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文化中心項目工地上,塔吊緩緩轉動,混凝土泵車發出沉悶的轟鳴。
劉學真站在剛剛完成封頂的主場館前,夏日的風裹挾著水泥粉塵撲面而來。
項目進行到第八個月,進度比原計劃提前了整整兩周。這本該是值得慶祝的時刻。
但昨天下午,甲方現場代表趙軍拍著他肩膀說的那句話,像根刺扎在心里。
“劉經理,活兒干得漂亮。不過嘛……后面那些流程,可比我倆站在這里曬太陽復雜多了。”
趙軍說話時眼睛瞇著,笑容里有些說不清的東西。
今天上午,領導沈永健把他叫到辦公室,遞了支煙,閑聊般提起:“學真啊,做項目不光要懂技術。”
沈永健吐著煙圈,目光望向窗外:“有時候,也得懂點人情世故。”
劉學真看著手里那份即將上報的進度報告,紙頁邊緣被他無意識捏得微微卷曲。
他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某種在行業里心照不宣,卻讓他胃部發緊的事情。
女友梁詩穎昨晚還笑著說等他這個項目結束就去領證。可此刻,他站在烈日下,卻感到一陣發冷。
底線就像眼前這座建筑的地基,看不見,卻撐起全部重量。
而現在,有人想讓他在地基上鑿開一道口子。
他不知道這道口子會裂成多大。只知道一旦開始,可能就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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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七月初的早晨,六點剛過,天色已經大亮。
劉學真騎著電動車穿過還沒完全蘇醒的城市,拐進文化中心項目工地的大門。
保安老張從崗亭里探出頭:“劉經理,又這么早?”
“封頂了,得去看看養護情況。”劉學真停好車,從后備箱拿出安全帽。
帽檐內側用黑色記號筆寫著名字和電話。這是三年前他剛當上項目經理時,師父彭青山送的。
“干咱們這行,帽子和良心一樣,不能丟。”師父當時這么說。
工地上的晨霧還沒散盡,鋼筋水泥的骨架在朦朧中顯出宏偉輪廓。
這座市級重點文化中心,設計造型像一本打開的書。劉學真第一次看到效果圖時,心里涌起難得的激動。
不是每個項目都能讓人產生這種情感。大多數時候,建筑只是建筑。
但這個不一樣。他想起大學時旁聽的文學課,老師說過建筑是凝固的詩。
“劉經理!”技術員小李從臨時板房跑出來,手里拿著溫熱的豆漿和包子,“還沒吃吧?”
劉學真接過,道了聲謝。豆漿是工地門口那家店的,味道熟悉。
“混凝土測溫記錄我放您桌上了。”小李跟在他身后,“昨晚每隔兩小時測一次,都在控制范圍內。”
“辛苦了。”劉學真咬了口包子,肉餡還是熱的。
兩人沿著施工通道往主場館走。腳手架已經開始拆除,露出灰白色的混凝土墻面。
平整,密實,幾乎沒有蜂窩麻面。劉學真伸手摸了摸,冰涼粗糙的觸感傳來。
八個月了。從打第一根樁開始,他就住進了工地旁邊的租賃房。
女朋友梁詩穎抱怨過兩次,說他把家當旅館。但每次來工地看他,又會帶上一保溫盒的湯。
“等你這個項目結束,”上周她來時這么說,“我們就去看房子。”
她說這話時眼睛亮亮的,站在還未完工的觀景平臺上,指著遠處的一片新區。
劉學真當時只是笑,沒接話。項目經理的薪水不低,但在這座城市買房,依然需要攢些年頭。
如果這個項目順利完成,年度獎金應該很可觀。公司副總沈永健暗示過,他可能在年底晉升。
“學真啊,你是咱們公司年輕一輩里最扎實的。”沈永健上個月視察時拍著他的肩,“好好干,前途無量。”
上午九點,項目周例會照常進行。
二十幾個人擠在臨時板房的會議室里,空調呼呼吹著,壓不住燥熱。
劉學真站在投影幕布前,翻過一頁PPT:“目前進度比計劃提前14天,質量驗收一次通過率百分之百。”
底下有人小聲鼓掌。
“但不能松懈。”他調出下一張圖,“接下來是幕墻安裝和內部裝修,交叉作業多,安全壓力大。”
會議室門被推開,甲方現場代表趙軍笑著走進來。
“喲,正開會呢?我沒打擾吧?”
趙軍五十出頭,身材微胖,總是穿一件淺色 Polo 衫,腰間掛著好幾把鑰匙。
“趙代表來了,正好聽聽進度匯報。”劉學真示意小李再搬把椅子。
趙軍擺擺手,靠在門框上:“你們開你們的,我就隨便聽聽。”
話雖這么說,他的存在還是讓會議室氣氛微妙起來。
劉學真繼續講完接下來的施工安排。趙軍時不時點頭,一副滿意的樣子。
會議結束,人群散去。趙軍沒走,踱步到劉學真身邊。
“劉經理,活兒干得真不錯。”他遞過來一支煙,是軟中華。
劉學真擺手:“謝謝,不會抽。”
趙軍自己點上,深吸一口,煙霧在空調風里迅速散開。
“魏總昨天還跟我說呢,”趙軍瞇起眼睛,“說你們公司這次派來的團隊,專業,踏實。”
魏廣發是甲方項目總負責人,劉學真只在項目啟動會上見過一次。
那位五十多歲的男人坐在主位,話不多,但每句都點到關鍵。氣場很強。
“魏總過獎了。”劉學真收拾著桌上的資料,“都是分內的事。”
“分內的事能做成這樣,也不容易。”趙軍彈了彈煙灰,“對了,下周三有個協調會,魏總親自參加。”
“好,我們準備匯報材料。”
“材料要準備,但也不光是材料的事兒。”趙軍話里有話,“魏總這人,看重實際,也看重……嗯,怎么說呢,靈活性。”
劉學真抬頭看他。
趙軍卻已經轉身往門口走:“到時候好好表現,魏總一句話,后面好多事就順了。”
門關上,會議室里只剩空調運轉的嗡嗡聲。
劉學真站在原地,回味著“靈活性”三個字。工地上的噪音隱約傳來,打樁機有節奏的撞擊聲,像心跳。
他搖搖頭,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也許趙軍只是隨口一說。
桌上的手機震動,是梁詩穎發來的消息:“晚上回來吃飯嗎?燉了你愛的排骨湯。”
劉學真打字回復:“回,大概七點到。”
發送完,他望向窗外。主場館在陽光下泛著灰白的光,腳手架工人像螞蟻一樣附著在骨架上。
這個項目太重要了,不能出任何差錯。他對自己說。
只是心里某個角落,隱約有些不安,像平靜水面下看不見的暗流。
02
接下來的一周,趙軍出現在工地的頻率明顯高了。
以前他通常是每周來兩三次,待上個把小時就走。現在幾乎天天來,一待就是大半天。
而且不再只是轉轉看看,開始參與一些細節討論。
幕墻樣板確認會上,趙軍指著設計圖:“這個轉角處的處理,是不是可以考慮調整一下?”
