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里的人都覺得我瘋了。
三十六歲的辦公室主任,娶了保潔科三十五歲的女合同工。
婚禮上,同事們臉上堆著笑,眼神里卻藏不住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他們覺得我虧了,覺得陳夢潔高攀了。
連我自己,有時深夜醒來,看著身邊熟睡的妻子,也會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安靜,溫和,像一株不起眼的水仙,在單位角落默默開放。
我們之間的開始,源于無數個加班的深夜,她總會悄無聲息地為我續上一杯熱茶。
感情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滋長,直到我鼓起勇氣求婚。
她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那淚水里,似乎不僅僅是喜悅。
婚禮后一個月,生活剛剛步入正軌,一切溫馨而平實。
直到那天下午,一把手周家明一個電話把我叫進辦公室。
他關上門,室內只剩下我們兩人,空氣驟然變得沉重。
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目光銳利如鷹隼。
他盯著我,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然后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丁欽明,你知道你娶的是誰的女兒嗎?”
一句話,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
我愣在原地,心臟猛地一縮。
夢潔?保潔科的合同工陳夢潔?
她還能是誰的女兒?
周家明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我以為平凡幸福的婚姻背后,
那扇緊閉的、通往未知漩渦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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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晚上九點半,辦公樓里只剩下我這一間辦公室還亮著燈。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桌面攤開的文件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年底考核材料壓得人喘不過氣,鍵盤敲擊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走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很輕,像是怕打擾了誰。
然后是鑰匙串相互碰撞的細碎聲響,由遠及近。
我知道是誰。
門被輕輕推開,陳夢潔端著一個小瓷杯站在門口。
“丁主任,看您燈還亮著,泡了杯茶。”她的聲音總是輕輕的,帶著點江南口音的軟糯。
她穿著淺藍色的保潔工裝,洗得有些發白,但很干凈。
頭發在腦后挽成一個簡單的髻,幾縷碎發垂在耳邊,顯得脖頸格外修長。
“謝謝,放這兒吧。”我抬起頭,對她笑了笑,繼續盯著屏幕上的數據。
她把杯子輕輕放在桌角,離鍵盤遠遠的,動作小心謹慎。
一股淡淡的茶香彌漫開來,是我常喝的龍井。
她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拿起門后的掃帚,開始輕輕地清掃我辦公室角落的浮灰。
其實白天她已經打掃得很干凈了。
“還沒忙完嗎?”她一邊掃著,一邊輕聲問。
“快了,還有點結尾。”我敲下最后一行字,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她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打掃。
辦公室里只剩下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和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
這種默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概半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加班的夜晚,我伏案工作到深夜,胃里隱隱作痛。
她進來打掃,看見我臉色不好,什么都沒問,轉身出去。
過了一會兒,端進來一杯溫水和一包她自己的蘇打餅干。
從那以后,只要我加班,她總會在我杯子里續上熱水,或者放一點小點心。
我們很少交談,最初只是點頭之交。
她是合同工,我是辦公室主任,層級分明。
但在這座龐大、等級森嚴的單位大樓里,在這無數個被文件和壓力填滿的深夜,
這一點微不足道的、沉默的關懷,竟成了我疲憊生活里唯一的暖色。
她掃完了地,又拿起抹布,仔細擦拭著窗臺和書柜的邊緣。
燈光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三十五歲的年紀,眼角已有細密的紋路,
但那雙眼睛很亮,看人的時候,帶著一種安靜的、讓人心安的力量。
“我好了,先走了。”她收拾好清潔工具,走到門口。
“路上小心。”我說。
她點點頭,輕輕帶上了門。
辦公室里重新恢復寂靜,只剩下我和那杯冒著熱氣的龍井。
茶水溫熱適口,驅散了些許疲憊。
我看著那扇關上的門,心里泛起一絲復雜的情緒。
我知道單位里有些風言風語,關于我和這個保潔女工走得太近。
但我從未在意過。
在這個位置上,我見過太多虛偽的笑臉和精于算計的靠近。
反倒是陳夢潔這種不帶任何目的的、近乎本能的善良,讓我感到珍貴。
只是有時,我也會隱約覺得,她身上有種與保潔工身份不符的氣質。
那種安靜從容,那種即使在勞作中也保持的體態,不像是在底層摸爬滾打多年的人。
但這種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就被繁忙的工作沖散。
我喝完茶,關掉電腦,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發現門把手上掛著一個透明的小袋子,里面裝著幾片獨立包裝的胃藥。
袋子上用圓珠筆寫著兩個小小的字:“備著。”
字跡清秀工整。
我握著那袋藥,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心頭被一種久違的柔軟情緒填滿。
也許,就是這些細微的瞬間,一點點累積,讓我做出了那個在旁人看來不可思議的決定。
02
流言像春天的柳絮,悄無聲息地飄散在單位的各個角落。
盡管我和陳夢潔之間清白得像一張白紙,但好事者的想象力總是豐富的。
“丁主任是不是對那個保潔女工有點意思?”
“聽說天天晚上給丁主任送茶送水,手段可以啊。”
“一個辦公室主任,找個合同工,圖什么呀?”
這些話語,或多或少會傳到我耳朵里。
我大多一笑了之,或者用更嚴肅的態度對待工作,讓那些閑話無處著力。
但心里不是沒有波瀾。
我三十六歲了,有過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對婚姻早已不抱太多浪漫幻想。
介紹人不是沒給我牽過線,女方條件都不錯,教師、醫生、公務員。
可相親飯吃得像談判,雙方擺出籌碼,計算得失,讓人覺得疲憊。
陳夢潔不一樣。
她像山澗里 quietly 流淌的溪水,清澈,安靜,能洗去人一身的浮躁。
我知道她的情況,外地人,獨自在這座城市打工,住在單位提供的集體宿舍。
父母早逝,據說沒什么親人,家境清寒。
這些,她都曾在我某次問起時,輕描淡寫地提過。
那是一個周五的晚上,我又在加班。
她照例送來熱茶,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離開,而是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兒。
“丁主任,明天……明天我休息。”她小聲說。
“嗯,好好休息。”我隨口應道。
“我……我用小電鍋熬了點湯,一個人喝不完。”她的臉頰有些泛紅,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工裝的衣角,“您要是明天不忙,要不要……嘗嘗?”
