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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績效墊底的他,竟拿了最高獎!背后的真相讓所有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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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早晨,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的空氣里,除了慣常的油墨與舊紙張味道,還彌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年度績效考核結果,如同懸在每個人頭頂許久的第二只靴子,終于在這一天,重重地落在了公告欄的光滑玻璃后面。

      人群簇擁著,目光如掃描儀般掠過那些熟悉的名字和數字,或松了口氣,或微微蹙眉,或面露得色。

      直到最后,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停留在那個毫無懸念的末尾——梁石頭,技術部,綜合評分六十一,部門墊底,全院倒數第一。

      幾聲極輕的嗤笑,混合著嘆息,在人群邊緣響起。

      對這個結果,沒人感到意外,就像沒人期待墻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會開出牡丹。

      然而,更大的“意外”正在午后沉悶的年度表彰大會上醞釀。

      當全院一把手彭德成局長,用他那沉穩而略帶沙啞的嗓音,念出本年度唯一一個“特別貢獻獎”的名字時,整個禮堂瞬間陷入一種真空般的死寂。

      鎂光燈下意識地追過去,光柱落處,是那個剛剛被績效排名釘在恥辱柱上的身影——梁石頭。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藍色工裝,站在領獎臺的邊緣,比身后鮮紅的背景板更加格格不入。

      臺下,上百雙眼睛里寫滿了錯愕、茫然和難以置信,嗡嗡的低語如同潮水般從死寂中泛起。

      董越澤手里的筆“啪嗒”一聲掉在記錄本上,滾了幾圈。

      他看見前排的部門主任李偉,背脊似乎僵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這個獎,分量遠超任何“優秀員工”,它為何會落在全院績效最差的人頭上?巨大的問號,砸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里,也將這個平凡的秋日午后,撕開了一道窺見不同真相的裂隙。



      01

      績效排名表是周五下班前貼出來的。

      技術部的辦公室在西側,采光一般,到了傍晚,更顯得有些晦暗。

      董越澤端著保溫杯路過公告欄,那里已經散了場,只剩下三兩個人影。

      他視力好,隔著幾步遠,就看清了那張A3紙上密密麻麻的表格。

      他的名字在技術部一欄里排在第二,全院總排名第十二,算是個不錯的位置。

      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今年評優穩了。

      目光順勢向下滑,毫無阻滯地落到了最后一行。

      梁石頭,六十一分。

      那個分數像是用盡了力氣才擠進及格線,孤零零地吊在末尾,下面再無其他。

      董越澤喝了口茶,水溫正好,心里卻泛起一絲說不清的滋味。

      談不上同情,更多是一種混合著優越感的無奈。

      和梁石頭同部門三年,這人就像他名字里的“石頭”一樣,沉默,硬邦邦的,沒什么存在感。

      四十五六歲的年紀,頭發已白了一半,總是微微佝僂著背,坐在辦公室最角落那個位置。

      交給他的任務,他從不推諉,但也絕無驚喜,總是按部就班,甚至有些刻板地完成,偶爾還會因過于較真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拖慢整體進度。

      績效墊底,幾乎是每年的常態。

      回到辦公室,幾個同事還沒走,正低聲聊著天。

      “看見沒?老梁又是穩穩的‘第一’。”劉思琦的聲音帶著點玩笑的意味,她手里轉著支筆。

      “可不是嘛,我都替他著急。”接話的是蘇光遠,他正收拾桌面,“咱們部門每次平均分都被拉低一點,年底評先進,多少有點吃虧。”董越澤沒加入討論,坐回自己的格子間。

      他的位置斜對著梁石頭的角落,抬眼就能看見。

      此刻,梁石頭還坐在那里,對著電腦屏幕,屏幕的光映著他沒什么表情的側臉,仿佛窗外公告欄上的排名與他全然無關。

      董越澤注意到,梁石頭手邊放著一本厚厚的、頁面泛黃的冊子,像是很多年前的某種設備手冊。

      他看得專注,偶爾用一支很舊的鉛筆在上面輕輕標注。

      下班鈴響了。

      同事們陸續起身,互相道別。

      梁石頭慢了一拍,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開始仔細地關閉電腦,整理桌面,把那本舊冊子小心翼翼地鎖進抽屜。

      董越澤故意磨蹭了一下,等他離開。

      梁石頭走過他身邊時,似乎遲疑了半秒,嘴唇動了動,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便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盡頭。

      董越澤這才拎起包。

      走過梁石頭座位時,他下意識瞥了一眼那個總是一塵不染、擺放得近乎刻板的桌面,心想,或許有些人,就像這舊辦公樓里的某些承重墻,不起眼,甚至被認為礙事,但誰又說得清,他們到底承托著什么。

      02

      周一的部門例會,氣氛比往常更微妙些。

      主任李偉坐在長桌一端,照例總結了上周工作,布置了新任務。

      他五十出頭,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說話做事向來有板有眼。

      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到剛公布的績效上。

      “成績都看到了,好的要繼續保持,不足的要努力改進。”李偉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語氣平穩,“尤其是排名靠后的同志,要多從自身找原因,看看工作效率、工作方法、團隊協作方面,有沒有可以提升的空間。”他沒有點名,但所有人的視線,都有意無意地飄向角落里的梁石頭。

      梁石頭低著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筆記本,手里那支舊鉛筆無意識地轉動著。

      他坐得很直,但肩膀卻有些塌,像承受著無形的重量。

      李偉的話停了停,似乎專門為他留出了一段空白。

      會議室里很安靜,只有空調出風口的輕微嗡鳴。

      “石頭,”李偉終于還是開了口,聲音緩和了些,“你的情況……我也了解一些。

      家里負擔重,老母親身體不好,這些組織上不是不考慮。

      但是,工作畢竟是工作,該完成的指標,該達到的標準,還是不能放松。

      院里現在的考核體系,你也清楚,重實績,看數據。”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詞句,“有些事……急不來,但有些事,你得自己上心。

