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你過來一下。”
縣機械廠生產科辦公室里,王秀珍的聲音低沉又有穿透力。李建國正擦著車床零件上的機油,聽見這聲召喚,心里“咯噔”一下——自從上周表白被她攪黃,他已經整整七天沒和這位副科長說過話了。
他攥緊手里的抹布,車間里的鐵屑粘在掌心,刺得慌。王秀珍比他大五歲,是廠里少有的女干部,離異帶著個七歲的女兒,平時走路帶風,批評起人來不留情面。李建國實在想不通,自己追紡織車間的小芳,跟她有什么關系。
“王科長,有事?”他站在辦公室門口,腳沒邁進去。白襯衫的袖口卷到肘彎,露出常年握扳手磨出的厚繭。
王秀珍從文件堆里抬頭,眼下掛著淡淡的青黑,顯然又加班到很晚。“關上門,坐下。”她指了指對面的木椅,“我們該把話說清楚了。”
辦公室里飄著墨水和舊紙張的味道,墻上“抓生產促效益”的標語格外醒目。李建國剛坐下,就看見王秀珍從抽屜里拿出個熟悉的紅絲絨盒子——那是他花22塊錢買的銀戒指,本該戴在小芳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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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的春天,縣機械廠的迎春花爬滿了后花園的圍墻。李建國在這兒干了三年,從學徒工熬成技術骨干,月工資漲到58塊,攢下800塊存款,足夠辦場體面的婚禮。他看上了紡織車間的小芳,姑娘扎著麻花辮,笑起來有兩個酒窩,每次在食堂遇見,都會給他多盛半勺菜。
為了表白,他在百貨商店的珠寶柜臺站了半小時,最終咬咬牙買下這枚鑲著藍玻璃石的戒指。回宿舍后,他在紙上寫滿表白的話,撕了又寫,直到能流利地背出來:“小芳,我會努力工作,對你好一輩子……”
那天中午,他把小芳約到后花園的柳樹下。陽光透過新葉灑下來,他緊張得手心冒汗,剛掏出戒指盒,就被一聲厲喝打斷。
“上班時間跑到這兒來,像什么樣子!”王秀珍踩著膠鞋快步走來,工作服的扣子扣得嚴嚴實實。她一眼瞥見戒指盒,臉色瞬間沉了,“李建國,你身為技術骨干,帶頭違反廠紀?”
小芳嚇得臉都白了,捂著嘴跑回車間。李建國急得要解釋,王秀珍卻一把搶過戒指盒:“上班時間不許談情說愛,這是廠規!”
“這是我的私事!”李建國追出去,廠區的廣播正播報午間新聞。王秀珍停下腳步,背對著他說:“我是為你好。你該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不是兒女情長。”
這話徹底惹火了李建國。他去找廠長評理,卻被警告“再糾纏就調崗”;去找小芳道歉,姑娘見了他就躲,說“王科長都批評我了,我們不合適”。最讓他氣不過的是,王秀珍說戒指“上交廠部處理”,可現在這盒子明明就在她手里。
“這戒指是我的,你得還給我,還要給我和小芳道歉。”李建國伸手去拿,指尖碰到王秀珍的手背,她的手很涼,還帶著鋼筆水的痕跡。
王秀珍猛地收回手,戒指盒“啪”地砸在桌上。“道歉?”她突然提高聲音,眼里泛起紅血絲,“李建國,你知道我為什么攔著你嗎?因為我看上你了!”
李建國像被雷劈了一樣,愣在原地。窗外的迎春花被風吹得搖晃,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從你進廠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你了。”王秀珍的聲音軟下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幫老張修機床到半夜,把食堂的肉包子分給新來的學徒,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等了三年,看著你一點點成長,你卻要去追別的女人。”
李建國這才想起,每次他加班,辦公室的燈總會亮到他離開;他的扳手壞了,第二天工具箱里會多出一把新的;上次他感冒發燒,是王秀珍騎著自行車,馱他去衛生院打針。他一直以為這是領導對下屬的關照,從沒往別處想。
“你比我大五歲,還帶著孩子……”李建國的話剛出口就后悔了。他看見王秀珍的臉瞬間白了,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我知道。”王秀珍低下頭,聲音悶悶的,“我離過婚,帶著小雯,配不上你這個年輕小伙。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看到你對別人好,我就難受。”她從抽屜里拿出張照片,是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這是我女兒小雯,她很懂事,不會給你添麻煩。”
李建國的心亂成一團。他想起前幾天加班到深夜,路過生產科辦公室,看見王秀珍在縫補小孩的衣服。燈光下,她的側臉很柔和,和平時那個嚴厲的科長判若兩人。
“你先回去吧。”王秀珍把戒指盒推到他面前,“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
走出辦公室,李建國遇見了小芳。姑娘紅著臉說:“建國哥,王科長找過我了。她說你是個好人,但我們性格不合適。”她頓了頓,“其實我覺得,王科長更配你。她雖然厲害,但是個真心對你好的人。”
接下來的幾天,李建國魂不守舍。車間里的工友都在議論,說他“攀高枝想靠女科長升職”;室友老王拍著他的肩膀勸:“好好的小伙,找個帶拖油瓶的,圖啥?”