我愣了一下,看著她眼中混合著期待和怯懦的光,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了。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她的宿舍。
那是一間位于辦公樓后身平房里的單間,狹小但收拾得異常整潔。
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小衣柜,墻角放著她的清潔工具。
唯一的裝飾是窗臺上養著的幾盆綠蘿,長得郁郁蔥蔥。
小電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是簡單的排骨蓮藕湯。
味道卻出奇的好,有“家”的味道,是我很多年沒有嘗到過的溫暖。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
她告訴我她小時候在南方一個小鎮長大,外婆帶大,后來外婆也去世了。
她出來打工,做過很多活,最后在這家單位安定下來,一做就是五年。
她說得很平靜,沒有抱怨,眼神清澈見底。
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識到,我想和這個女子共度余生。
不顧世俗眼光,不論身份地位。
求婚的場景,我設想了很多次,最終卻發生得極其自然。
一個月后,我負責的一個重大項目圓滿成功,單位開了慶功宴。
宴會上觥籌交錯,人人臉上帶著笑,說著恭維的話。
我卻覺得格外空虛。
溜出喧鬧的宴會廳,在辦公樓后面的小花園里,看到了正在收晾曬抹布的陳夢潔。
月光灑在她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我走過去,從口袋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戒指,是一個很簡單的鉑金圈。
“夢潔,”我喊她的名字,聲音有些干澀,“我們結婚吧。”
她愣住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看著那枚小小的戒指。
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大顆大顆地滾落。
那不是喜悅的眼淚,至少不完全是。
那淚水里包含的東西太復雜,有心酸,有委屈,有難以置信,還有一絲……
我看不懂的,類似于愧疚或者掙扎的情緒。
她哭了很久,肩膀微微顫抖,最后才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哽咽:“好……可是,丁主任,我……我什么都給不了你。”
“叫我欽明。”我把戒指戴在她纖細的手指上,“你給我一個家,就夠了。”
她撲進我懷里,眼淚浸濕了我的襯衫。
我緊緊抱著她,感受著她的瘦弱和顫抖,心里充滿了保護欲和一種踏實的感覺。
我以為我讀懂了她眼淚里的所有含義,以為那只是苦盡甘來的宣泄。
卻不知道,這淚水背后,藏著一個她小心翼翼守護了多年的秘密。
一個即將顛覆我們平靜生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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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我們的婚禮辦得很簡單。
在一家不大的飯店請了幾桌客,主要是我的親戚和單位里關系近些的同事。
夢潔這邊,只來了幾位遠房親戚,看起來都是樸實的普通人,話不多,有些拘謹。
她穿著我買的紅色旗袍,略施粉黛,比平時多了幾分嬌艷。
我一直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心有些涼,微微出汗。
我能感覺到她的緊張,以及那種努力融入新環境的局促。
同事們陸續到來,臉上掛著格式化的笑容,說著恭喜的話。
但眼神里的探究和那些隱藏在客套下的竊竊私語,還是像細針一樣扎人。
“新娘子挺漂亮啊,丁主任好福氣。”
“聽說在保潔科工作?真是……挺樸實的。”
“以后辦公室衛生是不是不用愁了?哈哈。”
我裝作聽不見,只是更緊地握住夢潔的手,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她回我以微笑,但那笑容底下,總像壓著什么沉重的東西。
一把手周家明是踩著點來的。
他五十出頭,身材保持得很好,穿著合體的深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作為單位最高領導,他的到來,無疑給這場簡單的婚禮增添了不少分量。
“欽明,恭喜恭喜!”周家明笑容滿面地走過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然后目光轉向夢潔,“這位就是新娘子吧?果然郎才女貌。”
他伸出手,夢潔遲疑了一下,才輕輕與他握了握。
“周局好。”她的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眼神下意識地垂了下去。
“別緊張,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周家明笑得愈發和藹,
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卻像掃描儀一樣,不動聲色地掃過夢潔,掃過她身后的幾位親戚。
他的目光在一位穿著舊中山裝、沉默寡言的老者身上停留了片刻,
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熱情的笑容。
“夢潔是外地人?”周家明狀似隨意地問道,遞上一個厚厚的紅包。
“是……南方一個小地方。”夢潔低聲回答,接過紅包的手有些抖。
“家里還有什么人嗎?”周家明繼續問,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探究。
“沒……沒什么直系親屬了。”夢潔的頭垂得更低。
我見狀,趕緊上前打圓場:“周局,您里面請,這邊坐。”
周家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夢潔,這才笑著走向主桌。
整個婚禮過程,夢潔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尤其是在周家明講話,代表單位表示祝賀的時候,我感覺到她握著我的手格外用力。
敬酒輪到主桌,周家明端起酒杯,對著我和夢潔:“欽明是我們單位的骨干,夢潔……嗯,也是很優秀的員工。”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夢潔臉上,像是要從中找出什么蛛絲馬跡。
