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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
我被“發配”到公司最邊緣的檔案室時,才明白示弱是遞給別人的刀。 直到我在庫房深處,發現一疊發黃的、寫滿傾訴與悔恨的檔案。 其中一份,屬于當年提拔我的前領導。
我被“發配”到檔案室那天,是個陰沉的星期一。調令輕飄飄的,理由冠冕堂皇,可我清楚,上個月部門聚餐,我替被主管搶了功勞的新人小林說了幾句“公道話”,那是我遞出的第一把刀。刀柄,此刻握在主管手里,刀尖,正抵著我的后背,把我推向這棟舊樓最深處、塵埃最厚的地方。
推開檔案室厚重的鐵門,一股陳年的紙張與灰塵混合的窒息感撲面而來。這里的時間是凝固的,停滯在無數個被人遺忘的午后。我的“工位”是一張掉漆的桌子,緊挨著高聳到天花板的鐵皮柜。交接的老李,用憐憫又疏離的眼神瞟我一眼,簡短交代了幾句“防火防潮”,鑰匙一放,便匆匆離去,仿佛多待一秒都會被這里的頹敗沾染。
頭幾天,我在令人窒息的寂靜里,試圖整理那些蒙塵的檔案盒。直到那天下午,我蹲在最里層庫房的角落,試圖搬開一個擋路的破木箱。箱子朽爛的底板塌了,里面散落出來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堆用麻繩捆扎的、大小不一的私人筆記本、信件,甚至還有幾本舊日記。它們顯然不屬于公司檔案,不知被誰遺棄,又陰差陽錯封存在此。
鬼使神差地,我解開了其中一捆。
是一個普通技術員的筆記,紙張脆黃,鋼筆字跡被淚水暈開過:“今天又被當眾羞辱……和妻子說,她嫌我窩囊;和母親提,她只會嘆氣。這世上,果然無人可說。”日期是十二年前。
下一本,是娟秀的女性字跡,記錄著隱忍的職場騷擾和家庭冷暴力,通篇是絕望的自問:“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沒有答案,只有越來越潦草、最終中斷的筆劃。
我像是無意中撬開了一口深井的封石,井底傳來無數湮沒的回聲。傾訴,原來是如此危險。那些被主人視為生命重量、不得不傾吐而出的苦水,最終都流到了這里,成為無人認領的、安靜的遺物,和塵埃同朽。每翻開一頁,我后背的涼意就加深一層。那些我曾以為能換來理解的言語,在這些實物面前,顯得多么天真而廉價。沒有實力的真誠,和這些紙張一樣,脆弱得一撕即碎。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沉重的陰郁淹沒,準備將一切歸位時,一個熟悉的簽名,像一道無聲的霹靂,擊中我的眼睛。
在一本黑色硬皮筆記本的扉頁,那個名字,力透紙背——沈國平。我入職時的部門經理,我的伯樂,我一度視為偶像和恩師的人。三年前,他因“個人原因”突然請辭,風光不再,傳聞頗多,我竟再未見過他。
我的手有些抖。翻開。
最初的幾十頁,是犀利的工作見解、行業分析、對下屬(包括當年青澀的我)的培養筆記,字里行間是熟悉的睿智與抱負。然而,轉折發生在他競聘公司副總失利之后。筆跡開始變得急促、凌亂。
“又找了老同學喝酒,訴了一晚上苦,說張總手段下作,說董事長偏聽偏信。他安慰我,眼神卻躲閃。今天聽說,話已傳到張總耳朵里。愚蠢!”
“父親電話里又罵我沒用,讓我學學堂弟,聽話,進體制。我竟還試圖向他解釋我的處境……對牛彈琴。越聽話,越慘。至理。”
“這個世界喊的是口號,看的是背景,談的是交換。只有我還傻傻相信能力與公平。書呆子!”
