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東亞的教育敘事里,人生被預設為一場橫渡:我們從記事起便被推入這片深不見底的大海,每個人都在奮力劃水,追逐著一個又一個被稱為“岸”的目標,重點小學是第一個淺灘,名牌中學是第二座礁石,頂尖大學則是被無數人仰望的黃金海岸。
而當學歷的潮水不斷上漲,研究生學歷成了新的彼岸,“985研究生”,更是傳說中的應許之地:
人們將考研成功稱作“上岸”,那里資源豐沛,視野開闊,仿佛只要抵達,就能卸下重負,從此一路順風,前程無憂。
木木也曾是這場橫渡的成功者。她一路都是優績主義路線的佼佼者,她考入某“985大學”,保研到一所中部省份的985大學的城鄉規劃專業,又成為夏令營中“一見鐘情”名導師的學生。
那個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夏天,一切看起來都很完美,名校、名導、前途光明。
直到她發現,自己登上的或許不是岸,而是另一片需要掙扎的海域。
她反復問自己:“一定要為這個帶著光環的夏天,放棄海闊天空的一萬個夏天嗎?”
在入學僅僅一年后,這位曾被視為家族驕傲的學生,按下了人生的“暫停鍵”,主動選擇了退學。她的故事,揭開了中國學術塔尖下鮮為人知的權力失衡與精神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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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退學后開啟gap版旅游生活」
我叫木木。一年前,我從某985高校退學了。
這不是很多人想追更的逆襲爽文故事,主角也沒有迎來屬于自己的、被萬人仰望的高光時刻。這是一個關于破碎、崩潰,然后在一片狼藉中,被家人的愛一點點撿起、拼湊,慢慢學著重新呼吸,重新感受溫度的故事。
它不完美,但我從沒想過美化未曾走過的道路,這是我一命直通的故事,選擇得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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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在2022年收到保研offer」
完美的“誘惑”
我在本科讀的是環境藝術設計,如果讓我給這個專業選擇幾個關鍵詞,那么它是充滿創造力和美感的。本科雖然課業繁重,但在線條、色彩和模型中,我能找到表達的樂趣。我不是那種從一開始就目標明確、要走上學術金字塔尖的人。大一、大二,我的想法很簡單:順利畢業,找份喜歡的工作。
直到大三,輔導員告訴我可能有保研的機會,驚喜過后,是深深的迷茫。讀研?我從來沒仔細規劃過這條路,什么夏令營、簡歷投遞攻略、復試備戰、預推免,我之前一點都沒接觸過,一種無形的壓力包裹了我。好像站在一個路口,別人告訴你有一條更寬敞、更光明的捷徑,你如果不走,便是浪費。
在幾個月的倉促了解和權衡后,我決定跨專業保研到另一所 985 大學,攻讀城市規劃專業。我的想法很簡單:城市規劃就業前景更廣闊,而且從藝術跨到工科,換條賽道,以我的學習能力“應該也能行”。
現在回望,這個決定里,摻雜了太多對未知的美化想象、同伴壓力下的焦慮,以及一種“不能浪費機會”的功利計算。
在學校的夏令營宣講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后來的導師。她介紹她的研究方向更注重人與社區的關系,讓我這種藝術背景的學生感覺非常親切。她當時表現得很風趣,說自己的學生會組織各種活動并參加,研究項目也都是“趕潮流”“有意思的”。
夏令營剛結束,我就帶著百分百期待給她發了郵件,我們第一次正式交流是通過視頻電話,通完話后內心久久不能平靜。她要求我必須從大四做畢業設計開始,最好就能和以后的研究相關,要經常聯系,甚至明確表示,希望我一畢業就立刻趕到學校,進入研究室工作。
