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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用魯迅先生的話,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
前文回顧:
熱搜,是時代的照妖鏡,也是當代人的“風月寶鑒”。
這幾天,關于《紅樓夢》是否“悼明”的爭議,在互聯網上被撕扯開了,引爆熱搜。
一邊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文學絕唱,另一邊,卻成了“家亡血史”的政治密碼本。索隱派學者與網絡考據家們,在算法的加持下,將一場百年學術論戰,硬生生打造成了流量狂歡的“獵奇劇場”。
曹雪芹借紅樓夢反清復明。這是重大學術發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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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妹妹成了崇禎帝。
一切都要從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解碼”說起。
在當下最流行的解讀里,林黛玉不再是那個“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的世外仙姝,而是大明崇禎皇帝朱由檢的化身。
她的眼淚,是皇帝為國事流盡的;她的“十七歲”夭亡,精確對位崇禎在位的十七年;她的“玉帶林中掛”,被附會為崇禎在煤山自縊的凄慘景象。
男主角賈寶玉,則被捧上了“傳國玉璽”的神壇。他胎里帶來的“通靈寶玉”,是玉璽本體;他嗜吃胭脂的怪癖,被解釋為印泥需求;甚至大名“賈璋”,也因諧音“朱元璋”而成了“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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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釵,那位端莊穩重的寶姐姐,則因其“東北角”的住所“蘅蕪苑”,被指定為滿清的象征。
大觀園,成了大明江山的微縮沙盤。
“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被讀作“千朱一哭”,悼念所有朱明皇族。
更絕的是,一部真假莫辨的“癸酉本”《石頭記》后28回在網絡上流傳,其中林黛玉竟率家丁抗清,戰死沙場。此本雖被主流紅學界斷為現代偽作,卻不妨礙它在部分網民心中成為“終極答案”,引爆“原來如此”的集體驚嘆。
這套解讀體系,以蔡元培先生《石頭記索隱》為遠祖,在短視頻時代借力算法病毒式傳播,將“賈王薛史”解為“家亡血史”,將“四月二十六日葬花”關聯“揚州十日”,每一處閑筆都成了伏脈千里的“反詩”。
紅樓夢的經典,在獵奇濾鏡下,變成了一本布滿摩斯電碼的謎語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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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情緒退潮,讓證據浮出水面,這套宏大敘事便顯得千瘡百孔。
首先,作者的立場是個“硬傷”。曹雪芹出身滿洲正白旗包衣世家。什么是“包衣”?那是清代皇室的家奴,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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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的曾祖母是康熙的保姆,祖父曹寅是康熙的發小兼寵臣,歷任江寧織造、兩淮巡鹽御史這樣的肥缺。曹家的榮華富貴,與清王朝的興盛深度綁定,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要求一個吃著“皇糧”、靠著皇權滋養的家族子弟,在小說里嘔心瀝血地“悼念前朝”、策劃“反清復明”,這可能嗎?不符合最基本的人性與利益邏輯。
乾隆皇帝讀過《紅樓夢》,認為寫的是康熙朝大臣明珠的家事;連慈禧太后都親自批閱過抄本。若書中真藏有如此明顯的“反動”隱喻,在文字獄登峰造極的清代,曹家恐怕要被誅九族,而非僅僅抄家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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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文本細節處處是“反證”。翻開《紅樓夢》,滿眼是清代的生活實錄:人物穿“箭袖”(滿族騎射服飾),吃“克什”(滿語“恩賜”),披“哆羅呢”外套,喝奶茶,行“打千兒”禮。
這些是明末的漢人生活中所沒有的。作者對清代上層社會的生活描繪得如此自然熟稔,正源于其切身經歷。
而且,書中對“朱”姓并無好感,有招搖撞騙的“朱大娘”,有被罵作“死豬子”的朱嫂子。若真為悼明,豈會如此作踐“國姓”?
