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棟生：40年過去了，我一直想著那個投反對票的學生

編者按

12月6日，由中國教育學會高中專委會主辦的“高中深度閱讀推進會”在深圳舉行。會上，江蘇省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著名雜文家王棟生（筆名吳非）老師發表題為《責任擔當者》的講話。他認為，教書育人，要辦對人的未來負責的教育，培養學生的責任擔當意識。教育要努力保護孩子們的自由思想，而自由的思想來自于自由的閱讀。而要讓學生多讀書，教師就不能不讀書，“一個老師如果有大量的閱讀做底子，在講臺上，學生看到的不僅僅是老師，還有老師背后遼闊的世界，那么他們的心胸就很寬廣，好多問題就不會出現。”同時，他還特別提到，40年前，他所任教的班級里那位投反對票的學生，他特別欣賞該學生。王棟生老師的講話富有思辨性與哲理性，他言語幽默而犀利，智慧而深刻，發人深省。本文根據他的講話內容整理而成，希望對各位有所啟發。

教育立人 誠樸雄偉

我們教書育人，就要辦對人的未來負責的教育，要讓人立起來。我們現在的教育是對學生的明天負責，不是對學生的未來負責。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思考，我們說辦人民滿意的教育，什么叫人民？教師、學生是不是人民？我們的教師、學生如果對教育不滿意，就是人民不滿意，應該這么說。

這次編這套書（編者注：由香港中文大學（深圳）當代教育研究所策劃編寫的“大中銜接、通識教育主題閱讀”叢書《來吧，我的大學》），我參與了“責任擔當者”這一冊，在這里簡單介紹一下。

這本書選了一些經典篇目，有一個單元是魯迅。語文教科書不能沒有魯迅，這是常識，大家知道的。但我們這次選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等篇目。

人之為人，在于思考

我們講，學生必須有個人的思考和意識，才能逐步明確個人的責任。未成年人需要保護，我覺得更需要保護的還有他們自由的思想，而自由的思想主要來自于什么？他們的閱讀與思考。

說到自由思想，學生的自由思想來自于他們的自由閱讀。我們現在的學生讀書太少。恕我直言，今天在座的都是高中老師，我多年來一直當高中教師，一直到61歲還在教室里上課。我覺得高中語文教師的生命強度遠高于一般學科的老師，他們每天看高中生寫的那些作文，竟然不崩潰！很多都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對自己講的話不負責任。

《語文課程標準》里講，要負責任地表達個人的情感和態度。而我們現在大量的學生寫的那些不負責任的文字，教師不但改了，還給了高分，這導致什么？導致學生離開學校以后，仍舊不會表達。如果我們只滿足于應試，舉個例子，高考作文常年不讓寫詩歌，還有一個病句：文體不限，詩歌除外。那么就導致好多人不讀詩歌。

我在編《責任擔當者》這本書時，選了一組愛情詩歌，西方愛情詩。我想要讓我們的學生知道，除了高考，人生應該是很美好的東西。

多讀詩，有什么用？好多老師質疑：高考又不考！蘇教版高中統編本教材，我在編寫的時候仍然有編入詩歌的規劃。編這么多詩干嘛？因為沒有辦法跟家長解釋，也沒有辦法跟領導解釋，我們只能說“少年時代多讀一點書，老了以后不猥瑣”。只好這樣講。

學生需要有一點自立意識。“誠樸”是1902年三江師范學堂（南京大學前身）建立的時候，總監提出“誠樸”作為校訓。中央大學重組的時候，羅家倫任校長，他當時只有33歲。他做了一個演講，我非常喜歡，我把它設計進校本教材了，他演講的標題就叫“誠樸雄偉”。

現代青年，特別是我們的高中生、大學生應該有一種雄偉的特質，現在的中國人特別需要。我有時候看見學校門口好多家長在接送孩子，幼兒園就算了，小學、中學、高中、大學門口竟然也有家長在接送，這樣的孩子未來怎么能成長為接班人？