設計師解釋這是為了造型連貫性。趙軍點頭,卻又說:“我是外行,就是提個建議。不過魏總上次提過,這種細節多推敲推敲,沒壞處。”
他把“魏總”兩個字咬得稍重些。
劉學真看著設計圖上那個轉角。從技術角度,現有方案完全可行。調整也不會影響結構,但會增加大概五六萬的成本。
“趙代表,”他開口,“這個轉角如果調整,需要重新下單生產,可能會影響進度。”
“進度不是還提前著嘛。”趙軍笑呵呵的,“來得及,來得及。”
會議結束,設計師私下找劉學真:“劉經理,真改啊?這明顯沒必要。”
劉學真看著設計師年輕的臉,想起自己剛入行時的樣子。那時候他也覺得,一切都要按最合理、最專業的方式來。
“先按他們的意思出個調整方案吧。”他說,“看看具體影響有多大。”
設計師嘟囔著走了。劉學真獨自留在會議室,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
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類似的“建議”越來越多,都是些無關緊要卻需要額外投入的修改。
周四下午,趙軍約劉學真在工地外的茶樓“坐坐”。
茶樓裝修樸素,大廳里擺著七八張桌子,只有兩桌客人。趙軍要了個小包間。
“這家的普洱茶不錯,年份夠。”趙軍熟練地洗茶、沖泡,動作流暢。
劉學真不太懂茶,只能看出茶湯顏色很深。
“劉經理年輕有為啊。”趙軍給他倒上,“三十出頭就當上這么大項目的負責人。”
“公司給的機會。”劉學真接過茶杯,道了謝。
“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趙軍端起自己那杯,聞了聞茶香,“你這八個月的表現,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前傾:“不過啊,做項目這事兒,光把樓蓋起來還不夠。”
劉學真沒接話,等著下文。
“后面的驗收,審計,結算,一道道關呢。”趙軍又給他續上茶,“每個環節都有說法。順利的話,三個月走完。不順利的話,拖個半年一年也正常。”
茶氣氤氳,在兩人之間升騰。
“趙代表的意思是?”劉學真問。
“我的意思是,”趙軍往后靠了靠,“活兒干得好,大家都省心。但有些流程上的‘辛苦費’,該考慮還是得考慮。”
“辛苦費”三個字,他說得輕飄飄的,像茶水上浮著的熱氣。
劉學真感覺手里的茶杯有些燙。他放下杯子,陶瓷碰觸玻璃轉盤,發出清脆的響聲。
“公司的合同里,已經包含了所有服務費用。”他盡量讓聲音平靜。
“合同是合同。”趙軍笑了,“實際操作是實際操作。劉經理,你也不是第一天干這行,有些規矩,應該明白。”
包間里安靜了幾秒。樓下傳來老板娘招呼客人的聲音。
“這樣,”趙軍見他不說話,又開口,“你再想想。下周三不是要見魏總嗎?到時候聽聽魏總怎么說。”
離開茶樓時,天色已近黃昏。
劉學真騎著電動車回工地,晚風撲在臉上,帶著白日殘留的熱氣。
他想起三年前參與的第一個大項目。那時他還是副經理,跟著當時的項目經理處理各種關系。
有次分包商偷偷塞給項目經理一個信封,被他無意中撞見。項目經理后來私下跟他說:“學著點,這都是為了項目順利。”
那時他整夜失眠,最后選擇了沉默。不是贊同,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反對。
后來那個項目經理因為經濟問題被公司開除,據說涉及金額不小。
沈永健接任時,在會上說:“我們要干干凈凈做項目,清清白白做人。”
劉學真當時信了。現在呢?
回到租賃房,梁詩穎已經做好飯。兩菜一湯,擺在簡陋的小餐桌上。
“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晚?”她邊盛飯邊問。
“和甲方代表談了談進度。”劉學真洗手坐下,沒提茶樓的事。
梁詩穎是律師事務所的助理律師,專攻經濟合同糾紛。她眼睛很尖,看出他情緒不對。
“項目出問題了?”
“沒有,挺順利的。”劉學真夾了塊排骨,“就是有些細節要協調。”
梁詩穎盯著他看了幾秒,沒再追問,轉而說起她今天處理的案子。
“一個建材供應商告開發商拖欠貨款,合同清清楚楚,就是拖著不給。”她語氣里帶著憤懣,“明明有錢,就是耍無賴。”
劉學真聽著,嘴里的排骨忽然沒了味道。
“最后怎么判的?”
“調解了。開發商同意付款,但要求撤訴。”梁詩穎撇嘴,“其實就是怕影響不好。這些人都一個套路。”
飯后,劉學真主動洗碗。水龍頭流出的水嘩嘩作響,沖刷著碗碟上的油漬。
梁詩穎從背后抱住他,臉貼在他背上:“等這個項目結束,我們就結婚吧。不想再等了。”
劉學真手上動作頓了頓:“好。”
“然后買個不大不小的房子,最好有個陽臺。”她聲音悶悶的,“你就不用老住這種出租屋了。”
劉學真擦干手,轉身把她摟進懷里。出租屋的窗戶開著,能看見遠處工地的塔吊燈光,在夜空里亮著幾個紅點。
那些燈光下,是他傾注了八個月心血的項目。
也是此刻讓他感到不安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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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三的項目協調會,安排在甲方公司的會議室。
劉學真提前半小時到,帶著團隊準備好的匯報材料。小李跟在他身邊,手里拎著筆記本電腦和投影儀。
“劉經理,你覺不覺得今天這陣仗有點大?”小李小聲說。
會議室能坐三十多人,此刻已經布置好了名牌。甲方那邊出席名單有七八個人,從魏廣發往下,各個部門都來了代表。
劉學真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長桌左側中間。正對面就是魏廣發的名牌。
九點整,魏廣發準時走進會議室。他今天穿了深色襯衫,沒打領帶,手腕上一塊簡單的機械表。
“都到了?那就開始吧。”他坐下,聲音不高,但會議室立刻安靜下來。
前半小時是常規匯報。劉學真站在投影幕布前,講解進度、質量、安全各項數據。
魏廣發聽得很認真,偶爾在本子上記兩筆。其他甲方人員也都沒交頭接耳,氣氛比預想的嚴肅。
匯報結束,魏廣發第一個鼓掌。
“很好。”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數據翔實,進度超前,質量控制到位。劉經理,你們團隊確實專業。”
“謝謝魏總。”劉學真微微頷首。
“不過,”魏廣發話鋒一轉,“我今天想聽聽后面的安排。不只是施工安排,是整體的、從項目完成到交付運營的安排。”
劉學真示意小李切換PPT頁面:“接下來是幕墻安裝和內部裝修的交叉施工方案,預計還需要四個月……”
“這些技術細節會后再聊。”魏廣發打斷他,語氣依然平和,“我是說,那些非技術環節的安排。”
會議室里安靜下來。幾個甲方代表互相交換眼神。
劉學真感覺手心有點出汗:“魏總指的是哪些環節?”