      不能總這樣。”

      話說得含糊,既像是批評,又像是某種無奈的提醒。

      梁石頭終于抬起頭,看了李偉一眼,那眼神很深,沒什么波瀾,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喉結滾動了一下,低聲說:“我知道了,主任。”

      “嗯,知道就好。”李偉似乎松了口氣,很快轉移了話題,“下面說一下新接的‘北區管網改造’項目,時間緊,任務重,越澤,這部分你牽頭,思琦和老蘇配合。

      相關的基礎資料……”他看向梁石頭,“石頭,院里舊檔案庫那邊,好像有早年北區的一部分地下管線勘測原始圖紙,雖然年代久了,但可能有參考價值。

      你……這兩天有空去看看,幫忙找找,整理一下,提供給越澤他們。”

      “好。”梁石頭應道,聲音不大,但很干脆。

      董越澤聽到這里,心里微微一動。

      舊檔案庫?那地方在大樓后側幾乎廢棄的附樓里,陰暗潮濕,堆滿了建院幾十年來的陳年資料,平時根本沒人愿意去。

      找圖紙?那無異于大海撈針,而且都是些早該淘汰的舊資料,能有多大用處?李主任這安排,是真心想用那些舊圖紙,還是……只是給梁石頭找個不至于完全無事可做的由頭?

      會議結束了。

      梁石頭第一個起身,默默走了出去。

      董越澤收拾東西時,聽到旁邊的蘇光遠壓低聲音對劉思琦說:“得,又是整理舊檔案。

      我說李主任也是,明知道老梁那效率,等他整理出來,咱們項目黃花菜都涼了。

      還不如直接去測繪局申請新數據。”劉思琦聳聳肩:“好歹是點事兒唄,不然他整天干嘛?”董越澤沒搭話,只是想著梁石頭剛才那聲“好”,和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睛。



      03

      午休時分,食堂里人聲鼎沸。董越澤打好飯,看見劉思琦和蘇光遠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便走了過去。

      “聊什么呢?”董越澤坐下,隨口問道。

      “還能聊誰,”蘇光遠用筷子撥弄著餐盤里的青菜,“咱們部門那位‘定海神針’唄。

      我說越澤,這次北區項目,你可別真指望他那邊的舊圖紙。

      我昨天下午去檔案室找份文件,順便想看看他弄得怎么樣了,好家伙,你猜怎么著?”

      劉思琦來了興趣:“怎么著?他又在磨洋工?”

      “比磨洋工還‘厲害’。”蘇光遠撇撇嘴,“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對著一摞發黃發脆的圖紙,一張一張地看,用尺子比劃,還在個小本子上記東西。

      那仔細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研究什么出土文物呢。

      我跟他說,隨便找找北區的大致管線圖就行了,不用那么細。

      你猜他說啥?”

      “說啥?”董越澤夾了塊排骨。

      “他說,‘這些圖紙年代久了,坐標標注和現在的規范可能有出入,有些地方可能后來改過,得核對一下,不然可能誤導。

      ’”蘇光遠模仿著梁石頭那種平直、沒什么起伏的語調,“我當時都無語了。

      咱們用最新儀器測一遍不就完了?誰還真指望幾十年前手繪的東西?有那核對的時間,咱們外業都跑完了。

      這不是死腦筋嘛!”

      劉思琦“噗嗤”笑了出來:“他一直就那樣。

      你還記得去年那個小型泵站改造項目不?讓他復核一下設備參數,他硬是把人家廠家十年前已經更新換代了的老型號技術手冊都翻出來,一條一條對照,差點跟供貨商吵起來,說人家新提供的某個參數跟舊手冊對不上,可能有隱患。

      最后鬧到李主任那兒,主任打圓場,說以最新資料為準,他才不吭聲了。

      結果呢?耽誤了兩天工期。”

      “所以說啊,”蘇光遠嘆口氣,“不是我們不幫他,是他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現在什么都講效率,講創新,他那一套,太老了,跟不上。

      績效墊底,真不冤。

      就是連累咱們部門整體分。”

      董越澤默默聽著,嚼著嘴里的飯菜。

      排骨燉得有點柴。

      他想起梁石頭抽屜里那些舊手冊,想起他深夜還在辦公室對著屏幕的樣子。

      死腦筋?或許吧。

      但那種近乎偏執的認真,在這個追求“短平快”的時代,顯得如此突兀又……笨拙。

      這笨拙后面,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堅持,或者,只是一種無法適應時代的落伍?他一時想不清楚。

      “對了,”劉思琦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你們發現沒?有時候下班挺晚了,還能看見老梁辦公室燈亮著。

      有一次我回去拿東西,都快九點了,他還在。

      問他干嘛,他說‘看點東西’。

      神神秘秘的。”

      “加班也沒見他把績效加上去啊。”蘇光遠不以為然,“行了,不提了,吃飯吃飯。越澤,北區項目咱們得抓緊,下周就得去現場初勘了。”

      “嗯,知道。”董越澤點點頭,目光投向窗外。

      秋日的陽光很好,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的葉子開始泛黃。

      他沒看見梁石頭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在食堂的某個角落默默吃飯,還是又提前回了辦公室,或者,去了那個堆滿故紙堆的舊檔案庫。