他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敲響了王秀珍家的門。開門的是小雯,小姑娘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你是李叔叔嗎?媽媽說你修機床最厲害!”
這是間兩室一廳的小平房,家具很舊,但擦得一塵不染。王秀珍圍著藍布圍裙,正在廚房燒菜,鍋里飄出西紅柿炒蛋的香味。“你怎么來了?”她手忙腳亂地擦著手,耳朵尖都紅了。
那天晚上,李建國陪小雯下象棋,幫王秀珍修好了壞了很久的收音機。小雯趴在他腿上,嘰嘰喳喳地說學校的事:“媽媽每天都要改文件到半夜,有時候累得直不起腰。”
吃飯時,小雯突然問:“李叔叔,你能當我爸爸嗎?我們老師說,有爸爸的孩子不會被欺負。”
王秀珍的臉瞬間紅了,慌忙去捂女兒的嘴。李建國卻愣住了,看著桌上簡單的兩菜一湯,看著王秀珍眼底的慌亂,心里某個地方突然軟了。
從那天起,李建國常去王秀珍家。他幫著修水管、釘書架,給小雯輔導作業,有時候只是默默陪著王秀珍加班。廠里的流言蜚語越來越多,廠長找他談話:“建國,你要注意影響,別因為私人感情耽誤前途。”
更大的阻力來自家里。母親聽說他要找個二婚帶孩子的女人,在電話里哭:“媽給你找個沒結過婚的姑娘,你別犯糊涂!”父親氣得摔了電話:“我們李家丟不起這個人!”
壓力像潮水一樣涌來,王秀珍開始刻意躲著他。在車間遇見,她只點頭示意;加班時,她會提前把文件送到他的工位,然后悄悄離開。李建國知道,她是想讓他知難而退。
直到那天下午,他路過紡織廠門口,看見幾個高年級男孩圍著一個小女孩起哄:“野孩子,沒爸爸!”小女孩哭著反駁:“我有爸爸,他是李叔叔!”
是小雯。李建國沖過去把孩子護在身后,厲聲讓男孩們道歉。小雯撲進他懷里,哭得抽噎:“李叔叔,他們說我沒有爸爸……”
“胡說。”李建國蹲下來,幫她擦去眼淚,“你有爸爸,我就是你爸爸。”
身后傳來腳步聲,王秀珍站在那里,手里還提著給小雯買的麥芽糖,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工作服的下擺沾著泥點,顯然是跑著過來的。
第二天的全廠例會上,李建國當著所有人的面站了起來。廠長剛念完生產報表,就被他的聲音打斷:“各位領導同事,我有話要說。”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睛盯著他。王秀珍坐在前排,背挺得筆直,手指卻緊緊攥著衣角。
“我和王科長在交往。”李建國的聲音洪亮,“我不是為了升職,是真心喜歡她。她堅強、善良,一個人帶孩子還把工作做得那么好,這樣的女人值得被愛。”
他頓了頓,看向王秀珍:“有人說她離過婚配不上我,可我覺得,過去的苦難不是她的錯,而是她的勛章。我想和她過日子,照顧她和小雯。”
話音剛落,車間主任老張率先鼓起掌。掌聲越來越響,蓋過了窗外的機器聲。王秀珍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從指縫里落下來。
1987年秋天,李建國和王秀珍舉辦了簡單的婚禮。沒有婚紗,王秀珍穿了件新做的紅格子襯衫;沒有車隊,工友們騎著自行車,車把上系著紅綢帶,浩浩蕩蕩地把新娘接回了家。
小芳帶著新男友來賀喜,給小雯塞了塊奶糖:“建國哥,你選對人了。”
婚禮上,李建國把那枚銀戒指戴在了王秀珍手上。她的手指有些粗,是常年握鋼筆和計算器磨的。小雯拉著他們的手,脆生生地喊:“爸爸,媽媽!”
后來的日子,李建國依舊每天在車間里忙碌,王秀珍還是經常加班到深夜。但家里的燈總是亮著,桌上有溫好的粥,小雯會趴在門口等他回來,舉著畫滿一家三口的蠟筆畫。
有次廠里評優,李建國得了獎金,他沒買煙酒,而是給王秀珍買了支雪花膏。王秀珍捧著瓷瓶,笑得像個小姑娘:“浪費這錢干啥。”嘴上說著,卻每天睡前都抹一點。
多年后,小雯考上大學,在畢業典禮上發言:“我最感謝的人,是我的繼父。他用扳手的手,給了我最溫暖的家。”
臺下的李建國和王秀珍相視一笑。陽光正好,就像1986年那個春天,他第一次在車間里看見她的樣子——她站在機床旁,指揮著工人操作,眼神堅定,卻在看見他時,悄悄放緩了語氣。
原來最好的愛情,從來不是年少輕狂的悸動,而是歷經風雨后的相守。就像工廠里的機器,磨合過后,才能轉出最平穩的節奏,撐起一整個家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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