魏廣發笑了,那笑容很淡,幾乎看不出來:“驗收啊,審計啊,各類專項評審啊。這些流程走起來,有時候比蓋樓本身還費時間。”
他頓了頓,環視全場:“咱們這個項目是市重點,關注度高。每個環節都會有很多雙眼睛盯著。所以啊,一定要做得規范,經得起檢驗。”
“當然。”劉學真說,“我們會全力配合所有流程。”
“配合是基礎。”魏廣發身體前傾,目光落在劉學真臉上,“但光是配合還不夠。有些環節,需要提前籌劃,提前準備。”
他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慢慢喝了口水:“比如消防驗收,要提前和專家組溝通;比如環保評審,有些檢測要提前做;再比如最終的結算審計,資料得準備得滴水不漏。”
每一句聽起來都合情合理,都是項目管理的正常內容。
但劉學真注意到,趙軍在對面微微點頭,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這些工作,”魏廣發放下杯子,“都需要額外投入人力物力。有些甚至需要外聘專家,走特殊咨詢渠道。”
“特殊咨詢渠道”幾個字,他說得不緊不慢。
“我理解。”劉學真說,“公司有專門的流程和預算,來處理這些必要的輔助工作。”
“公司的預算,是基于常規情況。”魏廣發往后靠了靠,“但咱們這個項目,不常規。市領導親自盯的重點工程,標準自然要高一些。”
他看向身邊的趙軍:“趙工,你回頭跟劉經理詳細對接一下,看看哪些環節需要特別加強。該請的專家要請,該走的程序要走,不要怕花錢。”
“好的魏總。”趙軍立刻應道。
“錢要花在刀刃上。”魏廣發最后說,“只要能確保項目順利、完美地交付,該投入的就不能省。劉經理,你說是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劉學真。
他感到那些目光的重量,像實體一樣壓在身上。空調開得很足,但他后背的襯衫已經微微汗濕。
“是,魏總說得對。”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們會全力確保項目完美交付。”
會議又進行了半個小時,討論了些技術細節。但劉學真已經聽不太進去。
他腦子里反復回響著那些話——“特殊咨詢渠道”、“不要怕花錢”、“該投入的就不能省”。
散會后,魏廣發特意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劉經理,年輕有為。好好干,這個項目做好了,對你個人發展也是很好的積累。”
握手時,魏廣發的手很有力,目光直視著他。那目光里有很多內容,劉學真一時讀不懂。
“謝謝魏總。”他說。
走出甲方公司大樓,烈日當空。小李去停車場開車,劉學真站在樹蔭下等。
手機震動,是沈永健發來的消息:“會議怎么樣?”
劉學真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他想打很多字,想說自己聽懂了那些弦外之音,想說魏廣發話里的暗示。
但最后只回了四個字:“順利,已結束。”
沈永健很快回復:“好。回來后來我辦公室一趟。”
車來了。劉學真拉開車門坐進去,空調冷氣撲面而來。他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八個月來,他每天想的都是混凝土強度、鋼結構誤差、施工安全。那些是明確的,有標準的,可以測量的。
而現在,他面對的是一些模糊的、沒有標準的東西。像霧,看得見,卻抓不住。
更讓他不安的是,他似乎沒有選擇。或者說,每個選擇都有代價。
配合,可能意味著違背某些原則。不配合,可能意味著項目受阻,團隊八個月的努力付諸東流。
車駛入公司停車場時,劉學真收到梁詩穎的消息:“晚上加班,不用等我吃飯了。你自己吃點好的。”
他回了個“好”字,收起手機。
抬頭看向辦公樓,沈永健的辦公室在五樓,窗戶朝南。此刻窗簾拉著,看不見里面。
但他知道,沈永健在等他。等他去匯報,等他去面對那些沒有說破的話。
劉學真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熱浪瞬間將他包裹。
04
沈永健的辦公室寬敞明亮,落地窗外能看到半個城市的天際線。
劉學真敲門進去時,沈永健正站在窗前打電話。見他進來,指了指沙發,示意他先坐。
“好,好,那就這么定。”沈永健對著電話說,語氣熱情,“改天一起吃飯。”
掛斷電話,他轉身走過來,臉上帶著慣常的笑容。
“學真來了。喝茶還是咖啡?”
“不用了沈總,剛喝過。”劉學真坐在沙發上,背挺得筆直。
沈永健還是給他泡了杯茶,放在面前的茶幾上,然后在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
“上午的會我聽說了。”沈永健開門見山,“魏總那邊,提了不少要求吧?”
劉學真斟酌著措辭:“主要是強調驗收和審計環節的重要性,說要高標準完成。”
“嗯。”沈永健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熱氣,“魏廣發這人我了解,做事追求完美,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抿了口茶,繼續說:“他說的那些,其實也是實情。重點工程,各個環節都會卡得很嚴。”
“是。”劉學真應道。
“不過呢,”沈永健放下茶杯,身體前傾,“有時候太嚴格了,反而會拖慢進度。咱們的合同有工期條款,超期了要罰款的。”
辦公室安靜了幾秒。空調出風口發出細微的嗡鳴。
“魏總提到可能需要外聘專家,走特殊咨詢渠道。”劉學真說,“說這部分費用該投入的不能省。”
沈永健點點頭,手指輕輕敲著沙發扶手:“這是實話。有些專家評審,確實需要打點。行業里都這樣。”
“打點”兩個字,他說得很自然。
劉學真感覺喉嚨有些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很燙,燙得他舌尖發麻。
“沈總,”他放下杯子,“您的意思是?”
沈永健看著他,目光里有一種長輩看晚輩的溫和,又帶著某種深意。
“學真啊,你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他說,“我看重你,就是看重你做事認真,有原則。這是好事。”
劉學真沒說話,等著但是。
“但是,”沈永健果然說了,“做項目不光要有原則,還要有靈活性。特別是和甲方打交道,要懂得變通。”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著劉學真:“魏廣發今天那些話,你聽懂了,我也聽懂了。他是在提醒我們,有些‘咨詢費’該準備準備了。”
“咨詢費”三個字,像石頭砸進平靜的水面。
劉學真感覺自己的心跳快了幾拍:“合同里已經包含了所有技術服務費用。”
“合同是合同,現實是現實。”沈永健轉過身,臉上笑容淡了些,“學真,你干這行也不是一兩年了,有些潛規則,你應該知道。”
他走回沙發邊,但沒坐下,而是站著俯視劉學真。
“這筆錢不會從項目成本里出,公司有專門的‘業務拓展費’。你只需要配合走個流程,把錢給到該給的人。”
“該給的人?”劉學真抬頭看他。
“魏廣發會指定賬戶。”沈永健說得直接,“金額大概是合同額的百分之二。你算算,咱們這個項目合同額一點二億,百分之二是多少?”
兩百四十萬。劉學真心算出來,胃里一陣翻涌。
“這筆錢給了,后面的驗收、審計、結算,都會順順利利。”沈永健坐回沙發,語氣輕松了些,“項目提前完工,獎金少不了你的。
年底晉升,我也好幫你說話。”
“如果不給呢?”劉學真問。聲音比自己預想的平靜。
沈永健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盯著劉學真看了好幾秒,辦公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不給,”沈永健緩緩說,“魏廣發有的是辦法拖。
今天說消防驗收有問題,明天說環保檢測不達標。
拖一個月,咱們的工期保證金就危險了。
拖兩個月,項目可能就得停工整頓。”
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學真,這個項目有多少人盯著,你知道嗎?公司今年一半的利潤指望它。要是砸在你手里……”
他沒說完,但意思已經足夠清楚。
劉學真感到一陣窒息。他想起工地上那些工人,想起小李熬夜做的方案,想起自己八個月來的每一天。
也想起梁詩穎說的,等項目結束就結婚。
“我……我需要考慮一下。”他說,聲音有些干澀。
沈永健的表情緩和了,又恢復成那種溫和長輩的樣子。
“當然要考慮。”他拍拍劉學真的肩,“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容易。但你也要想想團隊,想想公司,想想你自己的前途。”
他走回辦公桌后坐下,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文件。
“這是之前另一個項目的案例。”他把文件推過來,“你看看,類似的‘咨詢費’,最后讓項目提前兩個月完成結算。雙贏。”
劉學真沒去碰那份文件。
“我給你三天時間。”沈永健說,“三天后,給我答復。這期間,趙軍那邊可能會跟你對接具體細節。你配合一下。”
離開辦公室時,劉學真腳步有些虛浮。走廊很長,燈光慘白,照得一切都很清晰。
回到自己的工位,他坐下來,盯著電腦屏幕。屏保是梁詩穎的照片,在游樂園里,笑得很開心。
他想起大學時選修的工程倫理課。
老教授在臺上說:“你們將來蓋的每一棟樓,都會在這個城市存在幾十年、上百年。
它們會見證你們是否對得起工程師這三個字。”
那時他覺得這些話很崇高,也很遙遠。
現在,它們就在眼前。
手機震動,是趙軍發來的消息:“劉經理,方便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聊聊咨詢專家的事。”
劉學真盯著那條消息,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窗外天色漸暗,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
他最終沒有回復,也沒打電話。抓起車鑰匙,起身離開辦公室。
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需要想清楚,接下來該怎么走。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還能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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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劉學真沒回家,也沒去工地。他開車去了江邊。
夏夜的江風帶著水汽,吹在臉上涼涼的。堤岸上散步的人不少,情侶,老人,帶著孩子的父母。
他找了張長椅坐下,看著江對岸的燈火。那些燈光里,有他參與建造的樓宇,有他曾經引以為豪的作品。
手機又震動,這次是梁詩穎。
“還在公司加班?”她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背景音里有鍵盤敲擊聲。
“沒有,在江邊坐會兒。”劉學真說。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梁詩穎總是能敏銳察覺他的情緒。劉學真有時候想,這可能跟她是律師有關,習慣了察言觀色。
“沒什么,就是有點累。”他說。
“劉學真。”梁詩穎叫他的全名,這是她認真時的習慣,“你騙不了我。到底怎么了?”