      04

      北區項目的前期準備緊鑼密鼓。

      董越澤連著加了幾天班,整理技術方案,協調外聯。

      周四晚上,又是一個加班夜。

      處理完最后一份報告,已經快十點了。

      整層辦公樓幾乎漆黑一片,只有應急指示燈散發著微弱的綠光。

      董越澤揉了揉發酸的眼睛,關掉電腦,準備離開。

      就在他拿起外套時,眼角余光瞥見,辦公室另一頭,居然還有一點微弱的光亮。

      是梁石頭那個角落。

      屏幕的光映出一小片模糊的輪廓,他果然還在。

      這么晚了,他在干什么?項目相關的舊圖紙,不是白天就能整理嗎?好奇心像一只小蟲子,輕輕撓了一下董越澤的心。

      他放輕腳步,沒有開自己這邊的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光,慢慢朝那邊走去。

      梁石頭背對著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電腦屏幕,并沒有察覺有人靠近。

      屏幕上顯示的,并不是工作圖紙或文檔,而像是一些掃描的老照片,或者是極其陳舊的電子文檔界面,分辨率很低,布滿噪點。

      梁石頭的手握著一個老式的、帶滾輪的鼠標,移動得很慢,時而停下來,身體前傾,幾乎要貼到屏幕上,仔細辨認著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邊,攤開著那本董越澤之前見過的泛黃厚冊子,還有幾頁散落的手寫筆記,字跡工整,但很小。

      董越澤停在幾步外,屏住呼吸。

      他看不清屏幕上的具體內容,但能感覺到梁石頭那種異乎尋常的專注。

      那不僅僅是在完成一項工作,更像是在……解讀某種密碼,或者守護某種易碎的東西。

      空調早已停止運轉,深夜的辦公室安靜得能聽到梁石頭偶爾翻動紙頁的沙沙聲,和他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

      就在這時,梁石頭似乎低低地嘆了口氣,很輕,幾乎微不可聞。

      然后,他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抹過屏幕上某個區域,那動作,不像是在操作電腦,倒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或者……擦拭一張舊照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那上面有一種董越澤從未見過的神情,混合著疲憊、專注,還有一絲深藏的、難以言喻的哀傷或溫柔。

      董越澤心里猛地一震,像是窺見了不該看的秘密,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鞋底與地面摩擦,發出極其輕微的“嗤”聲。

      梁石頭肩膀一僵,迅速轉過頭。屏幕的光從他背后照來,讓他臉隱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但董越澤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的驟然警惕和些許慌亂。

      “誰?”梁石頭的聲音有點干澀。

      “是我,董越澤。”董越澤連忙開口,盡量讓聲音顯得自然,“剛加完班,看到這邊還有光,過來看看。梁師傅,您也還沒走啊?”

      “嗯,看點東西。”梁石頭簡短地回答,同時,董越澤注意到,他幾乎是本能地移動鼠標,迅速切換了電腦屏幕上的窗口,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繪圖軟件界面。

      那動作快得有些倉促。

      “您……也注意休息,挺晚了。”董越澤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就走。”梁石頭開始關閉程序,收拾桌上的冊子和筆記,動作恢復了平日的慢條斯理,但董越澤覺得,那慢條斯理里,多了一層刻意的鎮定。

      “那……一起下樓?”董越澤提議。

      “好。”梁石頭沒有拒絕,鎖好抽屜,關了電腦和臺燈。角落陷入黑暗。

      兩人默默走向電梯。

      電梯下行時,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機器運行的輕微聲響。

      董越澤忍不住用余光打量梁石頭。

      他微低著頭,看著腳下,雙手交握放在身前,那洗得發白的工裝袖口,有一處不起眼的磨損。

      剛才那一幕,那溫柔擦拭屏幕的動作,和那瞬間切換窗口的警惕,在董越澤腦海里反復交替。

      這個沉默寡言、績效墊底的中年男人,到底在深夜的電腦前,守護著什么?

      走到單位大門口,梁石頭朝董越澤點了點頭,說了聲“走了”,便轉身,朝著與大多數同事回家相反的、更老舊的居民區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融入夜色,顯得孤單而執拗。

      董越澤站在原地,秋夜的涼風吹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對這位共事三年、卻幾乎從未真正了解過的同事,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探究欲。

      那份績效表上的六十一分,此刻在他眼里,變得無比單薄和可疑。



      05

      接下來的幾天,董越澤對梁石頭的關注,從無意變成了有意。

      他發現自己會下意識地在辦公室里尋找那個角落的身影,會留意他接電話時壓低的聲音,會觀察他中午是去食堂還是自己帶飯。

      又是一個工作日的傍晚,下班時間。

      董越澤因為要去附近的書店買本規范,走了單位后門。

      后門外是一條僻靜的小路,路邊是單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的老家屬院,紅磚樓,墻面斑駁,住的大多是退休職工或租房客。

      剛走出后門沒多遠,董越澤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梁石頭。

      他正攙扶著一位老人,在小路邊慢慢散步。

      老人很老了,滿頭銀發梳得整整齊齊,穿著干凈的深灰色夾襖,背佝僂得厲害,步履蹣跚。

      梁石頭一只手穩穩地托著老人的胳膊,另一只手似乎虛扶著老人的背,身子微微側向老人,低著頭,正仔細聽著老人說話,時不時點點頭,回應兩句。

      他的神情是董越澤從未見過的柔和與耐心,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恭敬的順從。

      夕陽的余暉給這一老一少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老人說得很慢,梁石頭聽得極有耐心,腳步也配合著老人的節奏,挪動得很慢很慢。

      他們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鄰里互助,倒更像是一對感情深厚的祖孫。

      可董越澤知道,梁石頭的父母早年似乎就不在了,沒聽說他還有這樣一位祖母輩的親戚。

      董越澤停下腳步,站在一株梧桐樹的陰影里,沒有上前打擾。

      他看見梁石頭從隨身的布兜里拿出一個保溫杯,擰開蓋子,自己先試了試溫度,然后才小心地遞到老人嘴邊,喂她喝了兩口水。

      喝完水,他又拿出一塊干凈的手帕,替老人輕輕擦了擦嘴角。

      動作自然熟練,仿佛已經做過千百遍。

      老人拍了拍梁石頭扶著他的手背,說了句什么。

      梁石頭臉上露出一絲很淺的笑容,搖了搖頭。

      那笑容一閃即逝,卻讓董越澤心頭又是一動。

      在單位,他幾乎沒見過梁石頭笑。

      他們慢慢往前走,拐進了旁邊一棟老樓的單元門。

      董越澤這才從樹后走出來,望著那扇已經關上的、漆皮脫落的舊單元門,若有所思。

      這位老人是誰?梁石頭為什么如此細致地照顧她?這和他在單位的表現,和他深夜研究的那些舊資料,有沒有關聯?