最后還要說一句,這套方法論太過走火入魔了。索隱派的核心技藝“諧音拆字法”,這早被胡適諷刺為“猜笨謎”。按此邏輯,任何文本都可以被“索”出任何“隱”。
南京大學苗懷明教授曾讓學生用此法證明自己是《紅樓夢》作者,學生僅憑其籍貫(四川)、姓名(“苗”通“廟”,暗指皇家)就輕松“論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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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戲謔的實驗,恰恰揭示了脫離文本實證、無限推演的荒謬性。將文學變成密碼學,每一個字都會成為嫌疑犯,這當網絡梗玩玩是可以的。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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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個在學界看來漏洞百出的說法,為何能在民間,尤其在年輕網民中擁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或許這里面有歷史悲情與身份焦慮的投射?在社會經濟轉型、全球化深入、文化自信被反復提及的今天,部分公眾,特別是年輕人,似乎產生了一種對自身文化根源與歷史連續性的強烈追問與焦慮。
明清易代,被簡單敘事塑造為一次“文明斷層”。“悼明說”恰好提供了一個情緒出口,它將復雜的王朝更替、歷史興衰,簡化為一個充滿悲情的、有明確“受害者”(明朝/漢文化)與“加害者”(清朝)的善惡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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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將《紅樓夢》解讀為一部“遺民血淚史”,讀者仿佛與那段歷史產生了直接的情感連接,完成了對“我們為何成為我們”的一種悲壯想象。
薛寶釵“奪婚”,被隱喻為“滿清竊取華夏”,進而關聯近代落后的屈辱,完成了一次跨越時空的情緒嫁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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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視頻算法的“獵奇經濟學”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流量為王的平臺上,“黛玉=崇禎”“寶玉=玉璽”這類標題,猶如“文學界的震驚體”,是天然的爆款密碼。
算法推薦機制不辨真偽,只認熱度。越是簡單、沖突、顛覆常規的解讀,越能激發點擊、評論與轉發,從而形成信息繭房,將理性、復雜的聲音隔絕在外。B站UP主“吃瓜蒙主”憑借此類內容月漲粉數百萬,便是明證。
在這里,學術嚴謹性讓位于傳播刺激性,百年公案淪為一場追求感官刺激的“解密”真人秀。
但往好了說,這種游戲式的比附也是對傳統學術話語權的“逆反”與“祛魅”。
主流紅學研究歷經百年,考據詳實,但也難免給人以“學院高墻”之感。“悼明說”以民間的、叛逆的姿態出現,宣稱發現了被“權威”掩蓋的“真相”,天然帶有挑戰既定秩序的吸引力。
尤其當部分“癸酉本”等“新證據”出現時,盡管被指偽作,卻滿足了大眾對“隱藏劇情”的窺探欲,完成了對經典闡釋權的“二次爭奪”。這背后,是一種“我能看懂專家看不懂的東西”的偽智力快感。
歸根結底,這場喧囂是一場時代情緒、媒介變遷與經典闡釋的復雜合謀。它暴露的,與其說是《紅樓夢》的秘密,不如說是我們自身的渴望:渴望從經典中尋找確鑿的歷史答案,渴望用簡單框架理解復雜世界,渴望在娛樂化消費中完成深沉的文化認同。
套用魯迅先生的話,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
經典的生命力在于其開放的多義性。但危險在于,當“排滿”或“悼明”的單一透鏡,遮蔽了寶玉反抗“文死諫、武死戰”的啟蒙光芒,消解了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的生命哲學,漠視了書中對無數鮮活個體命運的真切悲憫時,我們或許贏得了一場獵奇的狂歡,卻失去了與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永恒人性真正對話的機會。
當熱搜退去,或許我們該重拾那被遺忘的初心。翻開書頁,讀一段“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詩意,感受那超越具體朝代、直指人心幽微的,永恒的悲與美。那才是《紅樓夢》之所以偉大的,真正不可索隱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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