親推著車,去縣城賣蘿卜。
那年我九歲,給父親推車,也用不上很大的力氣,母親主要是想著讓我去縣城,給父親做伴。(其實,我也很想去縣城見見世面。)
母親給我套上厚棉襖和棉褲,又用圍巾把我的頭包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臨走時,她往我的兜里塞了一個熱乎乎的蒸紅薯,低聲說:“路上聽爹的話,別亂跑……”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咳嗽個不停。
我和父親出門的時候,天快要亮了,父親在前面拉著車,我在后面推著,車軸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在寂靜的黎明傳的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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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車上裝了一車蘿卜,父親說賣了錢,要給我和弟弟妹妹扯布做新衣裳,剩下的錢買油買鹽,再買些過年用的紅紙。(因為鎮子上的菜市場,蘿卜的價錢便宜,父親就想著去縣城賣蘿卜,說不定能賣一個大價錢。)
出了村,上了土路,天邊才泛白,路邊的桐樹光禿禿的,樹丫上掛著霜,我的手腳很快就凍麻了,但是不敢說,只能更賣力的推著車。
因為我們家離縣城有20多里地,每次去縣城,都要路過大舅的村子,他住的村子在半路上。
我和父親剛走到大舅住的村口,遠遠的,就看見路邊站著一個人,不停的跺腳取暖,走近了,才認出是大舅。
大舅穿著半舊的大衣,領子豎的老高,臉凍得發紫,看樣子他等了有些時候了。
“大哥,這么冷的天,你咋在這站著?”父親停下板車,有些驚訝。
大舅走過來,先摸了摸我的頭,然后對父親說:“知道你們今天去縣城賣菜,我在這兒等等。”
大舅從衣兜里拿出一個手帕,打開之后,里面有一摞子一元錢,疊的整整齊齊的:“這30元錢,你們拿著。”
父親愣住了,連連擺手:“這哪行?我不能要你的錢。”
大舅把錢塞到父親的手里:“拿著吧!快過年了,給孩子們添置點東西。”
父親的手微微發抖:“你也不寬裕。”
“我好歹有工作,你們種地不容易,今年天旱收成不好,我知道你們家里過的難。”大舅打斷了父親的話。
兩人推來推去,好幾個回合,最后大舅有些著急了:“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這個大哥。”
“大哥,你的錢,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要的。”父親還是堅決不收大舅的錢。
大舅皺起了眉頭,順手把那30元錢,硬塞進我的口袋里:“婉花,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走出這個小山村,聽見沒?”
“大舅,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只是這錢,我不能要……”
我還沒有說完話,大舅就急匆匆的走了,任憑父親在后面怎么呼喊,大舅也沒有回頭。
看到大舅走了,我急忙把大舅給我的30元錢遞給父親。
父親小心的放進口袋里,他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只是看著大舅遠去的背影,眼圈有點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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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好繼續趕路,父親在前面拉著車,我在后面推著車。
我有些好奇:“大舅為啥要給咱錢?”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大舅心疼咱們,前幾年你大舅媽生病了,你娘把她的銀鐲子賣了,給你大舅媽看病,因為這件事情,你大舅特別感激,只是現在,你大舅的日子也不好過。”
這是我第 一次聽說這件事情,記得我小的時候,曾經見母親的柜子里有一個銀鐲子,那是姥姥給她的嫁妝,母親一直舍不得戴,有空了,就會拿出來,仔細的擦拭著。
只是這兩年,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銀鐲子,原來母親早已經把銀鐲子賣了。
“因為這件事情,你大舅總覺得虧欠了咱們家,其實有啥虧欠不虧欠的?你大舅和你娘是親兄妹,誰遇到了困難,互相幫一把,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聽到父親說的這些話,我急忙點了點頭。
又走了一段路,眼看就要上大路了,突然出了事:一段下坡路上結了冰,父親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倒在地,板車失控了,朝著路邊的溝沖去,我嚇得大叫起來。
父親爬起來,想去拉車,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板車歪歪扭扭的沖進路溝,轟的一聲,側翻了。