江面上有游船駛過,彩燈閃爍,映在水里碎成一片光點。
劉學真張了張嘴,那些話堵在喉嚨里。他想說甲方要錢,領導讓給,自己卡在中間。想說那是兩百四十萬,想說這違背了他所有的原則。
但最終他只是說:“項目上有些麻煩,可能需要處理一些灰色地帶的東西。”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劉學真以為信號斷了。
“灰色地帶?”梁詩穎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具體指什么?”
“咨詢費。”劉學真吐出這三個字,感覺像卸下了一塊石頭,“甲方要額外一筆咨詢費,走私人賬戶。領導暗示我給。”
又是沉默。這次他能聽到梁詩穎呼吸的聲音,略微有些急促。
“多少?”她問。
“合同額的百分之二。”
他聽到梁詩穎倒吸一口氣:“一點二億的百分之二?兩百四十萬?他們瘋了?”
“他們說這是行業慣例。”劉學真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疲憊,“說給了就一切順利,不給就會各種找茬,拖到項目超期。”
“這是敲詐。”梁詩穎的語氣冷下來,“赤裸裸的敲詐。劉學真,你不能給。”
“我知道。”他說,“但如果不給,項目可能真的會受影響。團隊八個月的努力,公司的利潤……”
“那就讓他們拖!”梁詩穎打斷他,“拖到審計,拖到紀委介入。我不信他們敢明目張膽地違法。”
她說得斬釘截鐵,帶著法律人的底氣。
劉學真苦笑:“詩穎,現實沒那么簡單。他們有一萬種方法讓項目‘合理’延期,而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在故意刁難。”
“那就收集證據。”梁詩穎說,“他們總會露出馬腳的。”
江風大了些,吹得岸邊柳樹嘩嘩作響。劉學真握緊手機,指節有些發白。
“如果我拒絕配合,”他慢慢說,“公司可能會換掉我這個項目經理。沈總今天已經暗示了,說無數眼睛盯著這個項目,不能砸在我手里。”
“那就讓他換!”梁詩穎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劉學真,你聽好。如果為了保住一個項目,你就妥協了,那以后呢?以后每個項目都妥協嗎?”
她頓了頓,語氣緩和下來,但依然堅定:“我們是要結婚的。我想嫁的,是一個我尊重的人。不是一個向潛規則低頭的人。”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劉學真心上。
他想起求婚時的場景。不是在什么浪漫的地方,就是在工地旁的快餐店。他說:“我現在還沒房沒車,但我會努力給你好的生活。”
梁詩穎當時笑著說:“我要的不是房和車,是你這個人。”
“我明白了。”劉學真說,“讓我再想想。”
“不要想太久。”梁詩穎說,“有些底線,一旦退了一步,就再也回不來了。”
掛斷電話,劉學真靠在長椅上,閉上眼睛。
梁詩穎說得對。可他面臨的,不是簡單的對錯選擇。那背后是團隊,是公司,是職業生涯,也是他們計劃中的未來。
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趙軍。
劉學真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直到它自動掛斷。
幾秒后,一條消息彈出來:“劉經理,明天上午我來工地,咱們聊聊咨詢專家的具體安排。
魏總已經推薦了幾位,費用明細我帶來了。”
文字簡潔,公事公辦。但每個字都像帶著重量。
劉學真沒有回復。他站起來,沿著江堤慢慢走。
夜越來越深,散步的人漸漸少了。對岸的燈光也熄滅了一些,城市準備入睡。
但他知道,自己今晚恐怕睡不著了。
兩百四十萬。百分之二。行業慣例。顧全大局。
這些詞在他腦子里打轉,攪成一團亂麻。
走到停車場,坐進車里,他沒有立刻發動。而是拿起手機,翻找通訊錄。
手指在一個名字上停住:彭青山。
他的恩師,帶他入行的前輩,三年前退休了。退休前是公司的總工程師,以嚴謹和正直聞名。
劉學真猶豫著,要不要打這個電話。彭老師今年六十八了,身體不太好,他不該拿這些事去打擾。
但此刻,他需要一個真正值得信任的人說說話。
手指懸在撥號鍵上,許久,還是按了下去。
電話響了好幾聲,就在劉學真準備掛斷時,接通了。
“學真?”彭青山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依然清晰,“這么晚打來,有事?”
“彭老師,”劉學真開口,忽然覺得眼眶發熱,“我……我遇到點難處。”
06
(高潮起點)
彭青山住在城西的老小區,房子是二十年前單位分的,不到八十平米。
劉學真周六上午去時,老人正在陽臺上侍弄花草。幾盆茉莉開得正好,清香飄滿整個客廳。
“坐。”彭青山放下噴壺,洗了手,給劉學真泡茶。
茶具很舊了,紫砂壺的表面被摩挲得油亮。劉學真認得這套茶具,彭老師用了至少二十年。
“電話里說得不清楚,”彭青山在他對面坐下,“現在詳細說說。怎么回事?”
陽臺門開著,風吹進來,帶著茉莉香和夏日的熱氣。
劉學真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從趙軍最初的暗示,到魏廣發在會上的弦外之音,再到沈永健明確的“指示”。
他講得很慢,盡量客觀。但說到兩百四十萬這個數字時,聲音還是忍不住發顫。
彭青山安靜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偶爾端起茶杯抿一口,眼睛看著窗外的老榕樹。
等劉學真說完,老人沉默了很久。
“學真,”他終于開口,“你還記得你畢業時,我跟你說的第一句話嗎?”
劉學真記得。
那時他剛進公司,被分到彭青山的項目組。
第一次見面,彭青山說:“咱們這行,手里過的都是真金白銀,肩上扛的是人命關天。
所以記住兩件事:第一,數要對;第二,心要正。”
“記得。”劉學真說。
“心要正。”彭青山重復這三個字,“聽起來很虛,是不是?但這是根基。樓蓋歪了可以拆了重蓋,人心歪了,就再也正不回來了。”
他放下茶杯,陶瓷碰觸木桌,發出沉悶的響聲。
“你說的這個魏廣發,我聽說過。”彭青山說,“他負責的好幾個項目,最后結算都拖了很久。
但神奇的是,那些項目的施工方,都‘自愿’支付過各種名目的額外費用。”
劉學真抬起頭:“您怎么知道?”