還有課間操，我不知道在座的有沒有班主任。1000多學生同時在做課間操，主分管校長、書記，各部門主任、年級組長、班主任齊刷刷一起要到場，不到場要扣分。這是在培養人嗎？我覺得有問題。可能我們的學生在這些問題上還沒有這種自主意識。

是不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我覺得通過這樣的深度閱讀，應該對人性、人道有一個深刻認識，所以我們選了康德、豐子愷，也選了林徽因的作品。特別選了一些先賢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

人的自我啟蒙

愚蠢的人是不可戰勝的。這一點我們可能應該有這方面的經歷，就是你面對社會性的愚蠢，一個讀書人，一個教師應該有哪些思考？我們選了朋霍費爾的《愚蠢是一種道德缺陷》，我們選的時候不知道朋霍費爾會火。今年我發現，有一段時間，忽然大家對他非常感興趣。那么，人為什么愚蠢？因為不讀書。

我講話怕冒犯人，現在膽子越來越小。有大量的人通過微信獲取資訊，你跟他沒什么說的，所以我經常沉默，你不得不用無限的悲哀去看著人群，而他們還過得很愉快，非常的幸福，你休想說服他。

所以，真正的讀書人應該是很孤獨的，我一直反對集體讀一本書，我還是喜歡個人閱讀，只有個人才能閱讀。愛因斯坦說，只有個人才能思考，同樣只有個人才能閱讀。每個人的閱讀體驗不一樣。

我們現在有一種形式叫“現代文閱讀”，是老師們的痛苦。后來我想，因為有考試，也沒有辦法。我主張減少考試。學生現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一拿到現代文——教師推薦他讀什么文章，他馬上就想：又準備考我什么？這就是不自由的人格。個人的閱讀跟考試有關系嗎？沒關系。人就是這么立起來的。

一個老師，如果他有大量的閱讀做底子，在講臺上，學生看到的不僅是老師，還有老師背后遼闊的世界，那么他們的心胸就很寬廣，好多問題就不會出現。

前面說到我們的教材中間也選了愛情詩，我還是主張多讀一點愛情詩。許多年輕人現在很麻木，不知道正常去愛，不知道怎么愛，不知道怎么珍惜被愛，也不知道怎么去愛別人。這很有問題。一個對人間充滿愛的人，對世界有了解和探究欲望的人，他應該是一個立起來的人。

我們今天看到大媽們大叔們的種種不堪表現，社會上老是在說，“壞人變老了，老人變壞了”什么的。我覺得，你要想一想，他們當年讀過什么書？這一代人，現在的老年人，他們在少年的時候，做學生的時候，給他的是什么教育，讓他讀的是什么書？幾乎就沒讀過像樣的東西，所以許多老頭老太是這個樣子。

那么，請問我們現在教育的學生到老年是什么樣？這一代學生到老年時可能是什么樣？當然，他有可能說跟孫子說，爺爺那時候每天要做一種叫教輔的東西，我們那時候有一種東西叫模考，還有月考，結果把他小孫子嚇暈過去了。這不是這個時代的恥辱嗎？

這方面我們老師有沒有責任，你的課堂是不是有光的課堂？你是不是能喚醒學生的課堂？

現在有很多不幸事件，我由于不用微信，遠離社會，好多信息我不知道，但是我也在思考，有些學生覺得活著沒意思，為什么不引導他們多讀書？這是因為教師本人也不讀書，恕我直言，在座很多老師也是應試教育哺育出來的，過去被卷，現在是帶著學生一道卷，未來會怎么評判我們，這是個問題。

學會并珍惜愛，同樣是責任

我們應該教育學生讓他們多讀書。我們在編這套書的時候，編委會也討論過，怎樣讓我們的學生在讀了這些書以后，能夠明確自己的責任，能夠成為一個熱愛生命的人，能夠成一個終身學習者，永遠不疲倦，永遠不厭世。

