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在海外的地下室里開始搗鼓肌電神經接口。那是一個 Google Glass 剛剛發布、AR/VR 被捧上神壇的年代。他的競爭對手們——那些擁有黑莓、北電光鮮背景的團隊,拿到了加拿大歷史上初創企業最大的 1.9 億美元融資,風光無兩。
然而,十年過去,那些曾經擁有巨額融資的對手,要么銷聲匿跡,要么被 Meta、Google 這樣的巨頭吞并、拆解。而倪華良和他的仿生假肢卻活了下來,甚至恰好趕上了具身智能的風口。
2017 年,在元宇宙概念最火熱的前夜,倪華良做了一個決定:退出風口,轉頭扎進了一個極其冷門、邊緣的賽道——智能仿生義肢。七年后,當具身智能和人形機器人的浪潮在 2024 年突然襲來,所有人都在尋找一只好用的“手”時,人們驚訝地發現,這家在假肢領域默默耕耘的公司,手里握著機器人最緊缺的核心零部件,一只高度成熟、可靠且低成本的“靈巧手”。
以下是對話全文。
選擇與生存
“那些拿了 1.9 億美金的對手,為什么沒了?”
DeepTech:回看傲意科技這十年,從海外地下室做電路板起步,到如今成為靈巧手領域的頭部玩家。有沒有哪個關鍵節點,讓你確認這條路走對了?
倪華良:說實話,十年前出來創業時,更多是“無知者無畏”。如果當時知道后面有這么難,可能根本不敢開始。
這十年支撐我們走下來的理由,其實很殘酷,很多時候是來自對手的驗證。我們最早做肌電手環,是想給 AR/VR 做人機交互。現在回頭看,這是一個很小的技術切入點。但在十幾年前,海外有很多優秀的團隊也在做這個方向。比如加拿大有一家叫 Thalmic Labs 的公司,可以說是我們的直接競爭對手,我們前后腳開始做。
他們的團隊背景非常光鮮,都是 Blackberry(黑莓)、Nortel(北電網絡)出來的精英。2013 年左右,他們拿到了加拿大歷史上初創企業最大的一筆融資,總共拿了 1.9 億美金。這在當年是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數字。
DeepTech:1.9 億美金,這對于硬件創業公司來說是個很大的數字。后來他們怎么樣了?
倪華良:錢有的時候是好東西,有的時候也是壞東西。拿了巨額資金后,他們可能開始做一些非理性的投入。到了 2018、2019 年左右,這家公司基本上就垮掉了。最后他們的資產被 Google 收購了(后更名為 North,最終被 Google 收購)。
還有一家美國公司叫 Ctrl-labs,也是非常顯赫的背景,最后是以 10 億美金的價格賣給了 Meta(Facebook)。
每當我們看到這些新聞,心情是很復雜的。一方面,這些巨頭愿意花大價錢去收購這個方向的技術,說明我們的底層邏輯是對的,這個技術是有稀缺性和重要性的,不是我們自己在瞎嗨。但另一方面,你會發現這路太難走了,連拿了 1.9 億美金的團隊都走不下去。
DeepTech:傲意沒有那么多的資金,為什么反而活下來了?
倪華良:可能是因為我們“命”沒那么好。
作為第一代移民,我在海外創業時資源非常匱乏,沒有本地資本圈的關系,拿不到那么多錢。這反而逼著我們必須非常務實,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刀刃上,不能去追逐那些虛無縹緲的風口。
2017 年是個分水嶺。當時 AR/VR 依然很熱,后面元宇宙概念也起來了。但我心里覺得 “That's enough”(受夠了),這個事情在當時那個 Timing(時機)是不對的。
DeepTech:2017 年發生了什么?
倪華良:那一年,我決定不再陪跑 AR/VR 了。
AR/VR 就像是 PC,而我們的手勢識別手環就像是鼠標。如果 PC 市場都沒起來,你鼠標做得再好,賣給誰呢?這是一種非常被動的狀態。
我們面臨一個生死抉擇:是繼續在 AR/VR 里陪跑,還是換個賽道落地?