      他走到門衛室窗口,里面坐著的是單位的老保安周師傅,在這里干了快二十年了,對家屬院的人事很熟悉。

      “周師傅,剛進去那位老太太,住三單元的吧?看著挺面生,是咱們單位的退休家屬嗎?”董越澤遞了支煙,裝作隨意地問。

      周師傅接過煙,看了看三單元方向,嘆了口氣:“你說胡老師啊?唉,不是咱們單位的,是咱們單位老模范馬石頭的老伴。

      馬石頭,你肯定不知道,你進單位時,他都走了好些年了。

      那可是個真正的好人,技術大拿,可惜啊……”周師傅搖搖頭,點了煙,“馬師傅走后,就剩胡老師一個人,無兒無女的。

      身體一直不太好,前幾年腦子也有點糊涂了,認不清人啦。

      多虧了石頭那孩子啊,哦,就是技術部那個梁石頭,跟你一個部門吧?”

      董越澤心里咯噔一下:“梁石頭?他……和馬師傅家是親戚?”

      “也不是啥正經親戚。”周師傅吐了口煙圈,“聽說是馬師傅以前帶過的徒弟?還是遠房表侄?我也搞不太清。

      反正馬師傅走后,一直是石頭在照顧胡老師。

      這么多年了,風雨無阻,買菜做飯,陪著看病遛彎,收拾屋子,比親兒子還上心。

      這年頭,這樣的年輕人,難得咯。”周師傅感慨著,“石頭那孩子,話不多,實誠。

      就是……在單位里,好像不太得志?唉,也難為他了,一邊照顧老人,一邊上班。”

      徒弟?遠房親戚?董越澤消化著這些信息。

      梁石頭照顧的,是一位已故老模范的遺孀,而且是無親無故、長期照料。

      這絕對算得上是一份沉重的負擔。

      這或許能部分解釋他為什么總是精力不濟、工作上難以出彩。

      但是,僅僅因為這個,似乎還不夠。

      那份“特別貢獻獎”的份量,應該不止于此。

      而且,馬石頭這個名字……他似乎在哪里聽過,很模糊的印象。

      謝過周師傅,董越澤走向書店,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梁石頭的形象,在他心里開始變得復雜起來。那張績效表,似乎漏掉了太多無法被“量化”的東西。

      06

      年度表彰大會的籌備工作,由辦公室牽頭,各部門配合。

      技術部也要上報本部門的優秀員工候選名單和事跡材料。

      李偉把任務交給了董越澤,讓他匯總一下大家今年的突出成績。

      董越澤收集材料時,自然繞不開梁石頭。

      他想了想,還是走到梁石頭座位旁,客氣地問:“梁師傅,年度表彰,您這邊……有沒有什么可以提交的個人成績或者突出事跡?”他問得有點小心翼翼。

      梁石頭從一堆圖紙中抬起頭,眼神有些茫然,隨即搖了搖頭,低聲說:“沒有。我沒什么好報的。”說完,又低下頭去。

      董越澤有些訕訕地回到自己座位。

      旁邊的劉思琦看到了,小聲道:“問也白問,他能有什么事跡?按時上下班,不惹事,就算最大事跡了。”蘇光遠也笑:“要不,報他‘全勤獎’?不過好像他因為帶胡老師看病,也請過幾次假。”

      最終,技術部報上去的名單里,自然沒有梁石頭。董越澤把自己和另外兩位同事的材料整理好,送到了院辦公室。

      去送材料的時候,他恰好碰到一把手彭德成局長從辦公室出來。

      彭局長快六十了,身材保持得很好,頭發花白但梳理得整齊,目光銳利,不怒自威。

      他叫住了辦公室負責會務的小王。

      “小王,表彰大會的流程和最終名單,再給我過一眼。”彭局長的聲音不高,但很有力。

      “好的局長,馬上給您送過去。”小王連忙應道。

      “重點看看‘特別貢獻獎’那個環節。”彭局長補充了一句,語氣似乎格外嚴肅,“流程不能出錯,介紹詞要準確,尤其是……要突出其‘特別’之處,非量化貢獻的價值。

      明白嗎?”

      “明白,明白。”小王點頭如搗蒜。

      彭局長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旁邊拿著文件的董越澤,微微頷首示意,便轉身回了自己辦公室。

      董越澤心里卻翻騰起來。

      “特別貢獻獎”?這個獎在院里設立多年,但極少頒發,上一次還是五年前,給了一位在行業內獲得重大技術突破的退休老專家。

      今年要頒?會是誰?聽彭局長的口氣,對這個獎格外重視,而且強調“非量化貢獻”、“特別之處”。

      院里最近有什么非量化的大貢獻嗎?他一時想不出來。

      交完材料回部門,他下意識地又看向梁石頭的角落。

      梁石頭正拿著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嗯,好,我知道了,藥按時吃……我下班過去……嗯,帶您喜歡的那家包子……”

