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護儀的滴答聲在重癥病房里有節奏地響著,像是生命倒計時的鐘擺。
林曉悅纖細的手指劃過平板電腦上復雜的冠狀動脈造影影像,眉頭微蹙。
患者馬明華,七十一歲,急性廣泛前壁心肌梗死伴心源性休克,病情危殆。
這個名字讓她覺得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聽過。
她只知道,這位退休前曾是某重要科研單位科長的老人,是醫院副院長李志堅親自交代要“格外關照”的特殊病人。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的普通居民樓里,肖玉珈正仔細擦拭著一個舊相框。
相框里是她年輕時在實驗室的照片,眼神明亮,充滿對未來的憧憬。
女兒林曉悅打來電話,說今晚要加班,接手了一個病情很重的老干部。
肖玉珈溫和地叮囑女兒注意身體,掛斷電話后,繼續凝視著照片,輕輕嘆了口氣。
她不知道,女兒正在翻閱的那份病歷上的名字,即將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再次撬開她塵封了近二十年的記憶之鎖。
而命運的齒輪,已在無人察覺處,悄然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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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心外科的走廊總是彌漫著消毒水與緊張混合的氣息。
林曉悅快步走向三號重癥監護室,白大褂的衣角帶起一陣微風。
她剛從一臺緊急手術下來,額角還帶著細微的汗濕。
護士長迎上來,面色凝重地將一份厚厚的病歷遞到她手里。
“林醫生,馬明華,新轉來的,李副院長特別交代,由你主要負責。”林曉悅接過病歷,指尖感受到紙張沉甸甸的分量。
她邊翻看邊聽護士長匯報:“廣泛前壁心梗,射血分數只有百分之二十五,伴有嚴重心衰和心律失常,情況很不樂觀。”
推開監護室的門,各種儀器的聲音驟然清晰。
病床上,一位瘦削的老人閉目躺著,面色灰敗,鼻飼管和深靜脈導管如同藤蔓纏繞著他衰弱的身體。
氧氣面罩下傳出粗重而不均勻的呼吸聲。
林曉悅走近,仔細查看監護儀上的數據,血壓偏低,心率快而紊亂。
她輕輕觸診老人的頸靜脈,充盈度很高,是典型的心衰體征。
跟隨的住院醫師低聲補充:“家屬要求,希望盡最大努力,用最好的藥和設備。”
林曉悅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患者基本信息欄的“工作單位”一欄——市生物材料研究所。
這個名稱讓她心頭微微一動,似乎在哪里見過,或許是在母親早年的一些舊資料里?她沒有深想,科研院所很多,重名或相似也不足為奇。
此刻,更重要的是制定治療方案。
她吩咐住院醫:“先穩定生命體征,加強利尿減輕心臟負荷,完善術前檢查,準備主動脈內球囊反搏輔助,等情況稍微穩定一點,再評估是否具備急診搭橋的機會。”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處理完醫囑,林曉悅又站在床邊觀察了一會兒。
老人偶爾睜開眼,眼神渾濁,帶著重癥患者常見的恐懼與茫然。
他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無力地動了動手指。
林曉悅俯下身,溫和地說:“馬老先生,我是您的主治醫生林曉悅,我們會盡力為您治療,您要配合我們,放松一點。”老人渾濁的眼睛看著她,嘴唇在氧氣面罩下囁嚅了幾下,又疲憊地閉上。
林曉悅直起身,對護士仔細交代了觀察要點,才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她下意識地回頭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人。
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浮現,很淡,卻揮之不去。
她搖搖頭,將這歸結于連續工作帶來的疲憊,快步走向醫生辦公室,開始詳細研究那份復雜的病歷。
辦公室的燈光冷白而明亮。
林曉悅泡了杯濃茶,攤開馬明華的病歷和影像資料。
病史顯示,馬明華有長達二十多年的高血壓和冠心病史,但控制得一直不算理想。
她注意到,大約在二十多年前,他的健康狀況有一次明顯的轉折,住院頻率開始增加,病情也逐漸加重。
這本身并不奇怪,很多慢性病都是隨年齡增長而進展。
但當她翻到一頁由家屬提供的早年外院就診記錄復印件時,指尖停頓了一下。
記錄上的日期,模糊的印章,讓她聯想到母親書柜深處那些同樣帶著歲月痕跡的舊文件。
她喝了一口苦澀的茶,試圖驅散這種無端的聯想。
作為醫生,她需要的是客觀依據,而不是飄忽的直覺。
深夜,林曉悅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辦公室。
李志堅副院長的電話恰巧打了進來。
“曉悅啊,馬老的情況怎么樣?”李院長的聲音透著關切。
“李院長,情況比較嚴重,我們正在積極穩定,為可能的手術創造條件。”林曉悅如實匯報。