蘿卜散落一地,有的滾進了泥水里,有的摔斷了,露出了綠色的瓤。
父親呆呆的站在溝邊,臉色慘白,他慢慢下到了溝里,試著把板車扶正,可是車子太重,他怎么也抬不動。
那天父親倒地的時候,他的腿擦傷了,他從地上起來,走路也是一瘸一瘸的,可是他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
我跟著下到了溝里,看見父親的手也爛了,可能是剛才摔倒時劃破的,可他好像沒感覺,只是不停的試著抬車。
“爹,你的手……”我小聲說道。
父親沒理會我,又一次用力的抬板車,可是還是紋絲不動。
這時,路上停下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他看了看情況,把自行車支在路邊,下來幫忙。
“老哥,來,咱倆一起使勁。”他對父親說道。
兩個人喊著號子,終于把板車抬正了,然后,他們把板車抬到溝上面,把散落的蘿卜一個個撿回來,重新裝車。
許多蘿卜都摔斷了,沾了泥水,父親用袖子小心的擦拭著,可是那些斷了的蘿卜,再也接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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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蘿卜賣相不好了,怕是要降價。”那個男人搖搖頭:“實在是可惜了。”
父親沒說話,只是默默的擦著蘿卜。
男人幫我們把車停到路邊,就準備走了。
父親急忙攔住男人,把蘿卜拿了好幾個,放在了男人的車子后邊的簍子里:“兄弟,今天幸虧遇到了你,實在是謝謝你,幫了我的忙,我也沒有什么可以給你的,這幾個蘿卜,如果你不嫌棄,就帶走。”
男人推辭了一會兒,他見父親堅決想把蘿卜送給他,就只好收下蘿卜,騎著自行車走了。
父親檢查了一下板車,還好沒壞,他看著那些摔斷的蘿卜,長長的嘆了口氣。
“爹,咱還去賣蘿卜嗎?”我小聲的問道。
“去,摔斷的蘿卜也是蘿卜,照樣能吃。”父親斬釘截鐵的說道。
于是,我們重新上路。
可能是因為這場意外,耽誤了不少時間,等我們趕到縣城集市時,最 好的攤位,已經被占完了,我們只能在一個角落里擺開。
冬天的日頭短,雖然才早上8點多,但集市上已經人來人往,賣菜的,賣肉的,賣日用品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父親把蘿卜擺的整整齊齊,把那些斷蘿卜放在一邊,他不會像別人那樣大聲的吆喝,只是靜靜的站著,有人問價時,才回答。
“蘿卜咋賣?”一個胖女人走過來問。
“三分五一斤。”父親說道。
女人拿起一個蘿卜看了看,搖搖頭:“這都斷了,還這么貴?二分錢一斤,我要五斤。”
父親猶豫了一下:“這都是好蘿卜,就是剛才不小心摔了一下,三分吧!”
女人撇撇嘴,走了。
后來,接連來了幾個顧客,都嫌我們的蘿卜賣相不好,要么把價錢壓的很低,要么直接走了。
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走到集市門口看了看,回來說:“今天來的蘿卜太多了,價錢都低,好蘿卜才賣四分。”
我知道父親心里難受,這些蘿卜是他一瓢水,一瓢糞澆出來的,從鋤草到捉蟲,花了多少心血啊!如今卻因為摔了一跤,連本錢都賣不回來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已經上午9點多了,我們才賣出去十幾斤蘿卜,照這個速度,天黑也賣不完。
父親讓我看著攤子,他去別的攤子轉轉。
回來后,父親下定決心似的說:“咱的蘿卜不賣三分五了,咱也賣三分一斤。”
降價后,有幾個人買,但那些破損的蘿卜還是沒人要,有人甚至只肯出兩分錢。
到了10點多,集市上的人漸漸少了,我們還剩下很多蘿卜,特別是那些斷蘿卜,幾乎沒動。
父親蹲在板車旁,一言不發,我知道他是在發愁:這些蘿卜賣不完,發愁;賣不出好價錢,也愁;因為過年時,孩子們沒有新衣裳。
“爹,我餓了。”我小聲說道,因為我已經餓的饑腸轆轆了。(那年我九歲,可能是年齡小,心里只想著吃的。)
父親這才想起,我們還沒吃早飯,他從車上拿出準備好的窩窩頭,已經冰冷了。
父親又拿出一個搪瓷缸,去附近的人家,要了些熱水。
我們就著熱水吃窩頭,父親正吃著飯,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走過來,看了看我們的蘿卜:“這蘿卜咋賣?”
“三分一斤。”父親站起來說道。
“這些斷的蘿卜呢?”
“你要誠心要這些斷蘿卜,二分錢一斤。”
男人蹲下來,仔細看了看蘿卜:“我在前面的廠里,食堂要的量多,你這些蘿卜,我全要了,好的蘿卜,和破的蘿卜混在一起,平均二分五厘一斤,行不行?”
父親快速的在心里算了一下,雖然賣的蘿卜比預期的價錢少,但總比賣不完強。
“行,就按二分五厘一斤給你。”父親爽快的答應了。
男人很高興:“那你把這些蘿卜送到食堂去吧!不遠,就在前面。”
于是,父親急忙把蘿卜都裝到了板車上,我們一起拉到了廠里。
男人給了父親12.5元錢,父親仔細數了兩遍,小心的裝好。
看到蘿卜賣完了,父親臉上有了笑容,他拉著我的手說:“走,爹帶你去吃餛飩。”
我們在集市旁的一個小攤坐下,父親要了一碗餛飩,推到我面前:“你趕緊趁熱吃。”
看到那一碗餛飩,我兩眼放光,因為上次吃肉的時候,還是中秋節,一直到現在,我們家里就沒有吃過肉。
但是,看到只有一碗餛飩,我沒有吃:“爹,只有一碗餛飩,你呢?”
