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女導游指著窗外說:“他們每天要吃2斤大米,可你看哪個超過100斤?”
她聲音突然哽咽:“我哥哥就是在工地暈倒后再沒醒來…他們不是不想吃菜,是根本沒有。”
回程路上,她偷偷塞給我一個布包,里面是她攢了三個月的維生素片。
“請告訴外面的人…我們也是人。”
二零一五年八月,空氣黏膩得如同膠水,混合著大同江畔特有的、微腥的水汽,與平壤街道上稀薄汽油味,糊在人臉上。陽光白得晃眼,照在那些巨大、莊嚴而色調單一的紀念碑式建筑上,反射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堅硬的光澤。我們這輛外國游客專用的旅游巴士,車窗密封極好,濾掉了大部分市聲,只留下引擎沉悶的嗡嗡聲,像一頭溫順的鋼鐵巨獸,沿著規定好的路線,緩緩爬行在這個巨大而寂靜的布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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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像所有初來者一樣,起初被那些宏偉的主體思想塔、千里馬銅像所牽引,帶著一種混雜著獵奇與審慎的疏離感。直到巴士在一個路口為另一列車隊讓行,短暫停駐。我的視線,才不經意地滑過街邊樹蔭下,一小片正在午歇的工地。
那是另一個世界。黧黑的、沾滿灰塵的脊梁,嶙峋地頂著一件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工裝。他們或蹲或坐在路沿石上,姿態是徹底松弛后的疲沓,與街上行人那種繃緊的、目的明確的步態截然不同。每個人手里都捧著一個巨大的、軍綠色或鋁制的飯盒。吸引我的,是那飯盒的內容——幾乎清一色,堆得冒尖的、白得有些刺眼的大米飯,純粹,厚重,像一座座微型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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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托著這些“雪山”的手,腕骨突出如竹節;脖頸上,筋腱在薄薄的皮膚下繃出緊張的線條;臉頰深深地凹進去,顴骨像兩片被風削尖的石頭,支棱著。一種極不協調的對比:如此巨量的主食,與如此瘦削、仿佛被某種無形力量榨干了所有冗余的身體。他們沉默地、近乎兇狠地吞咽著,腮幫急劇蠕動,眼神空茫地望著前方某一點,或自己沾滿泥點的解放鞋尖。空氣里,只有筷子刮擦飯盒底部的沙沙聲,單調而密集,聽得人心里發慌。
“他們……”我不由自主地低聲開口,話到嘴邊,卻組織不起合適的詞句,只覺得那一片沉默的吞咽,比任何喧囂都更有重量。
坐在前排的導游李英玉,幾乎在同一時間,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一直面向我們,保持著那種經過千百次訓練的、溫和而得體的微笑,用流利的中文介紹著窗外的“成就”。但她的眼角余光,顯然也捕捉到了那幅圖景。我的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她微笑的靜湖。那笑容未變,嘴角的弧度依然標準,可眼底那層職業化的光亮,卻倏地黯淡、凝固了,像是湖面瞬間結了一層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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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轉過身,不再是那種半側身的講解姿態,而是完全面向車窗。側臉線條柔和,卻繃得有些緊。她沒有立刻回答我那句沒頭沒尾的“他們”。車廂里安靜了幾秒,只有空調出風口嘶嘶的送風聲。
然后,她抬起手,食指伸直,輕輕點在那冰涼的、隔絕內外的玻璃上。指尖正對著一個剛扒完最后一口飯,正仰頭喝著什么(大概是水)的年輕工人。那工人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喝完,用袖子抹了把嘴,瘦長的身軀站起來時,似乎還輕微地晃了一下。
“他們……”李英玉開口了,聲音比平時低,語速也慢,每個字都像是從某種粘稠的介質里費力地撈出來,“像他們這樣的重體力勞動者,根據國家的配給標準,每天,中午這一頓,通常就能吃下……”她頓了頓,吸了一口氣,很輕,但車廂太靜,我聽得很清楚,“一公斤大米飯。差不多,就是兩斤。”
兩斤。我下意識地看向那個空飯盒,又看向那年輕人仿佛能被一陣風吹倒的背影。數字與形象在腦中碰撞,無法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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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李英玉的聲音忽然哽住了,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掐了一下。她迅速眨了幾下眼,試圖驅散迅速積聚的水光,但無效。那層薄冰碎了,底下翻涌的東西再也壓不住。“可是你看他們的樣子,”她的話調陡然揚起,帶著一絲尖銳的顫音,手指無意識地收攏,在玻璃上留下一點模糊的印子,“你看看他們的臉,他們的胳膊!你告訴我,你看他們哪一個人,體重能超過……超過一百斤?能嗎?”