“嗯,好,馬老是我的老朋友了,為國家的科研事業做出過貢獻的,你一定要多費心。”李院長頓了頓,語氣似乎更鄭重了些,“治療上,要穩妥,步步為營,確保萬無一失啊。”這種特別的叮囑,讓林曉悅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壓力。
她應承下來,掛斷電話后,望著窗外城市的點點燈火,輕輕按了按太陽穴。
這個病例,從一開始就似乎籠罩著一層看不透的薄霧。
02
第二天下午,趁著短暫的休息間隙,林曉悅回了趟家。
母親肖玉珈退休后,生活規律而簡單,不是擺弄陽臺的花草,就是去老年大學學畫畫。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百合清香撲面而來,那是母親最愛的花香。
肖玉珈正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戴著老花鏡,手里是一件織了一半的米白色毛衣。
“媽,我回來了。”林曉悅換上拖鞋,聲音里帶著倦意。
肖玉珈抬起頭,臉上立刻綻開溫暖的笑容,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來:“悅悅回來了?吃飯了嗎?鍋里煲了湯,給你盛一碗。”
喝著母親煲的蓮藕排骨湯,胃里暖和起來,連日的疲憊似乎也消散了些。
肖玉珈坐在對面,慈愛地看著女兒,輕聲問:“最近很忙吧?看你又瘦了。”林曉悅咽下湯,隨口說道:“嗯,接了個重病人,是個退休老干部,情況挺復雜的,姓馬,叫馬明華。”她的話音剛落,肖玉珈拿著毛衣針的手猛地一頓,指尖微微泛白。
一根毛線針掉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林曉悅察覺到異樣,抬頭看向母親:“媽,你怎么了?”肖玉珈迅速彎腰撿起針,避開女兒的目光,掩飾性地推了推眼鏡:“沒……沒什么,手滑了一下。”但她瞬間蒼白的臉色和略顯急促的呼吸,卻沒有逃過林曉悅的眼睛。
“媽,你認識這個人?”林曉悅放下湯勺,試探著問。
肖玉珈站起身,走向廚房,背影顯得有些僵硬,聲音從廚房傳來,努力維持著平靜:“……不認識。
可能年紀大了,有點累。
湯夠嗎?再給你添點。”她端著湯勺回來,手指卻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曉悅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母親一向溫和從容,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
她看著母親重新坐下,拿起毛衣,卻把上下針都織錯了。
“媽,針法錯了。”林曉悅輕聲提醒。
肖玉珈“啊”了一聲,低頭看著織錯的紋路,沉默了幾秒,才慢慢開始拆線,動作遲緩。
“這個馬明華,”林曉悅斟酌著詞句,繼續觀察母親的反應,“以前好像是在生物材料研究所工作的。”肖玉珈拆線的動作再次停滯。
她抬起頭,目光有些飄忽,像是透過女兒看向了很遙遠的地方,聲音干澀:“是嘛……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客廳里一時陷入沉默,只有掛鐘滴答作響。
陽光透過窗紗,在母親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那份不尋常的沉默顯得更加凝重。
林曉悅沒有再追問,她低頭繼續喝湯,心里卻已波瀾起伏。
母親的反應太過異常,那個叫馬明華的病人,一定和母親有著不尋常的關聯。
她想起病歷上那個研究所的名字,想起母親書柜里那些蒙塵的、與生物化學相關的舊書和筆記。
一個模糊的猜測開始在她心中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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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到醫院,林曉悅立刻投入工作,但母親異常的反應像一根細刺,扎在心頭。
她再次調出馬明華的電子病歷,目光不再是單純審視病情,而是帶上了探尋的意味。
她仔細翻閱著過往的就診記錄,特別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些泛黃的掃描件。
記錄顯示,馬明華的心血管問題大約是從近三十年前開始出現苗頭,但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次住院后,病情似乎進入了一個加速惡化的階段。
那次住院的診斷是“高血壓危象、冠心病不穩定型心絞痛”,住院時間長達一個多月。
林曉悅調出了醫院圖書館的數據庫權限,嘗試搜索“生物材料研究所”和“馬明華”相關的公開信息。
有限的資料顯示,馬明華曾擔任該所某個科室的科長,并在二十多年前,研究所經歷體制改革期間,有過一些“突出貢獻”,具體內容語焉不詳。
她還查到幾項與“生物相容性材料”相關的專利,專利權人赫然寫著馬明華的名字,申請日期也集中在那個時期。
這些專利名稱的專業術語,讓她聯想到母親那些舊筆記本里偶爾出現的縮寫和分子式。