“退休了,但耳朵還沒聾。”彭青山淡淡地說,“老同事聚會,偶爾會聊起。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沒人敢捅破。”
他看向劉學真:“你知道為什么沒人捅破嗎?”
劉學真搖頭。
“因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只是鏈條上的一環。”彭青山說,“給錢的人覺得,我不給,別人也會給。
收錢的人覺得,我不收,別人也會收。
最后就成了‘行業慣例’。”
老人站起來,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冊。
他翻了幾頁,指著一張黑白照片:“這是我參與的第一個項目,1978年,市里的第一棟十層樓。那時候物資緊缺,水泥鋼筋都要批條子。”
照片上是群年輕人,站在未完工的樓前,笑容樸實。
“有次材料科長暗示我,給他弄兩條煙,批條就快一點。”彭青山說,“我沒給。結果等了整整一個月,項目差點停工。”
他合上相冊,放回書架:“后來我師父知道了,帶著我去找局長。局長把那個科長罵了一頓,條子當天就批了。”
劉學真聽著,想象那個年代的場景。
“我師父當時跟我說,”彭青山坐回來,目光深沉,“有些口子不能開。開了一次,就有第二次。開了一個人,就有十個人效仿。”
“但彭老師,”劉學真艱難地說,“現在不一樣了。
魏廣發不是小科長,是甲方總負責人。
沈總也不是我師父,是我領導。
我如果硬扛,可能真的會毀了這個項目。”
“項目毀了,可以重來。”彭青山盯著他,“良心毀了,就什么都沒了。”
這句話像釘子,釘進劉學真心里。
“可是團隊八個月的努力……”他聲音低下去。
“團隊的努力不會白費。”彭青山說,“樓已經封頂了,質量擺在那里。魏廣發再怎么拖,也不可能把合格的樓說成不合格。他只能在一些流程上做文章。”
老人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學真,你如果妥協了這次,以后怎么辦?每次遇到這種事都妥協嗎?等你當了領導,是不是也要對你的下屬說‘這是行業慣例’?”
劉學真說不出話。
“我教了你這么多年,”彭青山語氣緩和下來,“教你怎么算荷載,怎么看圖紙,怎么管現場。但我最想教你的,是怎么在誘惑面前站穩。”
他拍了拍劉學真的肩:“你還年輕,路還長。別讓一個項目,毀了你一輩子。”
從彭老師家出來,已經是中午。烈日當頭,曬得地面發燙。
劉學真坐在車里,沒有立刻發動。他腦子里反復回響著那些話。
“心要正。”
“良心毀了,就什么都沒了。”
手機震動,是沈永健發來的消息:“學真,考慮得怎么樣了?趙軍那邊催我幾次了。”
緊接著又是一條:“明天周一,上午來我辦公室,咱們定一下。”
劉學真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江風吹過,梁詩穎的話也在耳邊響起:“我想嫁的,是一個我尊重的人。”
還有彭老師說的:“別讓一個項目,毀了你一輩子。”
他深吸一口氣,打字回復:“沈總,明天上午我當面向您匯報。”
發送。
然后他打開通訊錄,找到梁詩穎的電話,撥過去。
“詩穎,”電話接通后,他說,“我決定了。那筆錢,我不會給。”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秒,然后他聽到梁詩穎如釋重負的呼氣聲。
“好。”她說,“需要我做什么?”
“幫我查點東西。”劉學真說,“魏廣發,還有他可能關聯的公司。要合法渠道能查到的信息。”
“交給我。”梁詩穎的聲音很堅定,“你打算怎么做?”
“還沒完全想好。”劉學真看著車窗外,陽光刺眼,“但我不能就這么妥協。我得想辦法,既保住項目,也不違背良心。”
“會有辦法的。”梁詩穎說,“我晚上回去,咱們一起想。”
掛斷電話,劉學真發動車子。空調吹出冷風,漸漸驅散車內的悶熱。
他知道自己選擇了一條難走的路。沈永健不會輕易放過他,魏廣發更不會。
但他忽然覺得輕松了。那種卡在底線上左右為難的窒息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晰的、堅定的東西。
就像彭老師說的,有些口子不能開。一旦開了,就再也關不上了。
而他,決定做那個守住口子的人。
哪怕要付出代價。
車子駛入主路,匯入周末的車流。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些高樓,那些橋梁,那些他參與建造的一切。
它們應該干干凈凈地立在那里。而不是建立在灰色的交易上。
劉學真握緊方向盤,目光看向前方。
路還長。但他知道該怎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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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周一上午九點,劉學真準時敲開沈永健辦公室的門。
沈永健正在批文件,抬頭見他進來,臉上露出笑容:“學真來了,坐。”
劉學真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背挺得筆直。
“想通了?”沈永健放下筆,身體往后靠了靠,“我就知道你是聰明人。有些事,一開始難以接受,但想通了就好了。”
“沈總,”劉學真開口,聲音平穩,“那筆咨詢費,我覺得不合適。”
沈永健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復:“哦?哪里不合適?”
“合同里已經包含了所有技術服務費用。”劉學真說,“額外支付兩百四十萬給私人賬戶,既不合規,也存在法律風險。”
“法律風險?”沈永健輕笑一聲,“學真啊,你太較真了。行業里都這么操作,能有什么風險?”
“以前可能沒有,”劉學真直視著他,“但現在不一樣。反腐力度越來越大,這種操作一旦被查,就是商業賄賂。”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空調出風口的嗡鳴聲顯得格外清晰。
沈永健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盯著劉學真,眼神變得銳利。
“劉學真,”他不再叫“學真”,而是連名帶姓,“你想清楚你在說什么嗎?”
“我想得很清楚。”劉學真說,“這筆錢不能給。但項目必須順利推進。所以我們需要想其他辦法。”
“其他辦法?”沈永健冷笑,“什么辦法?去跟魏廣發講道理?去跟他說我們要清清白白做項目?”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著劉學真:“我告訴你,魏廣發這種人,只認錢。你不給錢,他就有一萬種方法讓你項目做不下去。”
“那就讓他試試。”劉學真也站起來,“沈總,如果因為拒絕行賄導致項目受阻,責任不在我們,而在索賄方。”
沈永健猛地轉身,臉上帶著怒意:“責任?你以為審計的時候會看這些嗎?他們只看結果!項目超期了,就是我們的責任!公司要賠錢,要上黑名單!這些后果,你承擔得起嗎?”
他的聲音在辦公室里回蕩,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劉學真站在原地,沒有退縮:“但如果給了這筆錢,一旦事發,后果更嚴重。商業賄賂,金額巨大,可能涉及刑事責任。”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沈永健走回辦公桌后,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劉學真,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配合,項目順利,你年底晉升。
不配合,我現在就可以換掉你。”
這話說得很重。辦公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劉學真沉默了幾秒,然后開口:“沈總,您要換掉我,是您的權力。但在那之前,我依然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我會用合法合規的方式,確保項目推進。”
“合法合規?”沈永健嗤笑,“好,好得很。那我就看你有多合法合規。”
他坐回椅子,按下內線電話:“小陳,通知項目部,下午兩點開會。重新討論文化中心項目的負責人人選。”
掛斷電話,他看著劉學真:“你可以出去了。”
劉學真點點頭,轉身離開。手碰到門把手時,沈永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劉學真,你會后悔的。”
劉學真沒有回頭,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無一人。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的車流,深深吸了口氣。
手有些抖,但他并不后悔。就像彭老師說的,有些路難走,但必須走。
回到自己辦公室,小李匆匆推門進來:“劉經理,聽說您……”
消息傳得真快。劉學真擺擺手:“沒事。下午的會,你跟我一起去。”
“可是沈總他……”小李一臉擔憂。
“做好我們該做的事。”劉學真打開電腦,“項目的所有資料,整理一份備份。尤其是驗收相關的文件,要齊全。”
整個上午,劉學真都在整理文件。每一份檢測報告,每一次會議紀要,每一張變更單。
八個月的心血,都在這堆紙里。他不能讓它毀在最后一程。
中午,梁詩穎打來電話:“我查到一些東西。”
“這么快?”
