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0月12日清晨六點,上海河南路口的報童舉著最新號《申報》,嗓子沙啞地吆喝:“傅筱庵遇刺!”行人腳步一滯,接著低聲互問:“誰干的?”至少在那幾個小時里,淪陷區的空氣顯得前所未有的輕快。
傅筱庵是汪偽“特別市”市長,對日本人點頭哈腰的姿態讓不少上海市民牙根發癢。為了保命,他在虹口私邸安插二十多名持槍保鏢,院墻外再配憲兵崗哨;夜間屋里燈火通明,妻兒都被隔在外側廂房。可再厚的鐵桶也會有縫,他沒想到破口竟來自灶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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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前三天,軍統上海區行動二隊拿到一份小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銀耳湯后見刀。”落款署名“阿源”。這“阿源”便是朱升源,傅家用了三十多年的老伙計。朱最早替傅家祖父炒大菜,吃了半輩子剩飯,也看了半輩子主人與侵略者勾肩搭背,胸口那口悶氣越積越重。
朱升源與軍統接上線,并非出于偶然。虹口西寶興路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鋪,二隊特工佯裝店伙計,天天守著朱來買白干。幾番旁敲側擊,朱一句“總有一天要給老傅松松筋骨”讓對方眼前一亮。談到報酬,他張口就是“五萬現大洋”,且先付三成,理由直白:“要辦事,總得留家里三口人條活路。”特工回報重慶,戴笠批示:準。
10月11日凌晨三點四十,傅筱庵應酬完畢,踉蹌進臥室。朱摻著他躺下,順手遞上一盅溫熱銀耳湯。傅只抿了一口便合眼,鼾聲起伏。守門保鏢以為老爺已睡,換崗人悄悄打個哈欠。等呼嚕聲變勻,朱從衣袖抽出磨得雪亮的菜刀,連砍四下,沒給對方任何喊叫機會。血濺綢被,朱關門掩窗,把刀裹進油紙,塞進菜籃。
天色蒙亮,他照例跨上那輛掉漆的永久牌自行車,籃里放著空瓦罐和幾根蔥,慢悠悠朝多倫路口蹬去。崗哨沖他揮手:“又去買菜?”朱點頭,笑得平靜。誰能想到,就在他腳下那條車鏈輕輕轉動時,一位汪偽高官的性命已斷。
上午十點,傅家內院傳出尖叫。保鏢沖破臥房,躺在血泊里的傅筱庵早已冰冷。日偽警備司令部趕來,封鎖街區,挨戶搜查。竹葉青盯著朱常去的小酒鋪,把店主和伙計吊在梁上打了半夜,仍查不到有用線索。虹口一帶雞飛狗跳,卻始終沒有鎖定那輛走出東門的舊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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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升源去了哪?軍統文件顯示,他當晚即由陳默等人護送過蘇州河,轉浦東登船,十余日輾轉登陸鎮海。途中他曾被民團誤為細作,吃足苦頭,后經第三戰區憲兵護送,抵貴陽再赴重慶。此段行程近兩月,花銷記賬僅“路費三百”。不少錢顯然在層層手里被“報銷”掉。
抵重慶后,朱寫下一份呈詞,自稱“孤身報國,惟望微賞糊口”。國民政府只核給法幣三千月津貼一百,讓他自謀生計。他租下長江邊一間竹棚,手工卷煙,賺幾個小錢糊口。有人見他時,他正埋頭切煙絲,淡淡一句:“命硬,能活就好。”
杜月笙在渝辦事處碰見朱,驚訝:“原來是你!”據萬墨林回憶,杜轉身給戴笠打了電話,片刻后放下話筒:“去領一萬元,再找個差事給他。”事情是否真有這一幕,各家說法不一,但可確定的是,朱并未因此飛黃騰達。抗戰后,他仍擺著小攤,偶爾向老熟人借兩角錢買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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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共內戰期間,重慶局勢混亂,朱自行卷煙鋪失火被迫關門。1949年初夏,他曾同鄰攤老郭說:“也許還能回上海。”老郭記下這句話,幾日后再找朱,人已不見。檔案里沒有進一步記錄,極可能在南下途中客死他鄉,也可能在江南小鎮隱姓埋名,終老無聞。
關于年齡,官方檔案寫“生于光緒二十八年”,即1902年;地方志卻記“1872年生”。呈詞中的自述是“現年五十三歲”,若按1941年寫呈詞推算,出生應在1888年前后。年代混亂,填表人也許隨口一報,畢竟他從未進過學堂,自己都說不清真正生日。
刺殺傅筱庵的動機一直爭議:是拿錢?是仗義?還是二者兼有?軍統上海區一份絕密發報曾評語:“此人有勇有謀,不忘小家亦念大義。”字數不多,卻透露關鍵——既想活命又想報國,兩條腿并不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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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批評朱圖財,理由是索要巨款;亦有人贊他為義士,理由是冒死行兇。事實上,當時上海里弄口連豆渣都要憑票,出手要錢并不奇怪。生存、復仇、報國,有時交織在一起,外人很難劃出絕對的邊界。
傅筱庵死后,汪偽特工總部大耍雷霆,抓了幾十名廚子與仆役,甚至不準大戶人家請鄉下傭人進城。緊張氣氛一直延續到次年春節,仍時常有人午夜夢回驚醒,懼怕灶間的菜刀。一個老仆人掀翻了汪偽在滬的安全神話,也讓上海人第一次真切感到:漢奸不是銅墻鐵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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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升源晚年的影子漸漸模糊。重慶解放前后,公安機關清理戶籍,并未找到叫朱升源的在冊居民。若按1888年生算,他最多活至七十歲出頭,那個年紀的貧民很難挨過動蕩年代。最終,這位用菜刀改寫上海諜影的老人,像他騎過的那輛破車一樣,消失在歷史巷口的晨霧里。
傅筱庵葬于南京郊外,墓碑三次被毀,現只余一堆亂石;朱升源可能沒有墓碑,甚至不見尸骨。兩條生命在1940年那個夜晚交錯,此后一方紙醉金迷的豪宅變空殼,一方孤身闖蕩的大廚成謎團。褪去神秘和傳奇,只留下一樁懸而未決的結局,對滬上百姓來說,卻是一聲干脆的出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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