“希望你們以后互敬互愛,為我們單位這個大家庭也增添一份和諧美滿。”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看著夢潔,“夢潔,以后就是丁主任的賢內助了,
也要繼續支持他的工作。單位的歷史和發展,以后也多了解了解。”
這話聽起來是領導正常的勉勵,但“單位的歷史和發展”這幾個字,
從他嘴里說出來,配上他那若有所思的眼神,總讓人覺得別有深意。
夢潔只是低著頭,小聲說:“謝謝周局。”
婚禮結束后,送走賓客,我和夢潔回到我貸款買的那套兩居室里。
新房布置得簡單而溫馨。
夢潔卸了妝,換上家常衣服,看著鏡子里穿著紅嫁衣的自己,久久沒有說話。
“累了?”我從背后抱住她。
她搖搖頭,靠在我懷里,輕聲說:“欽明,謝謝你。”
“傻話,謝我什么。”
“謝謝你……娶我。”她的聲音帶著鼻音,“我只是個保潔工,什么都幫不了你。”
“我要你幫什么?”我笑了,扳過她的身子,看著她的眼睛,
“我娶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身份。以后別再說這種話了。”
她看著我,眼圈又紅了,但這次努力忍住了淚水,用力點了點頭。
那一刻,她眼中閃過的,除了感動,似乎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以及一絲更深層次的、我無法理解的憂慮。
窗外月色正好,新的生活似乎充滿了希望。
我卻不知道,一把手周家明那雙銳利的眼睛,和他那句關于“單位歷史”的提醒,
已經像一顆種子,埋進了我們看似平靜的婚姻生活里,只待合適的時機破土而出。
04
婚后的日子,像緩緩流淌的溪水,平靜而溫馨。
夢潔辭掉了保潔科的工作,在家操持家務。
她是個極其稱職的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窗明幾凈。
每天我下班回家,總能吃到熱乎可口的飯菜,家里永遠有晾好的溫開水和干凈衣物。
她話不多,但眼神里總是帶著溫柔的笑意。
我們很少談論單位的事,她也從不打聽我工作上的煩惱。
這種默契的界限感,讓我感到舒適。
只是,偶爾,我會捕捉到她一些細微的異常。
比如,她會對家里一些老物件格外愛惜。
我書房里有一個舊書柜,是單位早年配發的,款式老舊,邊角都有些破損了。
我幾次說想換掉它,她都不同意,總是仔細地擦拭,甚至找來木蠟油小心保養。
“用慣了,有感情了。”她這樣解釋。
還有一次,我整理舊物,翻出一本泛黃的、關于單位早期建設歷史的紀念冊。
那是很多年前出版的,里面有不少老照片。
我隨手翻看,夢潔正好端水果進來,目光掃過攤開的書頁,手微微一顫,
果盤差點掉在地上。
我趕緊扶住:“怎么了?”
“沒……沒什么。”她迅速低下頭,掩飾著慌亂,“手滑了。”
她放下水果,幾乎是逃離了書房。
我有些詫異,但當時并未深想,只以為她是怕我責怪她毛手毛腳。
最讓我感到困惑的,是家里唯一帶來的那個舊木箱。
那是她的嫁妝,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樟木箱子,上了鎖。
她從不主動打開,也從不允許我碰。
有一次我開玩笑地問她,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寶貝。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支吾著說:“沒什么,就是些以前不值錢的小東西,外婆留下的。”
眼神閃爍,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防備。
還有她偶爾的出神。
常常是在傍晚,她做完家務,會坐在陽臺的舊藤椅上,望著窗外出神。
眼神飄得很遠,不像是在看樓下的車水馬龍,倒像是穿透了時空,
在看一些很遠很久的東西。
我走過去,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問她:“在想什么?”
她總是猛地回過神,然后對我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沒什么,發呆呢。”
然后便會找些別的話題岔開,或者起身去忙別的事情。
這種刻意的回避,次數多了,難免讓我心里留下一個小小的疙瘩。
但我尊重她。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有不愿觸及的回憶。
尤其是像她這樣,從小失去父母,跟著外婆長大,又獨自在外漂泊多年的人,
有些傷痛,不愿提及也是正常的。
我愛她,愿意給她時間和空間,等她愿意主動向我敞開心扉的那一天。
我以為那只是時間問題。
卻不知道,她守護的秘密,遠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和復雜得多。
它不僅僅關乎她個人的過去,更牽扯到這座我工作了十幾年的單位,
一段被塵封的歷史,和一些位高權重的人。
而這一切,我毫無察覺,依舊沉浸在新婚的安寧與幸福里。
直到單位一把手周家明,開始以一種不同尋常的方式,介入我的工作,
甚至,是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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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家明對我,似乎比以前更加重視了。
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又隱隱覺得不安。
以前,他交代工作,通常是簡潔扼要,公事公辦。
但現在,他常常會在交代完正事后,把我留在辦公室,聊些“題外話”。
話題常常圍繞著單位的歷史,尤其是初創時期的那段歲月。
“欽明啊,你來單位也十多年了吧?”某次匯報完工作,他遞給我一支煙,
自己卻沒點,只是拿在手里把玩著。
“十二年多了,周局。”我接過煙,沒敢點,恭敬地回答。
“十二年,不算短了。”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單位的歷史,了解多少?”
“看過一些材料,知道個大概。”我謹慎地回答,心里有些納悶他為何突然問這個。
“光是看材料不夠啊。”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辦公樓,
“咱們單位,能有今天,不容易。是幾代人努力的結果。”
他轉過身,目光深沉地看著我:“尤其是唐土生唐老那一代人,
真是篳路藍縷,嘔心瀝血。沒有他們打下的基礎,就沒有我們的今天。”
唐土生這個名字,我聽說過。
單位檔案室里掛著歷任領導的照片,第一位就是唐土生,黑白照片,
一個面容清癯、目光堅定的老者。他是單位的奠基人,德高望重,但退休多年,
據說深居簡出,幾乎不再過問單位的事跡。
“唐老確實是功勛卓著。”我附和道,心里卻更加疑惑。
周家明怎么會突然跟我談起這位早已淡出視野的老領導?