      掛了電話,梁石頭繼續伏案工作,在他面前攤開的,赫然是幾張大比例的、線條復雜的手繪管網圖,紙張黃舊,邊角破損,正是他從舊檔案庫找出來的“北區管網原始圖”。

      他正用透明硫酸紙覆在上面,用細筆一點點描摹、標注,神情一如既往的專注,仿佛窗外漸起的秋風、即將到來的表彰大會,都與他無關。

      董越澤收回目光,心里那個模糊的念頭越來越清晰。

      深夜的電腦,照顧孤寡老人,舊檔案庫的圖紙,彭局長特意叮囑的“特別貢獻獎”……這些散落的點,似乎被一根看不見的線隱隱串著。

      而線的另一端,會不會就是那個沉默的、坐在角落里的梁石頭?這個想法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謬。

      一個績效倒數第一的人,獲得全院最高規格的表彰?怎么可能。

      可是,彭局長嚴肅的神情,李偉主任含糊的態度,還有梁石頭身上那些無法被績效考核表格容納的細節,又讓這個“不可能”的念頭,頑固地扎下了根。

      表彰大會就在下周,答案似乎很快就要揭曉了。

      但為什么,他心里反而有種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和期待?



      07

      表彰大會那天,大禮堂坐得滿滿當當。

      空氣里彌漫著塑料椅套的味道、打印資料的油墨味,以及一種集體活動特有的、略帶躁動的氣息。

      舞臺背景板是鮮艷的紅色,掛著金色的“年度總結表彰大會”字樣。

      燈光很亮,照得人有些睜不開眼。

      流程按部就班地進行。

      領導講話,總結全年工作,宣讀各類先進集體、先進個人名單。

      掌聲一陣接一陣,上臺領獎的人面帶笑容,精神煥發。

      技術部有兩位同事獲得了“院先進工作者”稱號,董越澤也在其中。

      他上臺接過證書,和領導握手,面對鏡頭微笑,心里卻有些走神,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臺下某個固定的角落。

      梁石頭坐在技術部區域的最后一排,靠著過道。

      他依舊穿著那身灰藍色工裝,坐姿端正,雙手放在膝蓋上,目光平視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周遭的喧鬧、掌聲、燈光都與他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

      他甚至沒有像其他同事那樣偶爾交頭接耳,或者低頭看手機,只是那么靜靜地坐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董越澤拿著證書回到座位,手心有點汗。下一個環節,就是壓軸的“特別貢獻獎”了。會是誰?幾個副院長?還是某個承擔了重大保密項目的團隊負責人?

      主持人用激昂的語調宣布:“下面,頒發本年度唯一的‘特別貢獻獎’。

      此獎項,旨在表彰那些在常規績效考核體系之外,以非凡的奉獻精神、堅定的意志品質,為單位做出不可替代、無法量化之卓越貢獻的個人!有請彭德成局長,宣讀獲獎決定并頒獎!”

      全場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臺上。彭局長穩步走到立式話筒前,他沒有拿稿子,目光緩緩掃過臺下。他的表情很嚴肅,甚至有些沉重。

      “同志們,”彭局長的聲音透過音響傳來,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在宣讀決定之前,我想先問大家一個問題。

      我們設計院成立四十三年,靠什么立足?靠什么發展?是每一份精準的圖紙,每一個合格的項目,是這些看得見、摸得著、可以計量的成績。

      這些很重要,是我們生存的基石。”

      他停頓了一下,禮堂里鴉雀無聲。

      “但是,”他話鋒一轉,聲音提高了些許,“還有一些東西,無法計量,卻重若千鈞。

      它們可能隱藏在廢棄的檔案庫里,可能流淌在日復一日的默默堅守中,可能體現在對一句承諾、一份托付的數十年如一日的背負上。

      它們不直接產生產值,不直接帶來榮譽,卻維系著我們這個集體的精神血脈,守護著我們可能已經遺忘、卻至關重要的歷史與根基!”

      彭局長的聲音有些激動,他的手按在講臺上,指節微微發白。

      “今天,這個‘特別貢獻獎’,就是要頒發給這樣一位同志。

      他的績效考核成績,或許并不突出,甚至長期排名靠后。

      因為他的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了無法被考核表格填寫的事業之中!”

      臺下開始出現細微的騷動,許多人臉上露出驚愕和困惑。排名靠后?無法被考核的事業?是誰?

      董越澤的心跳猛然加速,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他死死盯著臺上的彭局長,又猛地轉頭看向角落里的梁石頭。

      梁石頭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只是,在彭局長說到“排名靠后”時,董越澤似乎看到,他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彭局長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電,直射向技術部區域的后排,清晰而有力地念出了那個名字:“獲得本年度‘特別貢獻獎’的同志是——技術部,梁石頭同志!請梁石頭上臺領獎!”

      “轟——!”

      不是掌聲,而是一種巨大的、集體的驚愕所形成的聲音真空。

      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上千道目光,齊刷刷地轉向那個角落,充滿了難以置信、茫然、懷疑,甚至還有一絲荒謬感。

      倒數第一?特別貢獻獎?這兩個詞怎么可能聯系在一起?

      劉思琦半張著嘴,手里的筆掉在了地上。蘇光遠眼睛瞪得溜圓,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李偉主任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是放在膝蓋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梁石頭在那一刻,似乎也僵住了。

      他抬起頭,望向臺上,望向正注視著他的彭局長,眼神里有一瞬間的空白,隨即是巨大的震動,以及……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

      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請梁石頭上臺領獎!”主持人見臺下沒有反應,又提高聲音重復了一遍,語氣也帶著不確定。

      梁石頭像是被驚醒,他緩緩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起身時,身體甚至微微晃了一下。

      他低著頭,避開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針刺般的目光,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過道,走向通往舞臺的臺階。

      那身洗舊的工裝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寒酸。

      他的背,似乎比平時佝僂得更厲害了。

      整個禮堂依舊死寂。

      只有梁石頭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也敲在董越澤的心上。

      他看著那個孤獨走向舞臺的背影,先前所有的猜測、疑惑,在這一刻被證實,卻帶來了更大的震撼和更多的疑問。

      為什么?憑什么?那“無法量化”的貢獻,究竟是什么?竟然能抵銷那刺眼的倒數第一,換來這至高無上的獎項?

