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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暮色四合時分。叔公的庭院里,老槐樹的影子被斜陽拉得極長,枝椏如淡墨,一筆筆在青石板上暈開。空氣里有樟木舊箱子的氣息,混著若有若無的檀香,沉甸甸的,教人想起發黃的線裝書頁。
老人斜靠在藤椅里,雙手搭著扶手。那雙手,骨節粗大,筋脈微突,像是老樹的根。他不看我,目光投向遠處,聲音低緩,仿佛自言自語:
“人哪,最難是看清自己……”
話音未落,一只麻雀掠過檐角,撲棱棱的,又歸于寂靜。
他講起一個木匠,手藝是方圓幾十里頂好的。可性子太倔,萬事不求人。屋頂漏雨,寧愿自己折騰,也不肯喊鄰人遞片瓦。“都說這是骨氣,”叔公緩緩搖頭,“可骨氣太硬了,就脆。風一吹,咔嚓——斷了。”
我忽然想起門前那條小溪。水是活的,知道繞著石頭走,知道哪里淺,哪里深。可人有時候,偏要當塊頑石。
“都說隨緣。”叔公端起茶,杯沿碰著杯蓋,脆生生的,“可緣分是虛的,底下藏著規矩。那規矩不說,讓你猜。猜不透,就是‘沒緣分’。”
他眼里掠過一絲什么,像云影拂過古井。我想起春日里那些客氣而疏離的笑,原是一道道看不見的門。
話題轉到羊。他說羊最可憐,眼里只有草。“再好的羊,也只看見草。山啊,云啊,遠處的河啊,都看不見。吃再飽,也還是在圈里。”
暮色漸濃。槐樹的影子淡了,淡成一片青灰的霧。有風穿過回廊,颯颯的,像是嘆息。
“人要跳出圈去,得先看見圈。”叔公的聲音更低了,“得看見那些站在高處的人。他們眼里,是另一番光景。”
他不再說話,只望著檐角那方漸漸暗下去的天。我忽然懂了——懂他為何總在黃昏時分獨坐,懂他眼里那份沉靜。那不是看破,是看過太多之后,生出的一種慈悲的冷。
天光終于收盡最后一縷。堂屋暗下來,暗得溫柔。茶涼了,香氣還在,一絲絲,往人心里鉆。
叔公慢慢起身,背有些駝了。他走到門口,又停住,沒回頭:
“記著,人活一世,不是要開天辟地。是要看懂這天地的紋理,順著它走。”
夜完全落下來,星星點點地亮。我站在院子里,忽然覺得,手里的茶盞還溫著。那溫度,是從一個漫長的黃昏里,一點點存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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