“是啊,”周家明走回辦公桌后,坐下,手指輕輕敲著桌面,
“唐老有很多理念,至今看來都很有遠見。比如,他強調技術立身,不搞形式主義;
比如,他重視人才培養,不拘一格;再比如,他提倡勤儉辦一切事業……”
他如數家珍般地說著唐老的主張,眼神里流露出一種復雜的情緒,
像是追憶,又像是某種審視。
“這些優良傳統,我們不能丟啊。”他話鋒一轉,看著我,
“欽明,你現在是辦公室主任,位置關鍵。要多思考,如何繼承和發揚這些老傳統。”
我連忙點頭:“是,周局,我一定多學習,多思考。”
“嗯。”周家明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像是無意間提起,
“聽說……你愛人,以前是保潔科的?”
我的心微微一緊,不動聲色地回答:“是,她叫陳夢潔。”
“哦,陳夢潔。”周家明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手指停止敲擊,
“挺好,樸實,能干。保潔工作也是為單位做貢獻嘛,崗位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他的話冠冕堂皇,但我卻從他看似隨意的語氣里,捕捉到一絲探究的意味。
“她……家里是南方的?”他又問。
“是,一個小地方。”
“父母都不在了?”
“嗯,她很早就獨立了。”
周家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不再追問,轉而說道:“成家了,就是大人了。要更有擔當。以后工作上,要多用心。”
“我明白,謝謝周局關心。”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我后背竟然出了一層薄汗。
周家明今天的談話,看似是領導對下屬的關心和勉勵,
但那些關于單位歷史、關于唐老、關于夢潔家庭的詢問,
串聯起來,總讓我覺得像是一張無形的網,正在悄悄撒開。
而我和夢潔,似乎正處于這張網的中心。
這種預感,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越來越強烈。
周家明開始讓我參與一些涉及單位歷史梳理和文化建設的工作。
比如,籌備單位成立四十周年的紀念活動;
比如,整理老一輩領導,特別是唐土生老局長的講話稿和事跡材料。
我甚至被允許進入平時不對外開放的舊檔案室,查閱一些早期的文檔。
有一次,我在整理一堆泛黃的舊照片時,周家明恰好過來“視察”。
他拿起一張合影,照片上是年輕時的唐土生和一群建設者,背景是單位最早的平房。
周家明指著唐土生身邊一個扎著麻花辮、笑容燦爛的年輕女子說:“你看,這就是唐老的獨生女兒,唐雅琴。當年也是單位的才女,可惜啊……”
他嘆了口氣,沒有說下去。
我卻看著那張照片,心里咯噔一下。
那個叫唐雅琴的女子,眉眼之間,竟然和夢潔有著驚人的神似!
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帶著一種相似的安靜和倔強。
是巧合嗎?
我看著周家明,他正仔細端詳著那張照片,眼神晦暗不明。
那一刻,一個荒謬卻又隱隱覺得可能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腦海。
但我立刻否定了自己。
怎么可能?夢潔是南方小地方來的孤女,怎么會和德高望重的唐老扯上關系?
一定是我想多了。
我把這個荒謬的念頭壓了下去,繼續埋頭工作。
卻不知道,命運的齒輪,早已開始轉動。
那個埋藏已久的秘密,即將因為一次看似偶然的發現,和一句石破天驚的問話,
被徹底揭開。
06
舊檔案室在辦公樓最頂層的一個角落,平時很少有人來。
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味道,光線昏暗,只有幾盞老舊的日光燈發出嗡嗡的聲響。
為了籌備四十周年紀念展,我最近經常泡在這里。
一摞摞泛黃的卷宗,記錄著單位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歷程。
翻閱這些故紙堆,像是進行一場時空旅行。
我看到單位最早只是一排破舊的平房,看到第一批創業者們穿著樸素的工裝,
在荒地上勘測、勞動,臉上洋溢著理想主義的光彩。
唐土生的名字,在這些早期檔案中出現的頻率很高。
報告、批示、講話稿,字跡遒勁有力,思路清晰,透著一種敢為人先的魄力。
我對他不禁心生敬意。這確實是一位有遠見、有擔當的開拓者。
周家明讓我重點整理唐老的事跡,我工作得格外認真。
在一個標著“早期活動照片”的舊紙箱里,我發現了更多合影。
除了上次周家明指給我看的那張,還有不少唐土生與家人的生活照。
有他抱著年幼女兒的,有全家福,有他女兒唐雅琴不同年齡段的單人照。
越是仔細看,我心里那種怪異的感覺就越強烈。
唐雅琴的眉眼、臉型,甚至偶爾拍照時微微側頭的習慣,都像極了夢潔。
尤其是她十幾歲時的一張照片,穿著那個年代常見的白襯衫和藍褲子,
站在一棵梧桐樹下,笑容干凈,眼神清澈。
如果把這張照片拿給不認識的人看,十有八九會誤認為是年輕時的夢潔。
世界上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而且,都曾與這個單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一個是大廈將傾時力挽狂瀾的奠基人之女,一個是默默無聞的保潔合同工。
這其間的反差太大了,大到我無法將她們聯系起來。
我搖搖頭,試圖驅散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也許只是巧合,畢竟中國這么大,人口這么多,長得像的人并不罕見。
我繼續翻找,希望能找到更多關于唐雅琴后續經歷的記載。
但很奇怪,關于她的記錄,在她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就戛然而止了。
像是一本書,剛剛翻開精彩的前奏,就突然沒了下文。
之后的檔案里,再也找不到她的名字,甚至連唐老的家庭生活都很少再被提及。
這很不尋常。作為唐老的獨生女,按理說應該會受到關注。
這種突兀的消失,反而更勾起了我的好奇。
下班回家,夢潔已經做好了飯。
四菜一湯,簡單卻精致,都是我愛吃的口味。
她接過我的公文包,幫我掛好外套,動作自然體貼。
吃飯的時候,我看著她安靜吃飯的樣子,燈光下她的側臉柔和美好。
那張舊照片上唐雅琴的面容,又不合時宜地浮現在我眼前。
“夢潔,”我放下筷子,裝作不經意地問,“你母親……是什么樣的人?”