“有個大學同學在工商局。”梁詩穎說,“我請他幫忙查了魏廣發提到的那個‘咨詢公司’。
注冊資金十萬,注冊地址是個住宅小區,法人代表是魏廣發的外甥。”
劉學真心一沉:“果然。”
“還有,”梁詩穎繼續說,“這家公司過去三年,給魏廣發負責的四個項目都提供過‘咨詢服務’。每次收費都在合同額的百分之一到三之間。”
“有證據嗎?”
“有銀行流水。”梁詩穎說,“雖然走的都是公對公,但金額和時間點太巧合了。每次都是項目驗收前付款,驗收后就迅速通過。”
劉學真握緊手機:“這些資料,能給我一份嗎?”
“我已經發你郵箱了。”梁詩穎說,“但學真,這些只能說明有問題,不能作為直接證據。魏廣發完全可以說是正常業務往來。”
“我知道。”劉學真說,“但至少讓我看清了對手。”
掛斷電話,他打開郵箱。附件里是幾份掃描件,有公司注冊信息,有銀行流水截圖。
看著那些數字,劉學真感到一陣惡心。每個項目,少則幾十萬,多則幾百萬。這些錢,本該用在工程建設上,卻流進了私人腰包。
而沈永健說這是“行業慣例”。
下午兩點,會議室坐滿了人。沈永健坐在主位,旁邊是幾個部門負責人。
劉學真和小李坐在靠門的位置。
“今天開會,主要是討論文化中心項目的后續管理。”沈永健開門見山,“考慮到項目進入關鍵階段,公司決定加強管理力量。”
他沒看劉學真,目光掃過全場:“我提議,由王副經理接替劉學真,擔任項目負責人。劉學真調回公司,負責技術支持。”
會議室里響起輕微的騷動。所有人都看向劉學真。
王副經理坐在對面,四十多歲,是沈永健的老部下。他低著頭,沒看任何人。
“沈總,”劉學真站起來,“我反對這個決定。”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理由?”沈永健面無表情。
“第一,項目目前進展順利,沒有更換負責人的必要。”劉學真聲音清晰,“第二,我作為負責人,最了解項目情況,突然更換會影響進度。第三……”
他頓了頓:“第三,如果是因為我拒絕支付不合規的‘咨詢費’而更換我,這個理由上不了臺面。”
最后這句話像炸彈,在會議室里炸開。
幾個部門負責人交換眼神,有人皺起眉頭。
沈永健臉色鐵青:“劉學真,注意你的言辭!”
“我說的是事實。”劉學真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文件,“這是魏廣發通過趙軍傳達的‘咨詢費’要求,金額兩百四十萬,要求匯入私人指定的公司賬戶。”
他把文件放到桌上:“沈總要求我配合支付,我拒絕了。如果因此要撤換我,請給出合法合規的理由。”
會議室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盯著那份文件,沒人敢去拿。
沈永健死死盯著劉學真,眼神像要噴火。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因為劉學真說的是事實。而事實,有時候比任何辯解都有力量。
“散會。”沈永健突然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走到門口,停住腳步,回頭看著劉學真:“你很好。咱們走著瞧。”
門被重重關上。會議室里的人陸續離開,沒人說話,只是經過劉學真身邊時,投來復雜的目光。
最后只剩下小李。
“劉經理,”小李小聲說,“您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劉學真收拾著桌上的文件:“有些險,必須冒。”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戰爭開始了。
而他沒有退路。
08
接下來的三天,劉學真照常去工地。
但一切都不一樣了。沈永健雖然沒有正式撤換他,但明顯在架空他的權力。
項目付款需要沈永健直接審批,物料采購由公司統一安排,連每天的施工例會,都多了個王副經理參加。
趙軍來工地的次數少了,但每次來,看劉學真的眼神都帶著嘲諷。
“劉經理,聽說您最近……挺清閑?”周二下午,趙軍在工地上“偶遇”他時這么說。
劉學真正在檢查幕墻預埋件,頭也沒抬:“該做的事一樣不少。”
“是嗎?”趙軍笑呵呵的,“可我聽說,沈總那邊不太滿意啊。項目進度是不是有點慢了?”
“按計劃進行。”劉學真直起身,“趙代表如果擔心進度,我們可以開個專題會,把每個節點都再過一遍。”
趙軍擺擺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隨口一說。”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劉經理,其實何必呢?兩百四十萬,對公司來說不算什么。給了,大家都省心。你也能重新得到沈總信任。”
劉學真轉頭看他,眼神平靜:“趙代表,您說的‘大家’,包括那些真正干活的工人嗎?他們知道自己的血汗錢,有一部分要拿去打點關系嗎?”
趙軍臉色變了變,訕笑兩聲:“這話說的……行,您清高,您正直。咱們走著看。”
他轉身走了,腳步有些重。
劉學真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里清楚,魏廣發那邊不會善罷甘休。
果然,周三上午,消防預審的初步意見下來了。三條“問題”,都是些模棱兩可的表述。
“疏散通道寬度需進一步論證”、“部分防火分區劃分需優化”、“消防水池容積需重新核算”。
每一條都夠折騰半個月。
小李拿著意見書,急得團團轉:“劉經理,這明顯是挑刺啊!咱們的設計完全符合規范!”
“我知道。”劉學真看著那幾行字,“他們開始動手了。”
他打電話給設計院,請他們準備論證材料。又聯系檢測單位,預約現場復核。
所有工作都要時間,而時間,正是魏廣發想消耗的東西。
周四晚上,劉學真和梁詩穎在家整理資料。
小小的出租屋餐桌上,鋪滿了文件。電腦屏幕上顯示著那家皮包公司的工商信息。
“你看這里,”梁詩穎指著屏幕,“這家公司除了給魏廣發的項目做‘咨詢’,沒有其他任何業務。這不符合常理。”
“還有這個,”她調出銀行流水,“每次收款后一周內,錢就會轉出。大部分轉到了另一個賬戶,那個賬戶的持有人是魏廣發的妻子。”
劉學真皺眉:“能證明嗎?”
“暫時不能。”梁詩穎搖頭,“這些流水只能看到對方賬戶號,看不到戶名。需要司法途徑才能調取完整信息。”
她看向劉學真:“但我們可以合理懷疑。而且,這種操作模式,明顯是在洗錢。”
劉學真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陽穴。連續幾天的壓力,讓他有些疲憊。
“詩穎,”他說,“你覺得我這樣做,有意義嗎?就算最后證明了魏廣發有問題,項目可能也已經拖垮了。”
梁詩穎握住他的手:“有意義。因為如果你不做,下一個項目,下下一個項目,還會有更多的魏廣發。”
她目光堅定:“而且,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劉學真看著她,心里涌起暖意。
“對了,”梁詩穎想起什么,“我通過同學聯系到了一個記者。他一直在跟蹤建筑行業的腐敗問題,對魏廣發也有耳聞。”
“記者?”劉學真警覺起來,“現在不能曝光。沒有確鑿證據,反而會打草驚蛇。”
“我知道。”梁詩穎說,“我只是跟他聊了聊,沒給具體信息。但他給了我一個思路。”
“什么思路?”