      梁石頭終于走上了舞臺,站在了彭局長面前。

      燈光將他籠罩,他臉色有些發白,嘴唇緊抿著。

      彭局長深深地看著他,眼神復雜,有贊許,有感慨,還有深深的愧疚。

      他雙手將沉甸甸的獎杯和證書遞到梁石頭手里,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彭局長上前一步,張開雙臂,用力地擁抱了梁石頭一下,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

      梁石頭身體猛地一顫,手里捧著的獎杯和證書,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而炫目的光。

      臺下,死寂終于被打破,嗡嗡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個禮堂。

      驚訝、不解、好奇、嫉妒、鄙夷……各種情緒在空氣中碰撞、發酵。

      董越澤坐在那里,耳邊充斥著各種低語,眼前是梁石頭站在耀眼光芒中那孤立無援又無比刺眼的身影。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而真相,或許比他想象的,還要沉重。

      08

      大會結束后,混亂和議論達到了頂點。食堂里,走廊上,辦公室,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太離譜了!倒數第一拿特別獎?這不是開玩笑嗎?”

      “彭局長是不是老糊涂了?這獎能亂發?”

      “肯定有黑幕!梁石頭是不是有什么背景?”

      “照顧老人?那也算‘特別貢獻’?那我們加班加點做項目算什么?”

      “就是,績效可是實打實的,他這個獎,憑什么服眾?”

      董越澤沒有參與這些議論。

      他腦海里反復回放著梁石頭上臺時的樣子,彭局長那個擁抱,還有之前發現的點點滴滴。

      直覺告訴他,事情絕非表面那么簡單。

      這個獎背后,一定藏著更深、更重的東西。

      他決定做點什么。下午,他敲開了部門主任李偉辦公室的門。

      李偉正在看文件,見他進來,抬了抬眼皮:“越澤啊,有事?”

      “主任,”董越澤關上門,走到辦公桌前,猶豫了一下,還是直接問道,“我想問問……關于梁師傅那個獎的事。”

      李偉放下文件,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就知道你會問。坐吧。”

      董越澤坐下,看著他。

      “局里這個決定,事先我知道一些。”李偉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一開始,我也很驚訝,甚至……有些抵觸。

      覺得這對其他努力工作的同志不公平。

      彭局長專門找我談過話。”

      “是為了……胡秀榮老師的事?”董越澤試探著問。

      李偉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又搖搖頭:“照顧胡老師,只是一部分,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董越澤,“石頭這些年,不容易。

      胡老師是馬石頭師傅的遺孀,馬師傅……是咱們院真正的功臣,也是石頭的父親。”

      父親?董越澤吃了一驚。周師傅不是說可能是徒弟或遠親嗎?

      “石頭跟他母親姓梁。”李偉解釋道,“馬師傅走得早,那時候石頭還小。

      有些事……院里知道的人也不多了。

      馬師傅是為了保護一批非常重要的核心實驗數據和圖紙,在一場意外火災里受了重傷,沒兩年就去了。

      那批東西,是咱們院早年在某個關鍵領域的全部家底,如果沒了,損失無法估量。”

      董越澤屏住呼吸。

      “馬師傅臨終前,最放不下的有兩件事,一是那批他拼死保下來的資料,二是體弱多病又無依無靠的老伴胡老師。”李偉轉過身,眼神復雜,“他把這兩件事,都托付給了當時還年輕的石頭。

      石頭答應了。”

      “所以,梁師傅他……”

      “所以,石頭一畢業就要求分到咱們院,分到技術部。

      他主動接手了沒人愿意管的舊檔案庫整理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年。

      那批珍貴的舊圖紙資料,就在庫房最里面。

      他不僅保管,還在一點點地核對、數字化、做注解,怕年代久了,后人看不懂,或者信息遺失。”李偉的聲音有些激動,“你知道那工作量有多大嗎?那些圖紙很多是手繪的,標注不規范,還有破損。

      他全靠晚上和休息時間一點點弄!同時,他還要悉心照顧越來越糊涂的胡老師,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你讓他怎么去拼那些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和人際關系的項目績效?怎么去爭那些亮眼的、短平快的成績?”

      董越澤如遭雷擊,呆坐在椅子上。舊檔案庫深夜的燈光……擦拭屏幕的動作……那些泛黃的圖紙……原來如此!那不是磨洋工,那是真正的、孤獨的守護!

      “這些事,他從未對外說過。

      院里以前的老領導知道一些,但也只是酌情在生活上給點補助,績效體系……唉。”李偉重重嘆了口氣,“彭局長是前幾年調來的,他花了很長時間摸底,才逐漸了解到這些情況。

      這次‘特別貢獻獎’,是他力排眾議決定的。

      他說,如果連這樣的奉獻和犧牲都不能被承認、被褒獎,那我們的考核體系就真的失去溫度和靈魂了,我們也對不起馬石頭那樣的老一輩。”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

      董越澤感到喉嚨發緊,心臟被一種酸澀而沉重的東西填滿了。

      他想起自己對梁石頭曾經有過的輕視和不解,想起同事們的抱怨和嘲諷,臉上陣陣發燙。

      “那……現在胡老師?”他啞聲問。

      “身體越來越差了,離不開人。”李偉坐回椅子,“石頭肩上的擔子,一點沒輕。這個獎,或許不能減輕他的實際負擔,但至少,是一種遲到的承認吧。”