夢潔夾菜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筷子尖在盤子上輕輕劃出一道細微的聲響。
她抬起頭,眼神里有一閃而過的慌亂,但很快恢復了平靜:“怎么突然問這個?”
“就是隨便問問。想起你以前說過,父母很早就……”
“我沒什么印象了。”她低下頭,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米飯,聲音很輕,
“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去世了。是外婆把我帶大的。”
“你長得像你父親還是母親?”我追問了一句。
她沉默了幾秒鐘,才說:“可能……像媽媽多一點吧。外婆以前說過。”
她的語氣有些含糊,帶著一種明顯的回避。
我看著她低垂的眼睫,沒有再問下去。
但心里的疑團,卻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她似乎在刻意回避談論自己的家庭,尤其是母親。
這種回避,與檔案里唐雅琴故事的突然中斷,以及周家明近來反常的關注,
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模糊卻令人不安的網。
我開始留意更多細節。
夢潔的言談舉止,雖然樸素,但偶爾會流露出一種良好的教養。
她識字,讀過不少書,字寫得也很清秀,不像是一般保潔工的水平。
她對單位的一些老傳統、老習慣,似乎有種本能的熟悉。
有一次,我無意中說起單位老食堂有道菜味道很好,但很多年前就不做了。
她隨口就接上了話茬,說出了那道菜的名字和大概的做法。
說完之后,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趕緊解釋:“聽……聽以前的老同事說起過。”
這些細微的蛛絲馬跡,單獨看似乎沒什么,但串聯起來,
卻指向一個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讓我難以置信的方向。
我幾乎可以肯定,夢潔的身世,絕不像她說的那么簡單。
她和那個早已消失在單位歷史中的名字——唐雅琴,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聯系。
而這個聯系,很可能就是周家明那句未問出口的話,那個懸在我頭頂的謎題。
我按捺住直接詢問夢潔的沖動。
我知道,如果她不想說,逼問只會讓她更加退縮,甚至可能傷害我們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
我只能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或者,等待那個秘密自己浮出水面。
但我沒想到,這個時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具有沖擊力。
就在我們婚禮后的第二個月,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下午,
周家明的一個電話,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然后,一切都被徹底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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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電話響起時,我正在審核一份下周工作會議的議程。
是周家明辦公室的直線電話,他的秘書小趙聲音恭敬:“丁主任,周局請您現在過來一趟。”
“好的,馬上。”我放下電話,心里掠過一絲詫異。
通常周家明找我,都會提前讓秘書通知,或者通過內網發消息。
這種直接、急促的召喚,很少見。
我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口,深吸一口氣,走向位于走廊盡頭的局長辦公室。
敲門,得到允許后推門進去。
周家明坐在他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后,正在批閱文件。
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在他身上鍍上一層光邊,卻讓他的面容顯得有些模糊。
“周局,您找我?”我站在辦公桌前,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嗯,欽明來了,坐。”他抬起頭,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臉上沒什么表情。
我依言坐下,心里有些打鼓。辦公室里氣氛有些凝重。
周家明放下手中的筆,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打量著我。
他的目光不像平時那樣帶著慣有的威壓,而是有種復雜的、探究的意味。
他就這樣看了我足足有半分鐘,沒有說話。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格外清晰。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心微微冒汗。
終于,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錘子一樣敲在我心上:“欽明,結婚一個月了,感覺怎么樣?”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問這個,趕忙回答:“挺好的,謝謝周局關心。”
“嗯,”他點點頭,目光依舊鎖定在我臉上,“夢潔……是個好姑娘。”
他頓了頓,手指輕輕敲著桌面,話鋒陡然一轉:“你對她,了解多少?”
我的心猛地一緊,預感到重點要來了。
“我們……挺合得來的。”我謹慎地選擇著措辭,“她人很善良,也很體貼。”
“是嗎?”周家明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是問,你對她的家庭,她的出身,了解多少?”
來了。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迎著他的目光:“她家里情況比較簡單,南方人,父母早逝,
由外婆帶大。這些,婚前她都跟我說過。”
“哦?就這些?”周家明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她有沒有跟你提過她的外公?或者……她母親娘家的情況?”
外公?母親娘家?
夢潔從未提及。她總是刻意回避談論這些。
我的沉默,似乎印證了周家明的猜測。
他臉上那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加深了,眼神里混合著一種了然,甚至是一絲……憐憫?
他站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到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
他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咯噔一聲輕響,仿佛將我們與外界徹底隔絕。
然后,他轉回身,雙手插在西褲口袋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辦公室里的光線似乎也隨著他的動作暗了下來。
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丁欽明,你娶了陳夢潔。”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欣賞我臉上逐漸凝固的表情。
然后,緩緩地,幾乎是殘忍地,問出了那個盤旋在我心頭已久、
卻始終不敢深想的問題:“你知道,你娶的是誰的女兒嗎?”