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她關上電腦,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難道僅僅是巧合?母親肖玉珈年輕時也曾在那家研究所工作,從事的正是生物材料相關的研究,后來卻因故提前退休,從此遠離了科研。
林曉悅記得小時候,母親有時會對著一些舊資料發呆,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惋惜和落寞。
每當她問起,母親總是輕描淡寫地說:“都是過去的事了。” 如今,這些零碎的片段,因為馬明華的出現,似乎有了串聯起來的可能。
一個科研單位,一段體制改革時期,一個步步高升的科長,幾項關鍵的專利,還有一個黯然離場的研究員……這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故事?
下午查房時,林曉悅格外留意了馬明華。
經過初步治療,老人的意識清醒了一些。
看到林曉悅,他混濁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像是審視,又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戒備?林曉悅例行公事地詢問他的感覺,檢查他的體征。
馬明華配合地回答著,語氣虛弱,但措辭依然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習慣性腔調:“林醫生,我的情況,到底有多大把握?你們醫院,可是李院長極力推薦的。”林曉悅保持著專業的微笑:“馬老先生,請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制定最穩妥的方案。
您現在最重要的是休息,保持情緒穩定。”當她轉身準備離開時,似乎聽到馬明華極輕地嘆了口氣,喃喃低語了一句什么,像是“……時候到了嗎?”她疑惑地回頭,老人卻已經閉上眼睛,仿佛剛才只是囈語。
04
周末,林曉悅的姨媽肖若曦來家里串門。
肖若曦性格爽朗,比肖玉珈小幾歲,在街道辦工作,消息靈通。
兩姐妹坐在陽臺上喝茶,林曉悅在客廳整理資料,隱約能聽到她們的談話聲。
起初是些家常里短,后來,話題不知怎么轉到了過去。
肖若曦的聲音提高了些:“姐,我前兩天碰到以前研究所的老張了,他還問起你呢!”肖玉珈的聲音淡淡的:“哦,是嘛。”肖若曦似乎沒察覺姐姐的冷淡,繼續說:“說起來,真是造化弄人。
那個馬明華,聽說得了重病,住進曉悅他們醫院了,還挺嚴重。”
陽臺上一陣沉默,連茶杯輕輕放下的聲音都聽得格外清楚。
林曉悅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
良久,才聽到母親肖玉珈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是他的報應嗎?”肖若曦的聲音也低了下來,帶著憤懣:“報應?我看是太便宜他了!姐,你忘了當年他是怎么對你的?借著改制,把你辛辛苦苦研究了七八年的‘生物材料X’項目據為己有,那些關鍵數據、實驗記錄,他一句話就全拿走了!還倒打一耙,說你配合工作不力……”肖玉珈打斷她,聲音疲憊:“若曦,別說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
“過去?姐,你一輩子就毀在這件事上了!要不是他,你早就……那可是能應用在人工心臟瓣膜上的關鍵材料啊,當時多前沿的項目!你為它付出了多少心血?沒日沒夜地泡在實驗室……”肖若曦的聲音哽咽了,“結果呢?他馬明華靠著這個項目評上了職稱,拿到了專利,風光無限,你呢?被排擠得待不下去,只能提前退休……姐夫走得早,你一個人帶著曉悅,多難啊……”接著是壓抑的抽泣聲,不知道是肖若曦還是肖玉珈。
林曉悅站在客廳里,手腳冰涼。
她終于明白了母親那天反常的原因,也明白了那份病歷帶來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馬明華,那個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老人,竟是奪走母親科研成果、改變母親一生軌跡的“仇人”。
復雜的情緒瞬間淹沒了她,有對母親無盡的心疼,也有對那個名為馬明華的病人難以抑制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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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一早上,科室大查房后,李志堅副院長特意叫住了林曉悅,和她一起走進醫生辦公室旁邊的休息間。
“曉悅,馬老的情況,最新的評估怎么樣?”李院長關上門,語氣和藹但透著嚴肅。
林曉悅調整了一下情緒,盡量客觀地匯報:“經過這幾天的強化治療,心衰癥狀有所緩解,但心臟功能太差,EF值依舊很低,惡性心律失常的風險依然很高。
我們討論了,認為進行冠狀動脈搭橋手術是改善長期預后的唯一希望,但手術風險極高。”李院長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著桌面:“風險……具體有多高?”