“魏廣發這種操作,不可能只有我們一個項目。”梁詩穎說,“如果我們能找到其他受害方,聯合起來……”
劉學真眼睛一亮。對啊,魏廣發負責過那么多項目,不可能每個施工方都默默忍受。
“但怎么找?”他問,“大家都不愿意聲張,怕影響以后接項目。”
梁詩穎想了想:“我有個主意。下周不是有行業交流會嗎?魏廣發也會參加。我們可以……”
她壓低聲音,說了個計劃。
劉學真聽完,沉默了很久。
“風險很大。”他說。
“但值得一試。”梁詩穎說,“而且,這是目前最可行的辦法。”
窗外夜色漸深。遠處工地的塔吊燈還亮著,紅色光點在黑暗中閃爍。
劉學真看著那些燈光,想起八個月前,項目剛開工的時候。他站在那片空地上,想象著樓蓋起來的樣子。
那時候他想的只是怎么把樓蓋好,怎么保證質量,怎么按時完工。
從沒想過,最后要面對的是這些。
“好。”他終于說,“就按你說的辦。”
梁詩穎握緊他的手:“我會幫你。每一步都合法合規,不留把柄。”
周末,劉學真去了趟彭老師家。
他把最近的情況和梁詩穎的計劃告訴了老人。彭青山聽完,久久不語。
“老師,”劉學真有些不安,“您覺得這樣行嗎?”
彭青山慢慢喝了口茶:“學真,你聽說過一句話嗎?‘惡人自有惡人磨’。有時候,對付不守規矩的人,得用點不常規的辦法。”
他看著劉學真:“但記住,我們的目的是守住底線,不是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所以每一步,都要在法律和道德的框架內。”
“我明白。”劉學真點頭。
“還有,”彭青山說,“我雖然退休了,但在行業里還有幾個老朋友。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聯系幾個魏廣發以前項目的合作方。”
劉學真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彭青山笑了,“這世上,愿意同流合污的人不少,但愿意守住良心的人,也比你想象的多。”
離開時,彭青山送他到門口。
老人站在門框里,背有些佝僂,但眼神依然清亮:“學真,好好干。你走的路是對的。就算暫時艱難,長遠看,一定是值得的。”
電梯門關上前,劉學真看到彭老師還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心里忽然踏實了很多。
原來自己不是一個人。有梁詩穎,有彭老師,也許還有更多不愿意沉默的人。
回到車上,他看了眼手機。沈永健發來一條消息:“下周一,魏廣發親自來工地視察。你準備一下。”
簡短的文字,卻透著壓力。
劉學真回復:“收到,會按標準流程準備。”
他知道,下周一將是一場硬仗。
但他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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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周一上午九點,三輛黑色轎車駛入文化中心工地。
魏廣發從第二輛車下來,今天穿了件淺灰色襯衫,深色西褲,皮鞋擦得锃亮。趙軍跟在身后半步,還有其他幾個甲方人員。
沈永健也從自己車上下來,快步迎上去:“魏總,歡迎歡迎。”
兩人握手,寒暄。劉學真帶著團隊站在一旁,等他們走過來。
“劉經理,”魏廣發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又見面了。”
握手時,魏廣發的手很有力,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
“魏總好。”劉學真說,“歡迎視察指導。”
一行人沿著施工通道往里走。主場館的幕墻已經安裝了一部分,玻璃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魏廣發邊走邊看,時不時停下來問問細節。問題都很專業,顯示出他對工程的熟悉。
走到觀景平臺時,他停下腳步,眺望整個工地。
“進度不錯。”他說,“比我想象的還好。”
沈永健趕緊接話:“都是魏總指導有方。我們一定保質保量,按時完工。”
魏廣發笑了笑,沒接話,轉而看向劉學真:“劉經理,我聽說最近消防預審有點小問題?”
來了。劉學真心想。
“是有些反饋意見。”他平靜地說,“我們已經安排設計院論證,本周內會提交補充材料。”
“嗯,要抓緊。”魏廣發說,“消防驗收是大頭,不能馬虎。我這邊可以幫忙協調專家,但該做的功課,你們要做到位。”
話說得冠冕堂皇,但意思很明顯——你們自己看著辦。
“謝謝魏總。”劉學真說,“我們會按規范完善所有材料。”
視察繼續。轉到設備區時,魏廣發突然問:“劉經理,我之前讓趙工跟你提的咨詢專家的事,你們公司考慮得怎么樣了?”
所有人都停下腳步。沈永健看了劉學真一眼,眼神復雜。
劉學真深吸一口氣:“魏總,關于這件事,我們公司內部評估后認為,現有的技術團隊可以滿足項目需求。
如果需要外部專家,我們會通過公開招標的方式聘請。”
話說得很官方,但拒絕的意思很明顯。
魏廣發的笑容淡了些:“公開招標?那流程太長了,耽誤時間。我推薦的幾位,都是行業頂尖的,可以直接對接。”
“我們理解魏總的好意。”劉學真不卑不亢,“但公司有規定,大額咨詢合同必須招標。這也是為了避免合規風險。”
氣氛一下子冷了。趙軍臉色難看,沈永健欲言又止。
魏廣發盯著劉學真看了幾秒,忽然笑了:“好,好,按規定來。年輕人,有原則是好事。”
但誰都聽得出,那笑聲里沒有溫度。
視察在略顯尷尬的氣氛中結束。送魏廣發上車時,沈永健跟到車邊,低聲說著什么。
劉學真站在不遠處,看著那輛車駛出工地大門。
他知道,今天這場交鋒,自己沒輸,但也沒贏。只是把矛盾擺到了明面上。
下午,沈永健把他叫到公司。
這次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小會議室。除了沈永健,還有公司法務部的人。
“劉學真,”沈永健開門見山,“你今天在魏總面前的表現,很不恰當。”
法務部的人姓周,四十多歲,戴著眼鏡。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手里的文件。
“沈總指的是哪方面?”劉學真問。
“拒絕魏總的好意,讓甲方難堪。”沈永健說,“這會影響后續合作,可能給公司造成損失。”
“我認為拒絕不合規的要求,是在保護公司。”劉學真說,“如果接受,一旦事發,損失更大。”
“你怎么知道會事發?”沈永健提高聲音,“行業里都這樣操作,怎么就你特殊?”
“因為這是錯的。”劉學真聲音不大,但很堅定,“錯的,就不能做。”
沈永健還要說什么,法務部的周經理開口了。
“劉經理,”他推了推眼鏡,“你反映的情況,公司很重視。我們初步調查了那家咨詢公司,確實存在資質存疑的問題。”
劉學真和沈永健都看向他。
“但是,”周經理話鋒一轉,“目前沒有證據證明魏總個人有問題。那家公司是合法注冊的,提供的服務也有合同。”
“可那些合同明顯不合理。”劉學真說,“收費遠高于市場價,而且只服務于魏總負責的項目。”
“不合理不代表不合法。”周經理說,“除非有確鑿證據證明利益輸送,否則我們很難采取行動。”
會議室里安靜下來。
劉學真明白周經理的意思。法律講究證據,而他們的證據還不夠。
“所以公司的態度是?”他問。
“公司希望你繼續負責項目,同時配合甲方的合理要求。”周經理說,“至于咨詢費的事,可以先擱置,看看后續發展。”
“擱置?”沈永健皺眉,“魏總那邊怎么交代?”