我當時就懵了。我嘗試解釋,我們專業的畢業流程比較晚,可能沒辦法那么早過去。她的回復立刻帶上了“威脅”的意味:“這是一個雙向選擇的過程。你可以不選擇我,我也可以不選擇你。”
6月底拿到畢業證后,我們來回“糾纏”了幾次通話,當時我表示我剛做完一個小手術,她第一反應是會不會影響到達時間及后續,命令我必須8月初到校。所有人都知道,讀研前那兩三個月的假期,是用于調整、放松和陪伴家人的最后一個夏天。但我沒有別的選擇,加上7月遇到了親人離世,心情更是復雜到難以言表。
她打來電話,一遍遍問我到底什么時候過去。直到8月中旬,我如約提前到校,才發現本科來自北京某大學的一位同門,竟然7 月就已經來了。
我們見面的第一天,還沒來得及熟悉,就被導師一起“投放”到省內的一座一個小城市,進行為期半個月的野外調研。八月的湖南,酷熱難當,我們每天在外面奔波,收集數據,為導師的項目服務。那段日子,身體疲憊是其次,心里那種被欺騙、被當作廉價勞動力的不適感,以及對這個導師行事風格的隱隱不安,開始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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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在田野調研中」
半年后我才知道,我的同門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和另一位博士師兄一起在幫一位在職博士代筆寫博士畢業論文了。導師本人則稱自己是提供了數據和資源的,數據到底怎么來的,大家心照不宣。
光環下的“集中營”
開學后,我一度還試圖保持樂觀。我想,或許導師只是要求嚴格,第一年主要是上課,應該不會太難。我努力適應著跨專業帶來的學業壓力,很多專業名詞、軟件、理論我都不懂,多虧了我的同門耐心地幫我講解,小組作業也帶著我。在那段灰暗的時光里,同門之間的這種扶持,是少有的溫暖。
但研究室的真實生活,很快擊碎了我最后的幻想。
這里沒有周末和暑假,沒有法定節假日,只有永遠被指責的我們。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五一假期,我連續熬了幾個通宵做項目,幾乎沒怎么合眼。身體的疲憊達到極限,而精神上的壓力更是讓人窒息。結果在我好不容易完成后,她卻說:“不重要。”并讓我再次重新修改,這已經改了不知道多少版了。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樣的結果。
導師的管理方式也令我不適應。她要求我們,有事找她必須當面說,要么就是打電話說,如果只是發微信,不跟她當面溝通基本上見到面之后都會被“陰陽怪氣”。開會時,所有人的手機必須放在桌子正中央,她甚至建議我們最好是用紙筆手寫做記錄。下一次開組會時,會隨機提問上一次組會或是幾個月前、一年前講了什么內容,盡管其中許多內容跟科研本身沒有太大關系。
工作室內部,人數不多但大家異常團結。大家私下里會互相通氣,提醒彼此導師的情緒,分擔任務。但這種“團結”,是一種在高壓下的無奈結盟,帶著悲涼的底色。我們不敢在任何公開平臺討論導師,她很注重自己作為老師的形象和名聲。有些原因是她越來越招不到學生了。在網上,你搜不到任何關于她的任何負面評價,不是因為沒有,而是因為無人敢說。
讀研一年,我為她做了或是參與的有大大小小十個項目左右,其中有一些現在已經落地。我投入了巨大的心血,尤其是那些設計圖紙,我一筆一畫,傾注了我幾乎所有的專業能力和藝術直覺。然而,我的付出換來的不是認可,而是索取和漠視。
有幾件事,像一把把鈍刀,反復切割著我的神經和尊嚴:
第一件是“被報名”競賽。導師在沒有征得我任何同意的情況下,擅自用我的電子簽名,替我報名參加了行業競賽。名義上是四人小組報名,最終實際參與完成的,卻只有我一個人。做到一半我才知道,這個競賽成果,主要是為了給一位師姐“貼金”。