“術中術后發生心梗、心衰加重、惡性心律失常甚至猝死的概率,可能超過百分之四十。”林曉悅如實相告。
李院長皺緊了眉頭,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曉悅啊,我知道你技術好,年輕有為。
但馬老身份特殊,是老專家,也是我的老朋友。
治療上,我的意見是,還是要以‘穩妥’為主。
手術嘛,畢竟是開胸的大手術,風險這么大……是不是可以考慮更保守一些的方案?用藥物維持,雖然生活質量差一點,但至少……安全。”他特意加重了“穩妥”和“安全”這兩個詞,目光意味深長地看著林曉悅。
林曉悅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回答:“李院長,從純醫學角度,搭橋手術是目前指南推薦的最佳方案,雖然風險大,但成功后的獲益也最大。
保守治療,恐怕……時間不會太多。”李院長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但很快掩飾過去,拍了拍林曉悅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專業判斷。
不過,家屬那邊,還有各方面,都需要考慮。
你再和團隊仔細權衡一下,拿出一個……嗯,更周全的方案給我。
你還年輕,未來的路很長,有些時候,謹慎不是壞事。”說完,他轉身離開了休息間。
林曉悅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來自上級的、包裹在關懷下的壓力。
李院長看似是為患者和家屬考慮,但字里行間,似乎更傾向于避免承擔手術失敗可能帶來的“麻煩”。
而這種壓力,因為馬明華與母親的那段往事,讓她感到格外的沉重和……諷刺。
06
馬明華的病情時有反復,手術日期在謹慎的評估中一再推遲。
隨著住院時間延長,這位曾經似乎習慣了發號施令的老人,在疾病面前也逐漸顯露出脆弱和不安。
一天傍晚,林曉悅去查房時,發現馬明華怔怔地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眼神空洞。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看到是林曉悅,嘴唇動了動,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林醫生……你母親,她……還好嗎?”林曉悅的心猛地一緊,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謝謝馬老先生關心,我母親很好。”馬明華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像是愧疚,又像是釋然,他喃喃道:“好……好就好啊……你長得,有點像她年輕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意識到失言,連忙轉移了話題,“林醫生,我的手術……是不是很危險?我有點……怕。”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曾經手握權柄的科長,只是一個恐懼死亡、渴望生存的普通老人。
林曉悅看著他那張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的臉,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她應該恨這個人,因為他,母親失去了事業,承受了多年的委屈。
可作為一名醫生,她又必須對眼前這個生命負責。
她深吸一口氣,用職業化的口吻安慰道:“馬老先生,任何手術都有風險,但我們團隊會做好萬全的準備。
請您相信我們,也給自己一點信心。
保持積極的心態,對手術和恢復都很重要。”馬明華點了點頭,目光卻依舊游移不定,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林醫生,如果……如果手術臺上有什么意外,麻煩你……替我向……向一些人說聲對不起。”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林曉悅心上。
她沒有追問“一些人”是誰,只是點了點頭,例行公事地檢查了各種管路和監護設備,便離開了病房。
走廊里,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職業道德與內心深處為母親感到的不平,正在激烈地撕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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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林曉悅需要一個答案,一個確鑿的證據,來證實那個盤旋在腦海中的猜測,也來幫助自己理清這紛亂的心緒。
她找了個借口,翻找了母親書房里那個常年鎖著的舊木箱。