轟隆一聲。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里炸開。
我僵在椅子上,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留下冰涼的麻木。
窗外城市的喧囂變得遙遠而不真實。
周家明的臉在我視線里有些模糊,只有他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異常清晰。
我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
我一直以為,我娶的是一個身世清白、簡單普通的女子。
我以為我了解她的過去,了解她的傷痛。
可現在,單位的一把手,用這樣一種方式告訴我,
我對我同床共枕的妻子,根本一無所知。
“誰……誰的?”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不像是我自己發出的。
周家明沒有立刻回答。
他走回窗邊,背對著我,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車流。
沉默再次蔓延,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他終于轉過身,陽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個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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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吐出三個字,三個在我聽來,如同驚雷一般的字:“唐、雅、琴。”
唐雅琴!
那個照片上笑容燦爛的女子,那個單位奠基人唐土生唯一的女兒,
那個在檔案記錄中神秘消失的名字!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周家明的聲音繼續傳來,平靜,卻帶著巨大的沖擊力:“也就是說,陳夢潔,是你一直敬仰的唐土生老局長的,親外孫女。”
親外孫女……
這四個字,像重錘一樣,反復敲擊著我的耳膜。
我癱坐在椅子上,渾身無力。
原來如此。
原來那些似曾相識的眉眼,那些欲言又止的回避,那些看似巧合的細節……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無比真實的答案。
我,丁欽明,三十六歲的辦公室主任,
娶了單位保潔科三十五歲的女合同工陳夢潔。
而她的母親,是唐雅琴。
她的外公,是這座大樓的奠基人,唐土生。
周家明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有些復雜:“現在,你明白了嗎?”
08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周家明辦公室的。
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有無數只蜜蜂在盤旋。
周家明后面說的話,我大多沒聽進去,只記得幾個關鍵的碎片。
“……唐老晚年深居簡出,很少過問世事……”
“……雅琴當年……唉,有些舊事,不提也罷……”
“……夢潔這孩子,性子倔,像她媽……”
“……你既然成了唐家的女婿,有些責任,自然就不同了……”
走廊里遇到同事打招呼,我機械地點頭回應,腳步虛浮。
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照進來,明明很明亮,我卻覺得刺眼,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不真實。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我癱坐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腦海里反復回響著周家明的那句話。
“陳夢潔,是唐土生老局長的,親外孫女。”
唐土生的外孫女,在保潔科做了五年合同工?
這太不可思議了,像天方夜譚。
可周家明沒有必要騙我。他那篤定的眼神,那掌握一切的姿態,不容置疑。
為什么?
為什么夢潔要隱瞞?
為什么她要選擇這樣一種近乎自我放逐的方式生活?
她明明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軌跡。
那些她獨自承受的清貧、辛苦,那些旁人或明或暗的輕視……
她圖什么?
巨大的震驚過后,是如同潮水般涌來的困惑、失落,甚至還有一絲被欺騙的憤怒。
我那么珍視她,以為我們之間是純粹的、不摻雜任何世俗因素的結合。
我以為我接納了她的全部,包括她看似平凡的出身。
可現在才發現,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那個每天為我做飯、等我回家的溫柔妻子,背后竟然藏著如此顯赫卻隱秘的身世。
這種巨大的反差,讓我一時難以接受。
整個下午,我都心神不寧,文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下班時間一到,我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想要當面問個清楚。
可走到家門口,握著鑰匙,我卻猶豫了。
我該用什么語氣問她?
是質問?是責怪?還是表現出理解和寬容?
我害怕看到她那驚慌失措、充滿防備的眼神。
我更害怕,這個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家,會因為真相的揭開而破碎。
最終,我還是打開了門。
家里飄著飯菜的香味,夢潔系著圍裙,正在廚房忙碌。
聽到開門聲,她探出頭,臉上帶著慣常的溫柔笑意:“回來了?洗洗手吃飯吧。”
一切如常,溫馨平靜。
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我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奇異地平靜了一些。
我決定先不捅破。
我需要時間消化,也需要用更冷靜的方式去了解真相。
直接 confrontation(對質),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
吃飯的時候,我仔細觀察她。
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撥弄的次數比平時多。
偶爾抬頭看我,眼神接觸的瞬間,會迅速移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她是不是也預感到了什么?
周家明找我的事,她是否知情?
飯后,我借口單位有事,又回到了辦公室。
我需要理清思緒,需要了解更多。
我想起單位里還有幾位退休多年的老同志,或許他們知道些什么。
通過一些私人關系,我輾轉聯系上了其中一位姓趙的退休老干部。
趙老已經八十多歲,耳朵有點背,但思路還很清晰。
當我委婉地提起唐老,提起他的女兒唐雅琴時,電話那頭的趙老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嘆了口氣,聲音帶著歲月的滄桑:“雅琴啊……那是個好姑娘,可惜了……”
“可惜什么?”我的心提了起來。
“當年,她愛上了一個外地來的年輕技術員,叫陳志遠。”
趙老緩緩說道,“那小伙子有才華,但家境很一般。唐老……不同意。”
“為什么?”
“門第之見吧,也可能有別的原因。總之,反對得很激烈。”
趙老的聲音低沉下去,“雅琴性子烈,像她爸爸。為了愛情,跟家里鬧翻了,
斷絕了關系,跟著那個陳志遠走了……去了南方一個小地方。”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陳志遠?這難道是夢潔的父親?
“后來呢?”