“沈總,”周經理看著他,“公司首先考慮的是合規風險。如果魏總堅持要求支付不合規的費用,我們可以正式發函溝通。”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但劉學真聽出來了——公司高層可能已經注意到了這件事,但不想直接介入。
法務部出面,是一種平衡。既不完全支持劉學真,也不完全支持沈永健。
離開會議室時,沈永健叫住他:“劉學真,別以為法務部說了幾句,你就贏了。項目還在我手上,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你干不下去。”
“沈總,”劉學真轉身看他,“您也是從基層干上來的。您當年剛入行時,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沈永健愣住了。
劉學真沒等他回答,轉身離開。
走廊里很安靜,只有他的腳步聲。走到電梯口時,手機震動。
是梁詩穎發來的消息:“行業交流會的時間地點確定了,下周三下午。魏廣發確認參加。”
劉學真回復:“好。按計劃進行。”
電梯門打開,他走進去,看著金屬門映出自己的影子。
影子里的男人,眼睛里有疲憊,但更多的是堅定。
他知道,真正的戰斗,才剛剛開始。
10
周三下午的行業交流會,在市會展中心舉行。
劉學真特意提前半小時到。會場里已經來了不少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
他找了個靠后的位置坐下,目光掃視全場。很快,他看到了魏廣發。
魏廣發站在會場中間,被幾個人圍著,談笑風生。趙軍跟在他身邊,端著酒杯,一臉恭敬。
劉學真注意到,會場里有幾個熟面孔。都是彭老師之前提到的,和魏廣發合作過的施工方負責人。
他起身,端著茶杯,慢慢踱步到那幾個人附近。
“王總,好久不見。”他對其中一人打招呼。
王總轉頭,看到他,有些驚訝:“劉經理?你也來了。”
“來學習學習。”劉學真笑笑,“聽說您去年那個體育館項目做得很好,還拿了獎。”
“還行吧。”王總說,但表情不太自然。
劉學真壓低聲音:“王總,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請教個事。我們文化中心項目,最近遇到點……嗯,咨詢費方面的問題。”
王總臉色變了變,看了眼不遠處的魏廣發,拉著劉學真往旁邊走了幾步。
“你也遇到了?”他聲音很小。
“也?”劉學真捕捉到這個字。
王總苦笑:“看來是了。魏廣發的慣用伎倆。”
“您當時怎么處理的?”劉學真問。
“給了。”王總說得很干脆,“不給怎么辦?項目卡在驗收階段,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
“給了多少?”
“合同額的百分之二點五。”王總說,“比你多零點五。他說我們那個項目難度大,需要協調的部門多。”
劉學真心里一沉。果然不止他一個。
“給了之后呢?”他問。
“順利了。”王總嘆氣,“所有流程一路綠燈。你說這算什么?明碼標價賣通行證?”
他的語氣里有憤怒,也有無奈。
劉學真又和其他幾個人聊了聊。情況都差不多。魏廣發負責的項目,幾乎都收過“咨詢費”。金額在百分之一到三之間,視項目大小而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沒人敢捅破。
“為什么沒人舉報?”劉學真問其中一個李總。
李總苦笑:“舉報?拿什么舉報?錢是走的公司賬戶,合同是正規合同。他說是咨詢費,你怎么證明是賄賂?而且……”
他壓低聲音:“魏廣發上面有人。你舉報他,搞不好先把自己搞死。”
交流會正式開始。主持人上臺講話,介紹行業發展趨勢。
劉學真坐回座位,腦子里快速運轉。從剛才的對話中,他得到了幾個關鍵信息:第一,魏廣發長期操作此事,涉及項目多,金額大。
第二,手法隱蔽,合同和資金流都做了表面合規。
第三,大家敢怒不敢言,因為魏廣發有背景。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沈永健那么怕他。也解釋了為什么公司高層態度曖昧。
但越是這樣,劉學真越覺得,必須做點什么。
茶歇時間,他再次走向魏廣發。這次,身邊還跟著梁詩穎——她以律師身份參加交流會。
“魏總。”劉學真打招呼。
魏廣發看到他,笑容淡了些:“劉經理。這位是?”
“我女朋友,梁詩穎,律師。”劉學真介紹。
梁詩穎伸出手:“魏總好。常聽學真提起您,說您對項目要求很高。”
“應該的。”魏廣發和她握手,“重點項目,必須高標準。”
寒暄幾句后,劉學真看似隨意地說:“魏總,關于咨詢專家的事,我們公司法務部重新評估后,認為還是走招標流程更穩妥。
不知道您推薦的那幾位專家,是否愿意參加投標?”
魏廣發臉色微沉:“那幾位都很忙,恐怕沒時間走投標流程。”
“理解。”梁詩穎接過話,“不過我們最近查了查,您推薦的那家咨詢公司,好像資質有點疑問。注冊資金只有十萬,能承接這么大的項目嗎?”
這話問得很直接。周圍幾個人都看過來。
魏廣發眼神一冷:“梁律師這話什么意思?那家公司雖然小,但專家資源豐富。”
“是嗎?”梁詩穎微笑,“可我們查了,那家公司成立三年,只服務過四個項目。而且巧合的是,都是魏總您負責的項目。”
氣氛驟然緊張。
趙軍想打圓場:“這個……可能是因為魏總了解他們的專業能力……”
“更巧合的是,”劉學真開口,聲音不大,但周圍人都能聽到,“那四個項目,都在支付咨詢費后,迅速通過了驗收。
王總的體育館項目,李總的文化館項目,都是這樣。”
他看向不遠處的王總和李總。那兩人臉色發白,想躲,但已經被視線鎖定。
魏廣發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劉經理,你調查我?”
“不是調查。”劉學真說,“只是作為項目負責人,我必須確保每一分錢都花得合規。畢竟,工程款里也有農民工的血汗錢。”
這話說得重。周圍安靜下來,很多人往這邊看。
魏廣發盯著劉學真,眼神像刀子。但他很快恢復鎮定,冷笑一聲:“年輕人,有正義感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分寸。有些話,說了要負責的。”
“我負責。”劉學真迎著他的目光,“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證據支持。”
就在這時,幾個人走進會場。為首的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樸素,但氣場很強。
劉學真認得他——市紀委的副書記,姓鄭。彭老師之前提過,這個人以鐵面無私著稱。
鄭書記徑直走到魏廣發面前:“魏廣發同志,有點事想跟你了解一下。”
魏廣發臉色瞬間慘白。
鄭書記看向劉學真:“你是文化中心項目的劉經理吧?我們也需要你配合做個說明。”
劉學真點頭:“好的,鄭書記。”
他看了梁詩穎一眼,她微微點頭,眼神里是鼓勵。
一行人離開會場。留下滿場竊竊私語。
劉學真走在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施工方負責人聚在一起,表情復雜。
有人對他豎起大拇指,有人搖頭嘆息,有人眼神躲閃。
他知道,從今天起,自己在這個行業里,可能會被打上“不懂事”的標簽。
但他不后悔。
走出會展中心,陽光有些刺眼。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有夏天的味道。
手機震動,是彭老師發來的消息:“聽說你今天表現很好。我為你驕傲。”
劉學真笑了,眼眶有些發熱。
他知道,戰斗還沒結束。紀委的調查需要時間,魏廣發不會輕易認輸,沈永健那邊還有麻煩。
但至少,他守住了底線。
至少,那棟樓可以干干凈凈地立在那里。
梁詩穎走過來,握住他的手:“回家吧。”
“嗯。”劉學真點頭。
兩人并肩走向停車場。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路還長,但可以一起走。
而且這一次,他可以抬頭挺胸地走。
因為他知道,自己對的起“工程師”這三個字。
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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