這件事過后,很多時候我害怕見到她,害怕與她說話,見到她的微信消息也不敢點開,睡覺不敢睡太死,常常害怕錯過她的電話和消息。與她為數不多的微信消息里,這次的信息基本占了我與她全年交流的50%,大部分都是我在長段地反省、道歉、認錯。而她總是“攻擊”所有人,我見過師姐在研究室里待一會就出去哭一下,論文改了50次還沒有盡頭,導師美名其曰“鍛煉她、磨煉她。”
第二件是研三師兄論文署名權被剝奪。那位師兄能力很強,自己寫了一篇小論文準備發表。導師卻明確要求,第一作者必須讓給一位在職博士,原因是他提供了資源,師兄連第二作者都排不上,只能排第四。
導師的理由冠冕堂皇:“你的成果是屬于大家的,屬于研究室的。”師兄拒絕了,寧愿論文“流產”也不愿讓出成果。自此,他和導師的關系開始有了裂痕。后來,師兄靠自己的本科數據和資源,又寫了兩篇質量更高的A區論文,已經排好版即將發表,甚至聯系好了讀博的學校,前程似錦。導師卻橫加阻攔,堅決不讓發,雖然師兄此前給導師看過文章并修改。
即使學校院領導勸說,導師表面松口,但最終因為拖延和反復,期刊將師兄拉黑,讀博的機會也化為泡影。這位原本科研前途光明的師兄延畢了,心理健康也出了問題,最后去一個縣城考上了編制。師門聚餐時,導師甚至說出“不要叫他,怕刺激到他”這樣的話。
這件事,讓我直到,她不在意任何學生的前途,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和權威是否被挑戰。
而最后壓垮我的那根稻草,是學術誠信的崩塌。
研一那年的7月底,我在翻看一個帶我做過項目、我一度覺得她人很好、剛畢業的師姐的畢業論文時,卻發現她未經我的任何允許,使用了我為項目畫的好幾張圖紙。那些圖,是我熬了無數個夜晚,反復修改、精心繪制的,而且也已經落地出現在了項目中。在繪制途中我也詢問過她的修改意見,但她就這么理所當然地放進了自己的畢業論文里,甚至連一聲招呼都沒打,在來源那里標上了“作者自繪”。
可笑的是導師專門開會講過論文抄襲和剽竊的事,現在看來全都是笑話。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
惡心、憤怒、委屈、背叛感……各種情緒像海嘯一樣淹沒了我。導師知道那是我畫的,但她卻默許了這一切。
我積壓了近一年的所有負面情緒,在那一刻達到了頂點。腦子里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啪”地一聲,斷了。
最后一場晚餐
退學的過程是一場充滿羞辱的拉鋸戰。
8月初,我正式找導師攤牌,提出退學。她似乎很意外,開始拼命挽留。她提出讓我休學,說我可能是太累了。我問她,休學期間需要做什么?她的回答大概意思是“換一個環境做研究”,并且還需要定期向她匯報。
那不過是換了個地方被她遠程操控罷了。我拒絕了。
我告訴她,我未來不會從事城市規劃相關的工作,不會去設計院,也不會考公。我試圖讓他明白,我的離開,與這個專業本身無關,而是與這個環境,與她,息息相關。
她見說服不了我,便使出了“殺手锏”:說要聯系我的父母。大門我早有準備。在做出退學決定接近2個月前。我已經和父母開始了長時間的、深入的溝通。我向他們詳細描述了這一年我所經歷的一切,我的痛苦,我的掙扎。
幸運的是,我的父母是開明且深愛我的。他們雖然也擔憂,也惋惜,但他們更在乎女兒的身心健康。媽媽甚至對我說:“工作一兩年找不到也沒關系,退學不會死,也不會活不下去。”他們尊重并支持我的決定。
我父母的立場和我完全一致。這讓她無計可施。
在退學手續辦得差不多的時候,她又突然提出,要組織研究室全體同學一起吃個“散伙飯”為我踐行。我想拒絕,但為了順利辦完所有手續,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那頓飯,是我人生中最尷尬、最如坐針氈的場合之一。
飯桌上,她當著所有不知情的同學的面,大聲宣布我要退學的消息:“木木要去追求她的藝術夢想了!”