當時我們偶然發現了一個極度垂直、甚至有點邊緣的行業:智能仿生義肢(假肢)。我們去調研,發現這東西竟然要賣幾十萬一臺!德國奧托博克(Ottobock)的一只手要三四十萬。這超出了我們的認知。
我們的想法非常樸素:我們需要找一個有價值的、且確定的應用場景,讓自己活下去。于是我們義無反顧地跳進了這個“窄門”。
今天回過頭看,正是這個逆行的決定,成為了公司發展的分水嶺。如果當時如果不轉,我們可能已經像很多同行一樣成了先烈。
DeepTech:這個決定為后來做機器人靈巧手留下了什么?
倪華良:凡是過往,皆為序章。2023 年底,具身智能突然火了,所有人都缺一只好用的手。我們發現,我們在假肢領域啃了七年的硬骨頭,全用上了。
假肢是給真人用的,人是很挑剔的,環境是很惡劣的。我們在做假肢時,解決了高強度、長壽命、低功耗的問題,甚至為了降成本自己去研發微型電機。當機器人需要手的時候,我們只用了兩三個月就把假肢的技術轉化過來了,而且第一版就很成熟。這就是偶然中的必然。
技術與工程
“做手就是要在八個維度里戴著鐐銬跳舞”
DeepTech:大家現在關注傲意,更多是因為靈巧手。但我在你們的產品目錄里看到了大量腦電(EEG)和肌電(EMG)設備。這兩條線是獨立的嗎?
倪華良:它們完全不是獨立的,而是一條主線上的兩個端點。
我們的邏輯是:一個是外周神經(肌電),一個是中樞神經(腦電)。無論是假肢還是機器人,本質都是神經接口 + 機電一體化。
在假肢和靈巧手之外,我們其實花了很多精力在做腦科學。比如我們針對中風病人研發的可穿戴外骨骼,它不僅僅是一個助力設備,更是一個神經康復設備。它通過讀取患者大腦和肌肉的意圖,幫助中樞神經重塑。
我們合作的醫生團隊關注的領域非常廣,除了中風,還包括阿爾茨海默癥、多動癥(ADHD)、癲癇、抑郁癥等。這些疾病的診斷和康復,都需要底層的神經信號采集技術。所以,傲意不只是一家做“手”的硬件公司,更是一家探索神經科學的科技公司。
DeepTech:從仿生義肢到機器人靈巧手,技術上到底有多大的通用性?哪些可以直接復用,哪些需要重新研發?
倪華良:底層邏輯是完全一樣的,大概 90% 可以復用,例如生產端、電機、電控這些都可以直接復用。尺寸上,機器人現在大多是 1.5 到 1.8 米,手的大小也和成年人差不多。
所以,我們的電機、電控、傳動結構、生產模具,這些在假肢上打磨了 7 年的東西,直接就賦能到了機器人手上。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 2023 年底,只用了兩三個月就拿出了第一代成熟的機器人靈巧手。
但在分叉點上,機器人靈巧手的要求更高。假肢作為代償工具,受限于目前神經信號讀取技術的瓶頸,給太多的自由度其實用不上。但機器人不同,它由電腦控制,未來需要極高的自由度(12 個甚至更多)和觸覺反饋,這在假肢上可能是 Over Engineering(過度設計),但在機器人上是剛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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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傲意科技)
DeepTech:目前行業對靈巧手的評價標準很多。你們內部如何定義一只“好手”?
倪華良:我把它歸納為八個核心維度:力量、速度、體積、重量、強度、自由度、壽命、成本。
做產品最難的不是把某一項做到極致,而是平衡。這就好比你在一個固定的圓圈里畫多邊形。你想力量大,就要換大電機,那體積和重量就超標了;你想壽命長,就要加軸承,那空間又不夠了。真正的挑戰在于,如何在有限的物理空間和成本框架內,讓這八個維度都不拉胯。這是“戴著鐐銬跳舞”。
DeepTech:在這八個維度的平衡游戲中,您覺得傲意目前做得特別好的維度是哪幾個?