小時候她問起,母親總說里面是些沒用的舊東西。
這次,她找到了鑰匙。
箱子打開,一股陳舊的紙張和樟腦丸混合的氣味散發出來。
里面整整齊齊放著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獲獎證書、還有一些泛黃的筆記本。
在最底下,她發現了一個牛皮紙檔案袋,袋口已經磨損。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出的是一疊復印紙,紙張已經發黃變脆。
首頁是一份“關于‘生物材料X’項目專利權屬問題的申訴材料”的副本,申訴人簽名處,是母親肖玉珈清秀卻有力的簽名。
后面附著詳細的實驗記錄摘要、項目立項報告、以及幾位當時同事的證明復印件,都指向一個事實:肖玉珈是“生物材料X”項目的主要研發者。
而在另一份專利證書的復印件上,專利權人卻赫然變成了“馬明華”,申請日期恰好在研究所體制改革的關鍵時期。
材料里還有一份當年研究所內部的處理意見復印件,措辭官方而冷漠,以“服從改革大局,個人利益服從集體利益”為由,駁回了肖玉珈的申訴。
材料的最后,是母親寫下的一段話,字跡因為激動或淚水而有些暈染:“真理與公道,難道真的敵不過權力與傾軋?此心昭昭,天地可鑒,然出路何在?”日期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天。
林曉悅一頁一頁地翻看著,手指因為憤怒和心疼而微微顫抖。
那些冰冷的文字,清晰地勾勒出當年母親所遭受的不公與委屈。
她能想象到,一個滿懷科研熱情的女性,在面對精心算計和權力碾壓時的無助與絕望。
這些泛黃的紙張,比任何聽聞的敘述都更具沖擊力。
她將材料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鎖好箱子,仿佛也鎖住了一段塵封的傷痛。
此刻,她對病床上那個老人的觀感,變得更加復雜。
她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不僅僅是一場高難度的手術,更是一場關于人性、道德和職業信念的嚴峻考驗。
08
經過多學科會診和充分的術前準備,馬明華的冠狀動脈搭橋手術日期最終還是確定了。
手術前一天,林曉悅再次詳細檢查了所有預案,幾乎一夜未眠。
腦海里交替浮現著母親沉默側影的樣子和馬明華病弱惶恐的神情。
手術當天,氣氛格外凝重。
李志堅副院長親自到手術室門口,再次對林曉悅和整個團隊強調了“穩妥”二字。
林曉悅穿著無菌手術衣,戴上手套,目光透過手術帽和口罩,落在已經被麻醉、毫無知覺地躺在手術臺上的馬明華身上。
此刻,他只是一個需要被拯救的生命,一個器官衰竭的病人。
無影燈冰冷的光線照亮了他蒼白松弛的皮膚,胸腔已經被打開,顯露出那顆艱難搏動、布滿病變血管的心臟。
林曉悅深吸一口氣,將所有雜念強行壓下。
她伸出手,器械護士將手術刀穩穩地拍在她掌心。
這一刻,她不再是肖玉珈的女兒,而是心外科醫生林曉悅。
她的眼神變得專注而銳利,每一個動作都精準而穩定。
建立體外循環,心臟停跳,尋找合適的橋血管,在細如發絲的冠狀動脈上完成一個又一個精細的吻合……手術室里只有儀器規律的聲響和主刀醫生簡短清晰的指令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手術遇到了預料中的困難,心臟條件比影像顯示更差,血管鈣化嚴重。
助手們的額頭滲出了汗珠,氣氛緊張得幾乎凝固。
林曉悅的眉頭緊鎖,但手上的動作沒有絲毫遲疑和慌亂。
她調動起全部的經驗和專注力,應對著每一個突發狀況。
當最后一根血管橋吻合完畢,開放循環,那顆疲憊的心臟在短暫的停頓后,重新開始有力地、有節奏地搏動起來時,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
監護儀上顯示的生命體征逐漸趨于平穩。
林曉悅緩緩直起腰,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讓她感到腰背酸麻。
她看著手術臺上那顆重新獲得生機的心臟,一種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
她做到了,她戰勝了內心的掙扎,恪守了希波克拉底誓言。
汗水浸濕了她的刷手服,但她的內心,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力量。
她知道,自己拯救了一個生命,也跨越了橫亙在自己內心的那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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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手術很成功,但術后的恢復期依然充滿風險。
馬明華被送回重癥監護室,在鎮靜藥物的作用下沉睡著。
林曉悅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密切監控著各項指標。