“所有人都在看笑話。妻子怪我連累家庭,昔日‘好友’避而不見。醒得太晚:沒人真在乎你的死活。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近來學會冷眼旁觀,不再輕易表態,反而讓人摸不透,得了兩句‘沉穩’的評價。可笑。你越討好,他們越輕賤你;你越冷淡,他們倒湊上來揣摩。”
最后幾頁,幾乎是泣血般的教訓總結,反復涂改,最后留下一段力透紙背、近乎猙獰的話:
“永遠、永遠不要只剩‘老實’和‘善良’!這是最無用的籌碼!他們利用這些,然后把你吃得骨頭都不剩!要贏,或者,至少別輸得那么難看,就得比他們更清醒,更果斷,更狠得下心!記住!!”
最后一行,日期定格在他離職前一周,只有四個字,筆墨枯澀:“存檔,勿念。”
“哐當——”
我猛地起身,膝蓋撞在旁邊的鐵架上,悶響在空曠的庫房回蕩。手里的筆記本像塊燒紅的鐵,燙得我幾乎握不住。沈國平,那個在我記憶里永遠從容不迫、指點江山、在我怯場時用力拍我肩膀說“怕什么,有我在”的男人,他筆下的絕望、掙扎、悔恨,以及最后那冰冷的、徹骨的覺悟,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我固有的認知上來回拉扯,鋸出木渣,也鋸出深可見血的傷口。
檔案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塵埃在從高窗窄縫擠進來的光線里瘋狂飛舞。我背靠著冰冷的鐵柜,慢慢滑坐在地上。手里的筆記本攤開著,那最后幾行字,像眼睛一樣瞪著我。
過去幾個月,乃至過去許多年,那些我曾深信不疑的東西——真誠、傾訴、公平、與人為善——此刻都在沈國平這面破碎的鏡子前,映照出截然不同的、血淋淋的倒影。我以為的“公道話”,是遞出去的刀;我曾想尋求的理解,是暴露弱點的陷阱;我信奉的努力與善良,在“優勝劣汰”的底色前,單薄得像一張一捅就破的紙。
他不是書中虛構的案例,他是我活生生的領路人。他的跌倒,他的徹悟,他最終選擇將這一切塵封于此的“存檔,勿念”,是對我過去整個世界無聲而劇烈的爆破。
我坐在堆積如山的故事殘骸里,第一次無比清晰地看見,那條橫亙在理想呼喊與現實規則之間的、冰冷漆黑的暗河。河面下,沉著無數個沈國平,沉著我曾有的天真,也沉著讓我脊椎發涼的、關于生存的真正答案。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徹底暗下來了。檔案室沉入更濃稠的黑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燈泛著一點幽綠的光,勉強勾勒出巨大鐵柜怪獸般的輪廓。我閉上眼,沈國平最后那力透紙背的、幾乎要戳破紙張的“記住!!”,和他當年拍著我肩膀時溫厚的笑容,重疊,撕扯,最終一起沉入那暗河的底部,變成河床堅硬的、咯腳的礫石。
良久,我撐著鐵柜,慢慢站起來。膝蓋還在隱隱作痛。我合上那本黑色筆記本,用衣袖拂去封面上厚厚的積塵,動作很慢,很仔細。然后,我把它,連同散落一地的其他那些嘆息與眼淚,重新歸攏,放回那個朽爛的木箱,推回庫房最深的角落。
我沒有立刻離開。我走到檔案室唯一那扇高高的、布滿污垢的窗戶下,站在那里,望著外面。遠處,城市的主干道上,車流終于匯聚成了一條光的河流,璀璨,喧囂,向著未知的遠方奔涌不息。每一盞疾馳而過的車燈里,或許都坐著一個正在渡河的人。
我轉過身,不再看那道光河。手指撫過冰涼的鐵皮柜,劃過那些沉睡的檔案盒粗糙的邊緣。這里不再只是一個流放地。它是一個墳場,埋葬著無數個“之前”的沈國平,和“之前”的我。也是一個起點。
我走回那張掉漆的桌子前,坐下。打開臺燈,昏黃的光圈攏住桌面一片小小的區域。我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嶄新的、硬皮的筆記本,深藍色的封皮,在燈下泛著冷靜的光澤。擰開筆帽,筆尖懸在空白的第一頁,停頓了幾秒鐘。
然后,我用力寫下了第一個字。墨水沉著地滲進紙張的纖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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