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都不負責任，他也不可能對別人負責任，他對自己的權利也不會負責任。

當年在教室里面，有一個老師按照自己的思考去做了，效果是有的。1985年，學校通知我說，王老師，你們班被推選為江蘇省先進集體，這個表你去填一下。我很吃驚，我的班竟然被評為江蘇省先進集體！在我們學校真的比較難。我就拿著表進教室跟學生說，學生都高興地歡呼鼓掌。

我想到，他們是人，他們今年16歲了，有權利了，不能說叫你填個表你就填了，這叫什么？這叫賞賜。所以我說，我們來投個票，同意填這張表的舉手，大部分人舉手；反對的舉手，有一個女生把手舉起來，反對；棄權的舉手，11個同學舉手，棄權。鼓掌通過。

然后我說，我非常想聽反對者的意見，這個女生站起來了，她說我們班不合格，1、2、3、4……說了7條，她說的全是事實。有的投贊成票的同學說，我們這樣也比其他班做得好！她說不行，這個必須認真，雖然我只有一票反對，但是我把意見說出來了。那么，我再問棄權的同學，你們為什么投棄權票？王老師，這個東西沒意思的。他說的對，是沒意思。

40年過去了，那個投反對票的學生今年也有57歲了，我一直在想著她，我覺得她在以后的生活中，肯定記得高中階段投反對票時全班的掌聲，肯定記得。這在生命中是不會忘記的。

那么同樣，對目前的教育，我們作為一個教師，你說你能不能負責？

大概20多年前，我言論比較多，說了一些話，一位學校領導反對說，素質教育是作詩，應試教育是吃饅頭，人不作詩死不了，人不吃饅頭會餓死。我覺得，他是不可戰勝的。沒辦法，我只好在報刊上寫了一篇文章，標題就叫：吃你的饅頭去吧！

這是我的選擇，我的生命只有這一回，對吧？我不茍且。我說教師要立起來，在于教師要讀書、多思考。我在南師大附中時，我的同事經常安慰我，你別讀書了。因為我的一只眼睛失明了。我每次看到他們有新書，都很羨慕，也很傷感，他們就安慰我。

成為閱讀者

到現在每次看到同事讀的那些新書，我就感覺到，未來他們到我這個年齡，肯定比我厲害，他們現在已經比我厲害了。他們是思考者，學生跟著真正的讀書人在一起學習，一個高中教師，如果他是個有獨立見解的讀書人，大概率學生會少好多困難，他對學生的引導作用，燈塔的作用，可能是終身的。我就怕學生到老年的時候，只記得說，我們高中那些老師他們怎么混的，他們竟然也混到了人民教師？他們說我們是小鎮做題家，他們才是職業做題家。怎么辦？

我經常參加一些活動，參加一些頒獎儀式，上臺領獎的人，說感謝領導的培養，感謝學校的培養，感謝領導的栽培，感謝學校給了這么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感謝同事幫助了自己，感謝學生配合……我就很納悶：這個人真是蠢笨，他感謝那么多人，為什么沒感謝自己讀過的書。

我從書里面受到啟發，我從書里面獲得滋養，這多么重要。最近聽說好多學校理直氣壯的不讀書了，他們甚至把讀本當做課外書。學校不準讀課外書。一所學校里面如果學生沒有課外，教師沒有業余，那么教育怎么實施呢？

不過，我看到一些學校的老師，雖然自己不讀書，但高考成績也不算太差。我不知道教育部門對這個問題怎么評價，我也不知道社會對這個問題怎么評價，但是我有我的評價，我有我的思考。我對好多問題仍舊在執著的思考，頑固的思考。我覺得，如果我們教師能把學生大量閱讀的基本觀念確立起來，我們語文教育才可能有有希望、有未來！

整理：鹿鳴

編輯：hui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