“后來……聽說日子過得很清苦。再后來,聽說夫婦倆都因病去世了,
留下一個女兒,就是夢潔那孩子,由外婆帶大……”
趙老又嘆了口氣,“唐老后來肯定是后悔的,晚年時常念叨。
也托人去找過,想補償外孫女。但夢潔那孩子……唉,跟她媽一樣倔。”
“她不肯認外公?”我難以置信。
“不是不肯認,是不想靠外公的光環活著。”趙老說,
“聽說她外婆臨終前囑咐她,要靠自己。她來單位,也是自己應聘的,
從最基層的臨時工做起,沒跟任何人提過她的身世。”
“周局長……他知道嗎?”我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家明啊……”趙老的聲音變得有些含糊,“他當年是唐老很器重的下屬,
這些事,他應該是知道的。唐老退休后,單位里記得這段往事的人,不多了。”
掛掉電話,我久久無法平靜。
真相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曲折,也更加令人唏噓。
一段因門第之見而破裂的親情,一個倔強地想要活出自我的女子。
夢潔不是故意欺騙我,她只是選擇了遺忘和遠離那個顯赫的出身,
想要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戀愛、結婚。
而我,陰差陽錯地,成了她選擇的普通人。
那些她流過的眼淚,那些深夜的獨處,那些對老物件的珍視……
那是對逝去親人的懷念,是對無法彌補的遺憾的隱痛,
也是對自己選擇的道路的堅持。
我心里的憤怒和失落,漸漸被一種復雜的心疼和理解所取代。
但同時,一個更大的疑問也隨之浮現。
周家明,他明明早知道夢潔的身份,為什么選擇在這個時候告訴我?
他那句“成了唐家的女婿,責任就不同了”,又意味著什么?
我隱隱感覺到,這不僅僅是一場家庭倫理劇。
它可能正將我和夢潔,卷入一場關于單位過去與未來的、更深層次的漩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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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我帶著一身疲憊和滿腹心事回到家,已是深夜。
客廳里只亮著一盞昏暗的落地燈,夢潔蜷縮在沙發上,像是睡著了。
但當我輕輕走近,卻發現她睜著眼睛,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聽到腳步聲,她轉過頭,看到是我,慌亂地坐起身,捋了捋有些凌亂的頭發。
“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帶著沙啞,眼睛有些紅腫,像是哭過。
“嗯。”我在她身邊坐下,沙發陷下去一塊。
我們之間隔著一段沉默的距離,空氣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知道,攤牌的時刻到了。繼續裝作不知情,對彼此都是一種折磨。
“夢潔,”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語氣平靜,“今天,周局長找我談話了。”
她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沙發套。
她沒有看我,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他……跟你說什么了?”
“他問我,”我看著她的側臉,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
“知不知道,我娶的是誰的女兒。”
夢潔猛地抬起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微微顫抖著,眼中充滿了驚恐和絕望。
那是一種秘密被徹底揭穿后的無措。
“欽明,我……”她想解釋,卻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眼淚迅速盈滿了眼眶。
“別怕。”我伸出手,輕輕握住她冰涼顫抖的手,
“我都知道了。趙老……退休的趙伯伯,都告訴我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眼淚終于決堤,順著臉頰滑落。
“對不起……欽明,對不起……”她泣不成聲,“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
我把她攬入懷中,她在我懷里哭得像個孩子,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積壓了多年的委屈、心酸、孤獨,似乎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輕拍著她的后背,聲音低沉,
“你只是想靠你自己,過普通人的生活。”
她用力點頭,哭得說不出話。
過了很久,她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靠在我懷里,斷斷續續地講述起來。
故事和趙老說的相差無幾。
她的母親唐雅琴,為了愛情毅然與家庭決裂,遠走他鄉。
生活清貧,但父母感情很好。可惜好景不長,父母相繼因病去世。
外婆帶著她,艱難度日。外婆臨終前,握著她的手說:“夢潔,別怨你外公。也別回去求他。咱們娘倆,靠自己,活得堂堂正正。”
“媽媽直到去世,都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夢潔的聲音帶著淚意,
“她說,她只是遺憾,沒能得到外公的諒解。外公后來……托人找過我們,
想接我回去。但我記得外婆的話,也……也有點怨他當年對媽媽那么狠心。”
所以她選擇了隱瞞。她獨自來到這座城市,隱姓埋名。
靠著母親留下的微薄積蓄和打工收入,讀完了夜大。
然后應聘到外公曾經執掌的單位,從最不起眼的保潔臨時工做起。
“我只是想看看,外公付出心血的地方,是什么樣子。”
她輕聲說,“我沒想過要相認,也沒想過要得到什么。
遇見你,和你結婚……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可我害怕……害怕你知道我的身世后,會覺得我們的感情不純粹,
或者……會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她一直活在忐忑和隱瞞里,新婚的喜悅也無法完全沖散這份沉重。
“傻瓜。”我擦掉她的眼淚,“我娶的是你陳夢潔,不是唐土生的外孫女。
以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是。”
她看著我,眼中充滿了感激和釋然,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秘密說開了,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那層看不見的隔膜,似乎瞬間消失了。
我們緊緊相擁,仿佛真正成為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然而,溫馨的時刻并沒有持續太久。
我想起了周家明,想起了他那些意味深長的話。
“夢潔,周局長他……似乎別有目的。”我把周家明近來的反常,
以及他今天強調的“責任”之說,都告訴了她。
夢潔的眉頭皺了起來,神色變得凝重。
“周叔叔……他以前是外公最得力的手下,外公很信任他。”
她回憶著,“但是,外公退休后,聽說他對單位的一些老傳統,有自己的想法……”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外公一直強調技術為本,勤儉務實。
但周叔叔好像更看重……形象和規模。”
我心中一凜。果然如此。
周家明告訴我夢潔的身世,絕非僅僅是告知一個真相那么簡單。
他是在提醒我,作為“唐家女婿”的新身份,
更是在暗示我,應該站在哪一邊,應該為什么樣的“責任”服務。
一場圍繞單位發展理念、權力傳承的暗流,因為我和夢潔的婚姻,
似乎正逐漸浮出水面。而我們,已然身處漩渦中心。
10
真相大白后,我和夢潔的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彼此之間再無秘密,反而更加親密和信任。
但我們都知道,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涌動。
周家明果然開始有所動作。
他先是安排我參與單位一項重要的改革方案的起草工作。
這項方案的核心,是推動單位進行“市場化轉型”,
計劃引入社會資本,擴大經營規模,打造所謂的“行業標桿”。
在內部討論會上,周家明慷慨陳詞,描繪著宏偉藍圖:“時代在變,我們不能總是抱著老黃歷不放!要有魄力,有格局!”