      從李偉辦公室出來,董越澤腳步有些發飄。

      走廊里,還有同事在竊竊私語,話語間滿是不平。

      他聽著那些話,第一次覺得如此刺耳。

      真相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也讓他看清了自己和許多人一直以來的狹隘。

      績效考核那套數字,在梁石頭二十年如一日的沉默守護面前,顯得多么蒼白和冰冷。



      09

      真相的沖擊讓董越澤一夜未眠。第二天,他鼓起勇氣,走到梁石頭的座位旁。梁石頭正在整理東西,準備去檔案庫。

      “梁師傅,”董越澤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昨天……恭喜您。”

      梁石頭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了董越澤一眼。

      那眼神平靜依舊,但董越澤似乎能從中看到一絲疲憊,以及被推到風口浪尖后的些許無奈。

      “謝謝。”他低聲說,又低下頭。

      “我……我去過舊檔案庫那邊,也……知道一些胡老師的情況。”董越澤斟酌著詞句,“您……真的很不容易。”

      梁石頭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說:“沒什么,應該的。”他拿起那串熟悉的、掛著檔案庫鑰匙的舊鑰匙圈,“那些圖紙,爸爸看得比命重。

      胡阿姨,是爸爸最放心不下的人。”

      這是董越澤第一次聽梁石頭主動提起“爸爸”。那聲“爸爸”,叫得很輕,卻蘊含著千鈞重量。

      “我能……跟您去看看嗎?檔案庫。”董越澤忽然很想親眼看看那個被梁石頭守護了二十年的地方。

      梁石頭有些意外,看了看他,最終點了點頭:“好。”

      舊檔案庫在附樓地下室,光線昏暗,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和淡淡的防蛀藥水味道。

      庫房很大,一排排高大的鐵皮柜子如同沉默的巨人。

      梁石頭打開最里面一個區域的門鎖,按亮了一盞白熾燈。

      這里明顯不同。

      柜子雖然舊,但一塵不染。

      幾個柜門敞開,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一卷卷用牛皮紙細心包裹的圖紙。

      旁邊還有一張舊書桌,桌上放著臺燈、放大鏡、尺規、已經磨損的繪圖鉛筆,還有一臺老式的掃描儀和電腦。

      電腦屏幕上,正是那晚董越澤看到的模糊界面——一張正在被高清處理的復雜手繪圖紙。

      梁石頭走到一個柜子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在鋪著綠色絨布的長條桌上緩緩展開。

      圖紙很大,線條精細,上面用漂亮的仿宋體標注著各種數據和說明,雖然紙張泛黃,有些地方還有水漬或灼燒的痕跡,但保存得相當完好。

      “這是‘青云河二期泵站’的原始水力設計總圖,”梁石頭的手指輕輕拂過圖紙邊緣,聲音很輕,“爸爸參與設計的。

      這里,”他指著一處有細小修補痕跡的地方,“火災時,搶救出來沾了水,有些線條模糊了。

      我對照了其他關聯圖紙和爸爸留下的筆記,才慢慢補全。”

      董越澤俯身細看,那些復雜的線條和精準的標注,凝結著前輩工程師的心血和智慧。

      在數字設計早已普及的今天,這些手繪的圖紙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卻依然散發著嚴謹而質樸的力量。

      “這些……都很重要嗎?”董越澤問。

      “不一定都能直接用上。”梁石頭說,“但它們是基礎,是歷史。

      很多現在的技術問題,追根溯源,答案可能就在這些舊思路里。

      而且,”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這是爸爸和像他那樣的一代人,留下來的東西。

      不能丟,也不能忘。”

      他又指向旁邊幾個上鎖的鐵皮箱:“那里是一些更早期的實驗數據記錄本,還有爸爸的一些工作筆記。

      他記東西很細。”梁石頭的眼神變得悠遠,“小時候,他總跟我說,搞技術,基礎要牢,圖紙就是工程的骨頭,數據就是血肉,一點都不能錯。

      錯了,房子會倒,橋會塌,那不是鬧著玩的。”

      董越澤肅然起敬。

      他看著梁石頭,這個被績效排名定義為“落后”的人,卻默默守護著這個單位最厚重、最基礎的技術傳承。

      他的“落后”,是因為他把時間和精力,都投向了那些無法產生即時效益、卻關乎根本的地方。

      “胡阿姨……她知道這些嗎?”董越澤問。

      梁石頭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柔和又傷感的神色:“她糊涂了,時好時壞。

      好的時候,會拉著我說她和我爸爸年輕時候的事,說爸爸怎么熬夜畫圖,怎么為了一次數據不準跟人爭得面紅耳赤。

      壞的時候,連我都不認識。

      但不管認不認識,她看到我,總會笑。

      爸爸走后,我就是她的念想。”

      從檔案庫出來,重見天日,董越澤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陽光有些刺眼。他看著身邊沉默的梁石頭,第一次覺得,那微微佝僂的背影,如此高大。

      “梁師傅,”董越澤鄭重地說,“以后檔案庫這邊,或者胡阿姨那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您盡管開口。我們……都可以搭把手。”

      梁石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細微的波動,最終,他點了點頭,輕輕說了聲:“謝謝。”

      10

      表彰大會的風波并未完全平息,但議論的焦點,漸漸從“憑什么”轉向了“為什么”。

      彭局長似乎有意讓真相以更正式的方式呈現。

      幾天后,他召集了院里一批年輕骨干,包括董越澤,開了一個小范圍的座談會。

      會議室里,氣氛莊重。彭局長沒有坐在主位,而是坐在大家中間。

      “今天叫大家來,不是布置任務,是想講一個故事,也是解開一個心結。”彭局長開門見山,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張年輕面孔,“關于梁石頭同志,關于‘特別貢獻獎’,我知道你們很多人心里有疑問,甚至有不平。

      這很正常,因為有些貢獻,藏在冰面之下。”