倪華良:在行業里,大家對我們普遍的評價首先是 “外觀做得好”。也就是在體積和重量控制上,我們做得非常接近真人手,沒有那種機械的怪異感,看起來很協調。但更本質的優勢,我認為是強度和壽命,或者說低故障率。
我們的下游客戶——那些做機器人的本體廠商,最怕的就是手裝上去,動兩下就壞了,或者用一個月就散架了。而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口碑最好的供應商之一。
DeepTech:這種高可靠性是怎么練出來的?
倪華良:這完全得益于我們做假肢的“血淚史”。
假肢的落地場景是非常惡劣的。殘障人士在生活中怎么用這只手,你是完全沒法控制的。可能剛裝上兩個禮拜,病人就回來找你:螺絲松了、殼體裂了、手指斷了。
我們在過去七年里,處理了大量這種真實世界里的故障。我們知道哪個關節最容易磨損,哪種材料最容易疲勞,哪里的螺絲需要特殊的加固設計。所以,當我們轉做機器人靈巧手時,我們從設計階段就把這些“坑”給避開了。這種“抗造”的基因,是那些只在實驗室里做 demo 的團隊很難具備的。
我們在產品定義上有一條硬指標:整手提重物必須達到 30 公斤,單根手指指尖的靜態載荷要能承受 8 到 10 公斤。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只手得能像真手一樣,拎得起一桶水,或者用力按下一個生銹的開關,而不會散架。
DeepTech:在傳動結構上,你們選擇了“絲桿+連桿+蝸輪蝸桿”的方案,而不是目前某些廠商推崇的“腱繩”或“齒輪”。為什么做這個取舍?
倪華良:這是一個基于第一性原理的選擇,也跟我們做假肢的歷史有關。
腱繩(線驅)的好處是抗沖擊,撞不壞,但這就像自行車的剎車線,時間長了會變形、甚至斷裂。更致命的是,腱繩方案一旦掉電,手就軟了(癱瘓),你需要電機持續出力來維持抓握,這會導致發熱嚴重、功耗巨大。
而我們用的絲桿和蝸輪蝸桿,天然具有自鎖能力。抓住一個重物后,電機可以斷電,手依然鎖得死死的。這對于電池供電的假肢和機器人來說,能效優勢巨大。而且它是剛性傳動,重復定位精度高,更適合作為干活的工具。
當然,它的缺點是抗沖擊差,所以我們必須在材料和結構設計上下大功夫,保證它足夠皮實。
DeepTech:為了達到下一階段的目標(如 16 個自由度),技術上最關鍵的躍升點在哪里?
倪華良:核心還是電機。
我們正在和上游合作伙伴研發下一代電機:體積更小,但功率密度更高。這涉及到磁材料的選擇(高溫下磁通量不衰減)、繞線方式的革新等底層工藝。只有把心臟(電機)做強了,手才能更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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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丨傲意科技產品 靈巧手(來源:傲意科技)
成本與普惠
“把價格打下來的秘密是共享心臟”
DeepTech:你們的 ROH-Lite S001 把靈巧手價格下探到了萬元級別,是怎么做到的?
倪華良:方法其實很簡單粗暴——供應鏈的歸攏。
我們公司雖然產品線多,有假肢、有機器人手、有外骨骼,但我們做了一個決定:所有產品線的核心零部件全部統一。所有手里的馬達,用同一款;所有電路板上的驅動芯片,用同一款。這樣,我就能把假肢的量、科研的量、機器人的量全部加起來,形成一個在細分行業里相對可觀的訂單數。拿著這個總訂單去跟上游談,才能把價格壓下來 。
DeepTech:除了規模效應,還有別的做法嗎?
倪華良:其次是知識產權的自由化。最早我們做假肢,買的是德國進口的電機。東西是好,但價格高昂,一顆電機要 1,000 多塊人民幣,而且貨期長達 9 個月,這生意沒法做。后來我們下決心,自己投入研發,做國產替代。我們自己設計電機,找國內廠商代工。性能接近,但成本降到了幾分之一,而且供貨周期完全可控。
還有一點,我們比較勇敢地投入了模具。很多做靈巧手的同行,因為前期量少,不敢開模,都是用 CNC(數控機床)一個個切出來的。CNC 的成本非常高,而且一致性差。我們從一開始就敢砸錢開模具。一旦模具開了,生產效率是數量級的提升,邊際成本急劇下降。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能做到高性價比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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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丨珠海產線實拍(來源:傲意科技)
DeepTech:我注意到傲意還開源了 SDK 和 GitHub 資源。對于一家硬科技公司,開放意味著什么?