他多次有意無意地提到:“要解放思想,不能固步自封,
有些老傳統、老觀念,該放下的就要放下!”
我聽著,心里卻越來越沉。
這些“老傳統”、“老觀念”,指向性非常明顯,
指的就是唐土生時代奠定的技術立身、勤儉務實的內核。
這套改革方案,看似光鮮,實則充滿了浮躁和急功近利,
與唐老那種腳踏實地、著眼長遠的風格背道而馳。
更讓我不安的是,周家明開始在各種場合,刻意凸顯我“唐老外孫女婿”的身份。
“欽明是唐老精神的傳承者,他的參與,代表著新老結合的力量!”
他甚至私下找我談話,語氣懇切又帶著壓力:“欽明,你現在身份不同了。唐老雖然不在了,但他的精神需要有人發揚。”
“這項改革,是單位發展的必然選擇。你作為唐老的家人,更應該帶頭支持。”
“有時候,繼承不意味著墨守成規,而是要學會‘創新’地繼承。”
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希望利用我這層新身份,
為他的改革方案背書,減少來自單位內部可能存在的、基于老傳統的阻力。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掙扎。
于公,我內心不認同這套急功近利的方案,我認為它可能損害單位的根基。
于私,周家明是一把手,我的頂頭上司,公然對抗,前途堪憂。
而且,他確實給了我一個看似合理的“臺階”——
以唐老繼承人的身份,支持“創新”。
如果我順水推舟,不僅能化解眼前的困境,或許還能借此更上一層樓。
那天晚上,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桌上擺著簡單的飯菜,夢潔在等我。
我食不知味,猶豫再三,還是把周家明的意圖和我的為難告訴了她。
夢潔安靜地聽著,沒有立刻說話。
她起身,從那個一直鎖著的舊樟木箱子里,取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筆記本。
筆記本的扉頁上,是唐土生蒼勁有力的字跡:“求真務實,勤儉創業。”
里面記錄著他早年創業的艱辛、對技術的鉆研、對虛名浮利的警惕。
“這是媽媽留給我的唯一一件,和外公有關的東西。”
夢潔輕輕撫摸著筆記本,眼神清澈而堅定,
“外公畢生追求的,是把事情做實,把技術做精,而不是規模有多大,名聲有多響。”
她看著我:“欽明,我知道你的難處。但如果我們為了眼前的利益,
就去曲解外公堅持了一輩子的東西,那我和媽媽當年的堅持,又算什么?”
“我不想你因為我,去做違背自己良心和原則的事。”
她的話,像一泓清泉,洗去了我心中的迷霧和權衡。
是啊,如果我利用了這層身份,去為背離初衷的事情鋪路,
那我和那些汲汲于名利的人,又有什么區別?
我和夢潔的愛情,我們選擇的平凡之路,其價值又何在?
第二天,我再次被周家明叫去討論方案。
他期待地看著我,等我表態。
我深吸一口氣,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說:“周局,感謝您的信任。但我仔細研究了方案,認為其中一些舉措過于激進,
可能偏離了我們單位立足的根本。特別是削減核心技術投入,追求表面規模,
這……恐怕有違唐老當年提倡的‘技術立身、求真務實’的精神。”
周家明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辦公室里的溫度驟降。
他盯著我,眼神冰冷:“丁欽明,你要想清楚。你這是代表誰在說話?”
“我代表我自己的判斷,也代表……我對單位長遠發展的理解。”
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好,很好。”周家明冷笑一聲,揮了揮手,“你先出去吧。”
我知道,我選擇了一條艱難的路。
但走出辦公室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堅定。
我和夢潔,我們沒有顯赫的背景可以依靠,沒有強大的權力可以借勢。
我們擁有的,只是彼此的信任,和對內心準則的堅守。
后來,那項改革方案因為內部阻力過大,尤其是不少老同志基于單位傳統的質疑,
最終未能完全按照周家明的設想推行,進行了大幅修改,保留了核心的技術路線。
周家明對此頗為不滿,但亦無可奈何。
我和他的關系,不可避免地疏遠了。
我在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又待了幾年,波瀾不驚。
沒有因為“唐老外孫女婿”的身份飛黃騰達,也沒有因為頂撞領導而被刻意打壓。
我依舊兢兢業業地工作,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夢潔后來在一家小小的社區圖書館找到了工作,整理書籍,安安靜靜。
我們偶爾會去看望年事已高、深居簡出的唐老。
老人見到夢潔,總是老淚縱橫,緊緊握著她的手,喃喃說著“像,真像你媽媽”。
曾經的隔閡與傷痛,在歲月的流逝中,慢慢被親情撫平。
一個周末的傍晚,我和夢潔散步路過單位舊址。
那排唐老當年創業時的平房早已拆除,蓋起了氣派的新大樓。
夕陽給大樓鍍上一層金色,門前車水馬龍。
我們站在街對面,靜靜地看著。
夢潔輕輕靠在我肩上,低聲說:“外公他們當年,就是在這里開始的。”
我握緊她的手:“是啊,開始于幾間平房,但留下的是根。”
我們相視一笑,繼續向前走去。
身影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普通,卻不平凡。
因為我們守護了比權力和虛名更珍貴的東西——
愛情的純粹,內心的準則,和一段值得銘記的歷史風骨。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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