      他拿起一份泛黃的舊檔案復印件,上面有鋼筆寫的字跡和一枚模糊的紅色印章。

      “這是馬石頭同志,梁石頭的父親,當年的工傷認定報告和事跡材料。

      三十五年前,院實驗樓因電路老化突發火災。

      馬石頭同志當時是課題組長,他本已安全撤離,但想起核心資料室還有一批剛剛完成的、未經備份的關鍵實驗數據和圖紙,那是整個課題組幾年的心血,也是當時國內該領域的前沿成果。

      他毫不猶豫地沖了回去。”

      彭局長的聲音低沉下來:“資料保住了,他用防火毯緊緊包住,從窗戶扔給了下面的同事。

      但他自己……被掉落的燃燒物嚴重燒傷,呼吸道受損。

      在醫院堅持了兩年,還是走了。

      走的時候,才四十二歲。”

      會議室里一片靜默,只有彭局長沉重的聲音在回蕩。

      “那批資料,為我們院后來在相關領域贏得聲譽、爭取項目,奠定了不可磨滅的基礎。

      可以說,沒有馬石頭同志的舍身保護,就沒有我們院在那方面的今天。”彭局長放下復印件,“他臨終前,只提了兩個請求:第一,妥善保存和利用好那批資料;第二,照顧好他多病的愛人胡秀榮同志。

      組織上答應了。”

      “梁石頭同志,當年只有十幾歲。

      他父親的事,對他影響很深。

      他大學學的是相關專業,畢業后堅決要求回到院里,回到他父親戰斗過的地方。

      他沒有選擇更容易出成績的一線項目,而是主動請纓,接手了無人問津、條件艱苦的舊檔案庫管理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年。

      為什么?因為那批用他父親生命換來的核心資料,就在那里!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守護父親的遺志和遺產!”

      彭局長情緒有些激動:“同時,他數十年如一日,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并非親生母親的胡秀榮老人,替父盡孝,毫無怨言。

      他的時間和精力,一大半給了檔案庫的故紙堆,一大半給了需要隨時照料的老人。

      他還有多少余力,去應付我們那些需要頻繁加班、應酬、趕節點的績效考核指標?”

      董越澤和其他人一樣,聽得心潮起伏,眼眶發熱。

      他們仿佛看到了那個沉默的身影,日復一日地穿行在昏暗的檔案庫與老舊的家屬樓之間,肩上壓著兩座沉甸甸的大山。

      “我們現在的考核體系,衡量的是‘顯績’,是當下看得見的產出。”彭局長環視眾人,語重心長,“這沒錯,很重要。

      但一個單位,一個國家,不能只有‘顯績’,還得有‘潛績’,有傳承,有守望,有對承諾的堅守,有對歷史的敬畏!這些‘潛績’,不直接產生GDP,不帶來即時榮譽,卻決定了我們能走多遠,根基有多牢!梁石頭同志,做的就是‘潛績’,是守護根基的工作!他的績效分數低,不是他不努力,不優秀,而是我們的考核標尺,量不了他那種維度的貢獻!”

      “這次破例頒發‘特別貢獻獎’,不是否定績效考核,而是對它的必要補充和深刻反思。”彭局長站起身,聲音鏗鏘有力,“我們要承認,有些價值,無法被簡單量化;有些奉獻,需要被看見和尊重。

      這不僅是對梁石頭個人的褒獎,更是對我們院價值觀的一種重申和校準!希望你們這些年輕人,在追求效率、創新、業績的同時,也能懂得堅守、傳承和犧牲的價值。

      這兩者,不應該是對立的,而應該相輔相成。”

      座談會結束了。董越澤走出會議室,秋日的陽光明晃晃的,他卻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又仿佛被洗滌了一遍。他直接去了技術部辦公室。

      梁石頭不在座位上。同事說他去舊檔案庫了。董越澤沒有猶豫,也走向了那棟不起眼的附樓。

      地下室里,燈光依舊昏黃。梁石頭果然在那里,正戴著老花鏡,用細筆在一張圖紙的復印件上做著注解。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董越澤走到桌前,看著那些承載著兩代人汗水與生命的線條,輕聲說:“彭局長都跟我們講了。梁師傅,對不起,我們以前……不了解。”

      梁石頭放下筆,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他的臉上,有一種卸下部分重負后的淡淡釋然,但眼神依然平靜。

      “沒什么對不起的。

      工作,總得有人做。”他看了看桌上父親的照片——一個穿著舊式工裝、目光堅定的男人,又看了看手邊的圖紙,“爸爸的東西,我守住了。

      胡阿姨,我也盡力了。

      這就夠了。”

      “以后,我來幫您吧。”董越澤說,“掃描、錄入、核對,我可以學。多一個人,快一點。”

      梁石頭看著董越澤年輕而真誠的臉,良久,點了點頭。這一次,他臉上露出了一個清晰的、帶著暖意的笑容,雖然很淡,卻仿佛驅散了檔案庫里積年的陰翳。

      “好。”他說。

      窗外,秋風掠過老槐樹,黃葉簌簌落下。

      績效排名表靜靜地貼在公告欄里,那個倒數第一的名字旁邊,似乎還殘留著頒獎當日引發的震驚與波瀾。

      但此刻,在董越澤心中,那張表格已經失去了評判的重量。

      他看到了數字之外,那更廣闊、更堅韌、更值得尊敬的人生維度。

      有些貢獻,注定無法被績效考核表上的分數衡量,它們沉在時光深處,如同基石,默默承載著一切向前的可能。

      而守護這些基石的人,或許沉默,或許不起眼,卻值得最崇高的敬意。

      單位還是那個單位,但董越澤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了。

      至少在他心里,那座關于價值的標尺,被重新鍛造了一番,變得更加完整,也更加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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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黯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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