淚水終于滾落,不是洶涌的,而是接連不斷地、安靜地滑下她的臉頰。她猛地別過頭,不再看窗外,也不再看我們任何一個游客,肩膀微微聳動,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那動作有種孩子氣的粗暴。
“我哥哥……”她吸著鼻子,聲音破碎,幾乎語不成調,“我哥哥以前,就是在這樣的工地……他總跟我說,飯管夠,能吃飽,真好……可后來,他就是吃著飯,暈倒了……再也沒醒來。他們說,是積勞成疾……”她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直直看向車廂的虛空,又像是透過我們,看向某個遙遠的、痛苦的記憶點,“他們不是不想吃別的!不是不想吃菜,吃肉,吃有油水的東西!是根本沒有!沒有那么多東西可以分給每一個人!米飯……米飯只是讓你不至于立刻倒下而已……”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車廂。所有游客都僵在自己的座位上,連呼吸都放輕了。窗外,那短暫的午休似乎結束了,工人們收起飯盒,拿起工具,重新匯入那片灰撲撲的、沉默的背景,像水滴融入干燥的土地。巴士也重新啟動,平穩地滑行起來,將那幅圖景甩在身后。
剩下的旅程,李英玉恢復了平靜,甚至重新戴上了那副微笑的面具,繼續講解,回答提問,嗓音還有些沙啞,但已聽不出波瀾。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像一張精心貼上去的、單薄的紙,隨時可能被眼底深藏的疲憊與哀傷浸透、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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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行程結束,巴士將我們送回羊角島酒店。在酒店大堂,我們準備解散前,李英玉像往常一樣,微笑著與每位游客禮貌道別。輪到我時,她伸出手,與我輕輕一握。就在手掌接觸又即將分開的瞬間,我感覺到一個微涼、略硬的小布包,被她迅速而靈巧地塞進了我的掌心。
我一怔,下意識地想低頭看,她卻微微上前半步,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耳語般的氣聲,急促地說:“請……請一定帶出去。我攢的……沒什么好東西。”她的眼神飛快地在我臉上一掠,那里面的情緒復雜得讓我心悸——有懇求,有恐懼,有一閃而過的羞慚,更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攥緊了那個小布包,布料粗糙,帶著她的體溫。她已退開,恢復了導游的姿態,微微躬身:“祝您晚安。”
回到房間,鎖好門,我才在燈下展開那個用淺藍色碎布簡單縫成的小口袋。里面沒有信,沒有字條,只有一個小半瓶的維生素片,最普通的那種復合維生素,白色的塑料瓶,標簽已經磨損。瓶子輕飄飄的,里面的藥片大約只剩下二三十粒,相互碰撞,發出極細微的沙沙聲。
我捏著那個小瓶子,忽然想起她白天哽咽的聲音:“他們不是不想吃別的……是根本沒有。”這瓶或許是她憑導游身份能額外獲得的、一點點可憐的“好東西”,她攢了多久?三個月?半年?這微不足道的幾片合成藥丸,在她所處的那個世界里,意味著什么?是她抵抗那種無聲“消融”的可憐屏障,還是她所能想象的、最珍貴的饋贈?
瓶身似乎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我眼前又浮現出她流淚的臉,和車窗外那些捧著“雪山”、卻瘦骨嶙峋的沉默身影。她最后那一眼的復雜情緒,此刻才重重地撞進我心里。那不僅僅是對匱乏的悲傷,不僅僅是對親人的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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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著那瓶維生素片,站在酒店的窗前,很久沒有動。掌心漸漸被瓶身的棱角硌得生疼,那輕微的痛感,卻奇異地讓我覺得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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