更過分的是,她居然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我父母一直在給他打電話,試圖挽留我。
她這樣說,無非是想在眾人面前塑造她“仁至義盡”“是學生任性”的形象,同時離間我和我父母的關系。
接著,她又開始了她慣常的、對女性的貶低言論,說些“女生考不上公務員”“女生就是不行”之類的話。那一刻,我看著桌上那些默默低著頭的師姐,一股怒火直沖頭頂。
我忍不住開口,為女生辯駁。她突然還說起生兩個兒子是最好的,大家都默默低頭吃飯不語。
那頓飯,最終在一片詭異和難堪的氣氛中結束。
走出餐廳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仿佛終于從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泥潭中爬了出來。
曠野上的療愈
退學回家的頭兩個月,我并沒有立刻迎來想象中的“新生”。相反,我陷入了一種更深的、內向的崩潰之中。
我的情緒極不穩定,像一座隨時會噴發的火山。我無法和父母正常交流,盡管他們什么都沒說,沒有一句責備,但我就是不想開口。
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讀研的一年,不僅摧毀了我的自信,甚至剝奪了我感受快樂的能力。我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做什么都做不成,讓我越來越懷疑自己。
媽媽非常擔心,但她用了最溫柔的方式。我跟她說過我不想交流,她就不打擾我,我想吃什么都會滿足。她從不問我“以后打算怎么辦”,只是偶爾說一句:“身體健康最重要。”
治愈是緩慢發生的。
11月,一個朋友約我出去旅行。我幾乎是憑著本能答應了。那半個月的旅行,像一扇被悄悄推開一條縫的窗。我不需要思考未來,不需要應對復雜的人際關系,只需要跟著朋友走,看山,看水,看云卷云舒。
旅行快結束時,媽媽給我打來電話,她沒有問我什么時候回家,而是讓我在去上海等她,她要帶我去迪士尼。
在那個造夢的地方,我久違地感受到了快樂,一種不真實的快樂。我坐在劇場里,看《米奇漫游童話書》的演出,絢爛的燈光,熟悉的音樂,演員們臉上純粹快樂的笑容……不知不覺間,眼淚就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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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退學后和媽媽一起去了迪士尼」
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一種被巨大的、簡單的幸福感擊中的淚。
我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毫無負擔的快樂了。原來,生活還可以是這個樣子的。
從迪士尼回來后,我和媽媽的關系仿佛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我們開始每周末都去周邊旅行。在路上媽媽告訴我,她年輕時也有很多夢想,但為了家庭和工作,都擱置了。她說:“現在和你一起出來瘋,我覺得好像我也年輕了。”
1月,我和哥哥嫂子一起去了川西。作為一個在四川長大的人,我竟是第一次往西邊走。站在雪山腳下,看著廣袤的天地,在自然的宏大面前,我那些糾結和痛苦,似乎都變得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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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木木和哥哥嫂子一起去了川西」
現在,我依然沒有去找工作。家里從來沒有催過我。他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一份立刻能賺錢的工作,而是時間和空間。
奶奶有一天拉著我的手說:“家里多了你,真好,熱鬧多了。”這句話,比任何985的學歷證書都讓我感到踏實和珍貴。
偶爾,也會有親戚或以前的朋友問起:“從985退學,不可惜嗎?”我都能很平靜地回答:“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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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在三亞感受碧海藍天」
回望這段經歷,我失去了一個眾人羨慕的“985研究生”頭銜,但我找回了我自己,找回了與家人緊密的聯結,找回了感受微風、陽光和快樂的能力。
有人說,人生是軌道,必須沿著既定的方向前進。但現在我明白了,人生是曠野,遼闊無垠,允許迷路,允許回頭,更允許你開辟一條完全屬于自己的、風景獨好的小路。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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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劉曳
編輯 / 云路
版式 / Al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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