倪華良:意味著我們承認,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我們面對的下游場景太碎片化了。我們有接近 200 個機器人相關的客戶,有的做腦卒中康復,有的做阿爾茨海默癥研究,有的做工業機器人。每一個細分領域都是一個巨大的學科,我們不可能把所有應用都做了。
我們能做的,是做好“硬件搭臺”。我們把底層的數據獲取、驅動控制做扎實,然后把 SDK 開放出去,幫下游的科研人員和開發者把平臺搭好。比如做腦科學研究的教授,他不需要關心腦電信號怎么濾波、怎么傳輸,他只需要關心他的算法邏輯。我們幫他省掉了前面 80% 的重復造輪子的工作,他就能更快地產出成果。
這既是建立生態,也是一種商業上的服務。我相信,一個企業的價值不僅在于賣了多少貨,還在于是否推動了整個行業技術水位的提升。
未來與終局
“讓技術適應人,而不是人適應技術”
DeepTech:從你接觸的訂單情況來看,目前機器人靈巧手的市場處于什么階段?
倪華良:還是非常早期的階段。前段時間我們特意拉了一下財務報表,看了一下客戶清單。結果非常有意思:我們有接近 200 個與機器人相關的客戶,數量非常多,說明這個行業確實在爆發。
但是,這 200 多個客戶里,90% 都是非常小的訂單。所謂的“小”,就是幾千塊、幾萬塊的交易額,買一兩只手回去做研發、做驗證。這說明什么?說明整個行業目前還處于百家爭鳴的早期研發階段,大部分玩家還是散戶,還沒有進入大規模的量產期。
這恰恰是機會所在。這些“散戶”里,藏著未來的巨頭。我們看到有些客戶,上半年還是買一只手做測試,下半年就開始幾百臺的規劃量產了。這種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預計會在 2025 年下半年集中爆發。
DeepTech:從訂單來看,未來幾年人形機器人和靈巧手的落地路徑會是怎樣的?機器人什么時候能進家門?
倪華良:我個人的判斷是,3 年、5 年、10 年,是三個關鍵節點。
1-2 年內,機器人一定會先在結構化場景落地。比如實驗室、特定的工業流水線。因為環境相對可控,任務相對重復,不需要機器人具備太強的泛化能力;3-5 年內,隨著技術成熟,開始進入一些半結構化的商業場景;10 年左右,真正的進入家庭,像保姆一樣處理非結構化的復雜任務(疊衣服、做飯、打掃),這需要非常漫長的時間。
這就像自動駕駛,先在封閉園區跑,再上高速,最后才敢進擁堵的城市道路。家庭就是機器人的城市擁堵道路,是最難的。
DeepTech:在你的設想中,未來的機器人應該如何與人交互?
倪華良:我一直信奉一個理念——不是讓人去適應技術,而是讓技術回歸到人。
以前在醫療場景里,病人狀況千差萬別,有的肌肉萎縮,有的痙攣。你不能強行要求病人:“你必須發出這個信號,機器才能動”。那是不人道的。我們的做法是引入 AI 算法,讓機器去“學”人。用戶只要按他最舒服的方式動一下,機器記住了,生成一個專屬模型(Small Model),下次就按這個來。
同樣的邏輯也會應用到機器人上。未來的機器人不應該是一個冷冰冰的設備,而是一個能讀懂你意圖、適應你習慣的伙伴。這不需要再去改變人,而是通過算法的軟實力,實現千人千面的服務。
DeepTech:如果展望十年后,你希望傲意成為一家什么樣的公司?
倪華良:十年后,我希望大家提到傲意,想到的不僅是“做靈巧手的”,而是兩個標簽:一個是腦科學與神經接口的探索者,另一個是機器人核心零部件的頂級供應商。
我們不會局限在某一個單一領域,而是圍繞“神經信號+肌電控制”這條主線,生長出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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