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們“回娘家”
速官銀
四月的風還帶著些許料峭,卻已掩不住枝頭悄然萌動的春意。2019年4月18日清晨,重慶北站籠罩在一層薄薄的、乳白色的晨霧里。站臺上,我們一行40余人應老部隊32團的邀請,“回家探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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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體回“娘家”的9名豐都老兵在團部禮堂前合影
汽笛長鳴,列車似銀色長龍,載著我們這些離巢數十載的老兵,向著記憶深處的“娘家”疾馳。車窗外猶如一幅流動的風景畫,車廂內卻異常安靜,來自豐都的9名老兵,都將目光投向遠方,那里有我們共同的“娘家”。
抵達時已是傍晚。車站出口,年輕的士兵們早早在此等待,看到我們魚貫而出的身影,他們齊刷刷立正敬禮:“歡迎老班長回家!”那一瞬,我眼眶一熱。這聲“老班長”,穿越了近半個世紀的風煙,精準地叩擊在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車行在通往營區的路上,暮色四合,遠山如黛。然而,當營門緩緩打開時,記憶里那一片低矮的“干打壘”營房、斑駁的土墻、在風中嘩啦作響的鐵皮頂,已然了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是規劃嚴整、排列整齊的現代化營區。寬闊的戰備道路兩旁,林木整齊劃一,新型訓練場地上,各種設施在夕陽余暉中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只有遠處山脈連綿的輪廓,還與記憶底片上的影子依稀重疊。
我們被安排住在老連隊,與年輕的官兵同吃同住。走進班排宿舍,內部是統一的制式化布局,整潔得近乎嚴苛。空氣中彌漫著陽光曬過被褥的清新氣味,以及一種屬于年輕人的、蓬勃的生命氣息。放下簡單的行囊,坐在光潔的床沿,我心里涌起一種奇異的恍惚,仿佛昨日還是那個二十出頭、在此輾轉反側思念家鄉的新兵,轉眼卻已華發蒼顏,以“客人”身份歸來。
晚餐在團部食堂。長長的餐桌上,擺的土豆燒肉、白菜粉條、西紅柿雞蛋湯,主食是白米飯和饅頭。味道質樸,卻讓我們這些老家伙吃得格外香甜。這就是“兵”的味道,是浸透在歲月里的、關于集體與共苦的記憶味道。年輕士兵們吃飯迅速而安靜,偶爾抬眼看向我們這些“老班長”,眼神里滿是好奇與敬意。我夾起一塊土豆,細細咀嚼,輕聲對坐在我身旁的老戰友說:“這味,沒變。”
翌日上午,我們參觀了團史館。踏入館內,時光仿佛開始倒流。燈光柔和,聚焦在一件件承載著烽火與榮耀的實物、一張張褪色卻目光堅毅的照片上。講解員聲音沉穩,將32團從戰火中誕生、在風雪高原(西藏加查)扎下根來、又轉戰于炎熱的吐魯番盆地的歷程娓娓道來。我們看到了前輩們在冰峰雪嶺間巡邏的黑白影像,也看到了他們在戈壁荒漠中駐訓的艱苦畫面。這支隊伍,經歷過地理海拔的極端落差,更經歷過歷史風云的嚴峻考驗。然而,無論環境如何險惡,“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的作風,如同血脈基因,代代相傳。
最觸動心弦的環節,是聆聽老英雄的戰斗故事錄音,以及觀看原32團老政委、番兆民將軍的電視講話錄像。將軍聲音依舊鏗鏘:“部隊的魂,在于傳承。無論裝備如何更新,營房如何變化,聽黨指揮、服務人民、英勇善戰的紅色傳統,永遠是我們立于不敗之地的根本。”熒幕的光映在我們臉上,許多回家的老兵都悄悄抹去了眼角滲出的渾濁老淚。
如果說團史館讓我們溫習了“根”與“魂”,那么接下來的觀摩,則讓我們真切感受到了新時代“刃”的鋒利。
我們首先被帶到了訓練場。這里不再是記憶中的光禿土坡和簡陋器械。綜合訓練場上,士兵們在現代化的障礙間靈活穿梭;一旁的模擬訓練室內,官兵頭戴VR設備,正在進行沉浸式戰術對抗演練;激光感應靶場悄無聲息,只有電子屏上快速刷新的成績,昭示著一次次精準的“擊發”。沒有震耳的槍炮聲,卻彌漫著更濃烈的“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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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右一)與老連隊新戰士合影
走進兵器室,更是大開眼界。昔日需要人工逐一清點、擦拭的槍械,如今通過智能管理系統,每一支的位置、狀態、保養記錄都清晰顯示在電子屏上。管理人員介紹說,系統能實現裝備“自主說話”,預警保養需求。我好奇地湊近屏幕,看著那跳動的數據,不由自主地感嘆道:“這可真是鳥槍換炮啊。”
裝備展示區,整齊列陣的是嶄新的裝甲運兵車、自行火炮、全地形車。我們當年靠雙腿和騾馬機動的歷史,早已被鋼鐵洪流取代。在官兵的指導下,幾位身體硬朗的老兵還親自登上裝甲車,體驗了一番“駕長車”的感覺。我小心地摸了摸冰涼的裝甲,又掂了掂戰士遞過來的95式自動步槍,感慨萬千:“我們那時候,用的是半自動,寶貝得跟什么似的。現在這個真好!”
