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天的洛杉磯并不算熱鬧,UCLA中文系卻因為一場小型講座擠滿了人。白先勇剛讀完《游園驚夢》的片段,臺下一位中年聽眾突然站起:“白先生,您到底是哪國人?”語氣并不挑釁,卻帶著好奇。會場瞬間安靜。白先勇微笑,拿起桌邊的鋼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中國——然后才說:“Passport是美國的,骨頭是中國的。”聲音不高,卻讓人記到今天。
之所以會被頻頻追問身份,與他的家世逃不開。1937年冬,南寧炮火初起,父親白崇禧調兵在外,母親馬榮蓉把剛滿月的孩子送往桂林親戚家。當地人習慣用竹籃背嬰兒,走山路時籃子一晃一晃,小白先勇竟常睡得更沉。家族老人回憶,這段“竹籃歲月”讓他養成淡定個性,日后輾轉各城依舊隨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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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日軍南下,桂林保不住,母子跟隨撤退大流遷往重慶。山城潮濕,桌椅一夜生霉。小男孩最大的樂趣是趴在窗沿看嘉陵江霧氣翻涌,嘴里念叨從巴金小說里學來的句子。那一年他七歲,識字不多,卻能背《家》的開篇。有人說他早熟,母親卻擔憂:“將來別走你爸爸的路就好。”戰火中,這話算是一種奢侈的愿望。
抗戰結束,家族短暫在南京落腳。1949年春,局勢再變。白崇禧隨國府轉進臺灣,一家人又打包行李。十余年顛簸,五次轉學,白先勇的課堂從江邊平房換到臺北師大附中。少年最怕的是體育課,跑步還未出汗就想到書店;最愛的則是放學后逛牯嶺街舊書攤,十臺幣能換來整麻袋二手英文小說,他津津有味地翻,連油墨味都當香味。
1960年,臺大外文系畢業的他赴美深造,進入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初到愛荷華城,一片玉米地望不到邊,恍若荒漠。室友問:“Chinese or Taiwanese?”他聳聳肩:“Just from the Far East。”此后三年,他用英文寫作練筆,再以中文翻譯回來,語言反復打磨,形成外界稱作“白式節奏”的獨特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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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遷居加州硅谷南端的洛斯阿圖斯,一條名叫HiddenValley的小路成了他創作基地。陌生人只看見門前大片山茶花,不知道屋內正誕生長篇《孽子》。每天上午寫作,下午種花,傍晚自己下廚。廚房被朋友戲稱“桂系軍糧部”,菜譜整齊貼墻,連醬油量都像軍令——精確到茶匙數。潔癖讓他頻繁擦拭灶臺,有時靈感乍現,濕抹布仍在手上,便沖進書房落筆。
值得一提的是,他一面享受加州的陽光,一面仍訂閱香港《明報》、北京《文匯報》,甚至武漢的《長江日報》也不落下。鄰居驚訝報紙厚得像磚頭,他卻說:“新聞才是一座城市的脈搏。”遇到大陸文學獎頒布,他會勾劃得密密麻麻,遇到負面消息,則在頁邊寫“噓”字,再輕嘆一聲。情緒雖起伏,卻從不公開批評,他解釋:“評論歸評論,家事總得關門說。”
國籍問題依舊陰魂不散。一次舊金山餐會上,有人半開玩笑:“白先生,稅表寫American,書頁寫Chinese,是不是精神分裂?”他舉杯回應:“寫作需要多重視角,分裂就分裂吧,只要每塊碎片都指向同一個源頭——漢字。”這種回答不算圓滑,卻足夠坦率。與會者會心而笑,話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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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態度,他在1991年返臺推廣《牡丹亭》青春版時也沒改變。記者團問:“你在美國生活舒適,為何耗費心血推動昆曲?”白先勇拿過身邊折扇,輕擺扇骨:“昆曲是種活著的古典,活在每個懂中文的呼吸里。”短短一句,既回答了文化認同,也化解了地域爭議。
有人質疑他既是將門之后,又拿美國護照,立場會否復雜。檔案顯示,白崇禧晚年曾勸子回軍界,被婉拒。白先勇對朋友說:“我若穿軍裝,寫字得先摘掉肩章;我若當作家,家事只能放抽屜。”話雖輕,卻交代分寸——文學是他給自己設的底線,也是與父輩切割的分界線。
不可忽視的還在于美國私宅的另層用途。每逢春節,他把客廳布置成簡易茶館,邀請東西海岸的華人學生來聽《紅樓夢》導讀。年輕人叫他“白老師”,他卻自稱“老讀者”。一次講到黛玉葬花,他突然停頓,問座下:“倘若黛玉漂到舊金山,她會成為誰?”沒有標準答案,他只是想提醒眾人:文化遷移不等于文化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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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國家歸屬的篤定,并未妨礙他在美國爭取華裔權益。1992年洛杉磯暴動期間,華人商鋪受波及,他連夜寫公開信,寄往市長辦公室,呼吁警力進駐唐人街。第二天晨會,市政府秘書念到“Mr.Bai Xianyong”,有人小聲嘀咕“作家也來指揮治安?”臨場冷嘲未能改變事實,增援警車準時駛進華埠,這件事后來成了社區口耳相傳的小故事。
進入新世紀,網絡世界興起,他開始在博客連載舊作批注版。讀者留言再次出現那句老問題:“白先生,請定位您的國籍。”光標閃爍幾秒,他打下同樣八個字:中國人,寫英文字。他補了一句:“That’s it。”對話框靜默,卻收獲數百點贊。可見他提出的“骨頭論”早已被公眾接受。
2011年,他攜《孽子》簡體字修訂版在北京首發。簽售結束時,邊有青年遞上印有二維碼的名片,請他上微博。白先勇看了看說:“微博有限字數,恐怕說不清。”對方回答:“您只用告訴大家,護照外殼能換,人心里的國籍換不掉。”白先勇笑著點頭,算是給自己多年回答畫了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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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他是美國法律意義上的公民,卻始終在精神坐標里標注“中國”。他把這種姿態視為“文化在流動中的定錨”。曾有晚輩問他如何維系這根錨鏈,他指著案頭那套《四大名著》:“紙脊未斷,錨就還在。”一句看似平淡的話,道出文人最樸素的立腳點。
今天回看,他的身份問題已不再尖銳,然而他的那句“Passport是美國的,骨頭是中國的”仍被文化圈頻繁引用。對許多海外華人來說,這或許是一種解法:國籍與文化不必二擇一。披著哪張護照生活,是行政歸檔;認同哪種文字思考,則是靈魂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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