幾天后,馬明華脫離了危險期,意識逐漸清醒。
但他似乎變得更加沉默,常常望著天花板出神,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說的情緒。
一天夜里,林曉悅值夜班,巡視到他的床邊時,發現他醒著,眼角似乎有淚痕。
看到她,馬明華嘴唇翕動,聲音極其微弱:“林醫生……謝謝你……救了我。”
林曉悅為他調整了一下輸液速度,淡淡地說:“這是我的工作。”馬明華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積蓄力氣,然后,他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林醫生……我……我對不起你母親……肖玉珈……”林曉悅的動作頓住了,心跳驟然加速,但她沒有打斷他。
馬明華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他望著虛空,仿佛在懺悔:“那年……改制……我鬼迷心竅……拿了她的項目……她的專利……我毀了她的前程……我……我不是人……”淚水從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滑落,“這二十年……我沒過過一天安心日子……每次胸口疼……我都覺得是報應……我不敢打聽她的消息……沒臉……這次生病,我知道……可能是到頭了……沒想到,是你……是她的女兒……救了我……”他泣不成聲,瘦弱的身體在病床上微微顫抖。
這遲來了二十年的懺悔,在這寂靜的深夜里,顯得如此蒼白,又如此沉重。
林曉悅靜靜地聽著,心中百感交集。
恨意似乎在這一刻,被一種巨大的悲憫沖淡了。
眼前的老人,用一生的不安和晚年的病痛,為他當年的過錯付出了代價。
她沉默了片刻,只是輕聲說:“都過去了,您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恢復。”她沒有替母親原諒什么,也無法代替母親原諒什么。
但作為一名醫生,她給予了此刻脆弱的生命應有的撫慰。
10
馬明華的身體在慢慢恢復,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
林曉悅思考了很久,決定還是將這件事告訴母親。
她選擇了一個周末的下午,家里彌漫著陽光和茶香的時候,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講述了馬明華手術前后的情況,以及他那個夜晚的懺悔。
肖玉珈靜靜地聽著,手里捧著茶杯,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樹影上,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緒波動。
直到林曉悅講完,她才緩緩轉過頭,看著女兒,輕輕嘆了口氣:“他……真的這么說了?”
林曉悅點了點頭。
肖玉珈沉默了很久,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隧道。
最后,她放下茶杯,語氣平和得出奇:“悅悅,帶我去見見他吧。”林曉悅有些驚訝,但看著母親平靜而堅定的眼神,她同意了。
在醫院的花園里,陽光暖暖地照著,馬明華坐在輪椅上,由護工推著。
當他看到緩緩走來的肖玉珈時,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
肖玉珈走到他面前,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里有審視,有感慨,唯獨沒有他預想中的憤怒和指責。
良久,肖玉珈才開口,聲音平靜:“馬科長,好久不見了。”
馬明華老淚縱橫,掙扎著想從輪椅上站起來,聲音破碎:“玉珈……對不起……我對不起你……”肖玉珈微微抬手,制止了他:“都過去了。
看到你病成這樣,又被曉悅救了回來,也許是老天爺的安排。”她頓了頓,看著遠處嬉鬧的孩子,繼續說,“那些年,我是恨過你。
但恨一個人,太累了。
我后來有了曉悅,有了新的生活。
那些事,我已經放下了。”馬明華泣不成聲,反復說著“謝謝”和“對不起”。
肖玉珈轉過身,對站在一旁的林曉悅溫和地笑了笑:“悅悅,你做得對。
你是醫生,救死扶傷是天職。
媽為你驕傲。”陽光灑在母親花白的頭發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林曉悅看著母親寬容而釋然的側臉,看著輪椅上那個懺悔的老人,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感動。
她終于明白,真正的強大,不是牢記仇恨,而是有能力選擇放下。
而她,也在母親這份歷經滄桑的豁達中,完成了自己對職業、對生命意義的更深層次的理解。
風穿過樹梢,帶來遠方的氣息,一切都似乎在這一刻,歸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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