“我一點也不餓。”父親說道。
可是我知道,剛才父親剛吃了半個窩窩頭 ,就有人來買蘿卜了。
于是,我想讓父親把餛飩吃了,可是父親不吃。
賣餛飩的大娘看到我們兩個人推讓著那碗餛飩,就急忙給父親沖了一碗酸湯,讓父親喝。
父親從懷里掏出兩個窩窩頭,就著餛飩湯吃起來,他吃的很香,好像那是世界上最 好的美味。
我急忙把餛飩給父親的碗里放了兩個。
父親看到我還繼續他舀餛飩,急忙端著碗,走開了。
吃著那碗餛飩,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我想掉眼淚,可是看到旁邊那么多人,我只能默默的吃著餛飩。(多年以后,我還記得那碗餛飩的味道,那是我吃過的,最 好吃的一碗餛飩。)
吃完餛飩,父親開始采購年貨,他先去布店,給我和弟弟妹妹每人扯了一塊花布,又去買了兩斤豬肉,一副豬下水鹽。
醬油,火柴,這些日用品也買齊了。
最后,父親站在賣鞭炮的攤子前,猶豫了很久,還是買了一掛小鞭炮:“過年嘛!總要聽個響。”他笑著說道。
年貨買完之后,太陽已經偏西了,父親把年貨仔細的放在板車上,準備回家。
出了縣城,走上土路,父親不像來時那樣沉默了,他哼起了戲曲,雖然不成調,但能聽出他很高興。
“婉花,今天多虧了你大舅那30塊錢,要不咱這年就難過了。”父親突然說道。
我這才想起,早上大舅給的30元錢。
“爹,那錢你用了嗎?”
“你大舅的30元錢,用了,今天上午,蘿卜零零碎碎的,才賣了幾元錢,加上最后賣蘿卜的12.5元,也不夠置辦年貨。”
父親頓了頓,又說:“你大舅在磚廠上班,聽著好聽,其實也不容易,因為他是做雜活的,活也不多,工資也不高 ,一個月的工資就幾十元錢,要養老婆和孩子,還要接濟咱們。”
我想起大舅在寒風中等我們的樣子,心里酸酸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遠處的村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北風又刮起來了。
快到大舅村口時,我看見路邊又站著兩個人。
走近了,才發現是大舅和表弟小俊。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你娘不放心,讓我來看看。”大舅對我說道。
小俊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姐,縣城好玩嗎?”
父親把板車停好,從車上拿出了一個紙包:“大哥,這是給小俊買的一包點心。”
大舅推辭著:“花這錢干啥?”
“今天多虧了你那30元錢,要不,真過不去這個年。”父親小聲的說道。
父親和大舅說了幾句話,就告別了大舅,開始回家了。
等我們走了很遠,還聽見大舅在身后喊道;“你們路上慢一些,看好路,不要著急。”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
母親站在村口,等我們,看見我們的身影,急忙迎上來:“咋這么晚?我在家里擔心你們,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母親一邊說著,一邊不停的咳嗽。
“蘿卜雖然賣的慢,但是,都賣出去了。”父親笑著說道。
院子里,弟弟妹妹跑過來,圍著板車“嘰嘰喳喳”的說著話。
父親把買的年貨都拿到了屋子里面。
妹妹看到那塊花布時,高興的差點跳起來;弟弟看到那一掛小鞭炮,臉上已經笑成了一朵花。
母親看到買了這么多東西,她愣了一下:“這得花多少錢?”
父親低聲說:“蘿卜賣的錢不多,主要是我們去賣蘿卜的時候,大哥在半路上等著我們,給了我們30元錢……”
母親聽到這些話之后,她的眼眶濕潤了。
那年過年,我穿上了新棉襖,年夜飯上,我們有豬肉蘿卜餡的餃子,還有豬下水燉的湯。
正月十五一過,父親就開始拼命的干活,他不但在地里忙活,有空了,還去鄰村幫工,母親也開始接些縫補的小活。
兩個月后,父親湊了30元錢,帶著我,去大舅家還錢。
大舅說什么也不肯要:“這30元錢,當初說了是給你們的,哪有還的道理?”
父親執意要還錢:“大哥,我們知道你也不容易,這錢你要是不收,我們心里也過意不去。”
推讓了好久,大舅才收下錢,他從里面抽出來兩張五元錢,遞給我:“婉花,用這些錢買一些學習用品,要好好的讀書。”
如今,大舅和父親都老了,他們兩個人經常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就像親兄弟一樣。
而我也通過自己的努力,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生活也越來越好!
我每次回老家看父母時,都會給大舅買一些吃的喝的。
一直到現在,我還經常想起來,我九歲那年的冬天,父親拉著車去賣蘿卜的情景;想起大舅在寒風中等我們的樣子。
這就是親情:在艱難的日子里,你幫我,我幫你,就能一起度過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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