下午觀摩了戰術訓練表演。合成營的官兵們,在指揮信息系統的精準調度下,步兵、裝甲、炮兵、防空等多個要素協同演練,進攻如迅雷,防御如磐石。我們看到了昔日單一的步兵團隊,如今已蛻變為攥指成拳的合成力量。改革強軍的偉力,在震天的吶喊與鋼鐵的轟鳴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活動的間隙,我住的高炮連一班,宿舍窗明幾凈,內務整齊劃一。同屋有剛入伍幾個月、臉上還帶著稚氣的新兵,也有沉著干練的四級軍士長。熄燈前的閑暇,我們促膝而談。我詢問他們訓練苦不苦。一個臉龐黝黑的新兵咧嘴一笑:“苦!但老班長你們當年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不更苦?我們這點算啥。”他告訴我們,現在除了白天高強度的專業和體能訓練,早晚還有負重長跑,考核標準很高。“沒有好身體,玩不轉這些新裝備。”談到成長進步,那位四級軍士長語氣坦然:“現在政策透明,提干要上軍校,選晉士官要過嚴格的統考和測評。憑的是實績和本事。”他眼神干凈,語氣篤定,“歪門邪道,在這里沒有市場。風氣正,大家心氣才順,干勁才足。”我在一旁默默聽著,不住地點頭,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像是放下了某種長久以來的牽掛。
夜幕降臨,營區燈火通明卻秩序井然。我們散步到生活區,看到了配套齊全的服務中心、溫馨的“陽光書吧”。晾衣場上,智能烘干架取代了往日縱橫交錯的鐵絲繩。這一切,與傳統印象中艱苦刻板的軍營大相徑庭。這是一種深刻的轉變:后勤保障從滿足基本生存,轉向了聚焦打仗、關愛官兵的更高層次。營區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既彰顯著備戰打仗的剛性需求,也流淌著以人為本的溫暖關懷。
離去的早晨,碧空如洗。營門口,送行的干部和士兵們和我們相互敬禮,握手,擁抱,一遍遍說著“珍重”。車啟動了,緩緩駛出了營門,我們擠在車窗邊,用力向后揮手。
這次‘回家’,看了,聽了,也摸了摸,心里非常高興,非常踏實。我們這支部隊,裝備日新月異,真成了現代化鋼鐵雄師;訓練也是頂呱呱,我看不比世界上任何一支勁旅差;更重要的,是官兵們的思想,還是那么純潔,那么有血性!部隊的風氣,正。
我們把最珍貴的青春留在了那里,而那里,正生長著更強大的青春。我們把記憶帶走了,而那里,正創造著更輝煌的記憶。對于這支血脈相承的部隊,對于這片我們永遠眷戀的“娘家”,每一天,都是新的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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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們在團部禮堂觀看文藝演出
(注:本文插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速官銀:重慶豐都人,1970年12月入伍,1978年3月退伍。曾在陸軍11師32團82炮連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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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速官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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