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朝鮮的丘陵間緩慢爬行,像一條疲憊的青色蜈蚣。窗外是2015年八月的綠色,濃得化不開的水稻田一片接一片,偶爾閃過幾個彎腰勞作的身影。車廂里沒有空調,老舊風扇吱呀轉動,攪動著悶熱黏稠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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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面的朝鮮女導游叫金英姬。她穿著深藍色制服,胸前別著領袖像章,笑容標準得像用尺子量過。
“各位貴賓,我們正在經過的是黃海北道的糧倉地區。”她的中文流利得驚人,“這里出產的稻米供應著全國……”
就在這時,列車在一個無名小站臨時停車。站臺上,一群剛剛換班的鐵路工人正蹲在陰涼處吃午飯。他們皮膚黝黑,顴骨高聳,每個人都捧著一個巨大的鋁制飯盒。飯盒里堆著冒尖的白色米飯,純粹得刺眼。他們埋頭大口吞咽,喉結劇烈滾動,汗水順著脖頸流進洗得發白的工裝領口。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幾乎所有人的飯盒里,除了米飯,什么都沒有。
“他們一頓要吃多少?”我忍不住問。
金英姬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她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嘴唇微微抿緊。當她把視線轉回車廂時,那笑容又回來了,只是眼角有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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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體力勞動者,”她聲音平穩,“根據國家的科學配給標準,午餐是1公斤大米飯。大約兩斤。”
列車重新啟動,工人們的身影被拋在后面。但那些堆成小山的米飯和瘦骨嶙峋的手腕,卻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
“兩斤米飯,”我重復道,“可他們看起來……”
“看起來很有精神,不是嗎?”金英姬接過話頭,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些,“我們的工人同志雖然瘦,但意志堅定。他們知道自己在為什么而工作。”
車廂里一片安靜。其他游客也注意到了剛才的景象,但沒人說話。只有風扇的吱呀聲和車輪碾過鐵軌的哐當聲。
下午參觀一個合作農場時,我又看到了相似的情景。在農場的食堂里,剛剛收工的人們排隊打飯。每個人的碗里仍然是堆得高高的米飯,配菜是幾根泡菜和一碗清澈見底的湯,湯面上飄著零星的油花。
金英姬的講解依然專業流暢,講述著農場如何超額完成生產指標,工人們如何發揚集體主義精神。但我注意到,她很少與那些正在吃飯的農民對視。她的目光總是越過他們,投向遠處的稻田或墻上的宣傳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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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是在火車餐車上進行的。我們外國游客的餐食明顯不同:除了米飯,還有一小份烤魚、炒蔬菜,甚至有一碟蘋果片。金英姬和我們一起吃,但她只取了一小碗米飯和一點點蔬菜。
“你不餓嗎?”我問。
“導游要保持身材。”她笑著說,但這個笑容有些勉強。
夜深了,列車在黑暗中行駛。我因為時差睡不著,起身去車廂連接處抽煙。沒想到金英姬也在那里,靠著門框,望著窗外掠過的零星燈火。月光照在她臉上,那些白天精心維持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憊。
她發現我,立即又掛上了職業微笑:“睡不著嗎?”
“嗯,”我遞給她一支煙,她猶豫了一下,接了過去,“今天的農場……工人們平時都只吃米飯嗎?”
金英姬點煙的動作停住了。她深深吸了一口,煙霧在昏暗的光線中繚繞。很長一段時間,她只是看著窗外。
“不只是米飯,”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還有玉米、土豆。視季節而定。”
“沒有蛋白質嗎?肉、蛋、豆制品?”
她轉頭看我,眼神復雜。月光下,我能看到她眼眶有些發紅。
“你知道我們經歷過什么嗎?”她問,不等我回答就繼續說,“苦難的行軍。那是1990年代,連續幾年的自然災害。沒有化肥,沒有燃料,糧食產量驟降。最困難的時候,人們吃樹皮,吃草根。”她的聲音開始顫抖,“我父親就是那時去世的。他是一名教師,總是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給學生。他說孩子們是未來……”
她猛地吸了口煙,嗆得咳嗽起來。
“現在好了,”她平靜下來,但聲音依然緊繃,“現在每個人都有糧食配額。重體力勞動者有額外的配額。你看他們能吃兩斤米飯,這在苦難時期是不可想象的。這證明我們在進步,在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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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光有米飯不夠啊,”我輕聲說,“人需要多種營養才能……”
“我知道!”她突然打斷我,聲音尖利起來。隨后她意識到失態,連忙壓低聲音:“對不起,我……我知道。但請你理解,我們是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能吃飽米飯,已經是一種勝利。一種用無數生命換來的勝利。”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里面是幾顆白色的藥片。
“維生素,”她苦笑道,“我攢了很久。我母親有關節炎,夜里疼得睡不著。醫生說需要營養,可是……”她沒有說完,只是小心地把布包重新收好。
“你們可以申請額外的……”
“沒有那么多額外的!”她幾乎是喊出來的,然后驚恐地看了看四周,確認沒有其他人,才用氣聲說:“你知道我們國家被制裁多少年了嗎?你知道每一粒化肥、每一臺拖拉機有多珍貴嗎?我們是在用最低的成本,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和建設。是的,工人們瘦,他們可能營養不良,但他們還在工作!還在建設水壩、電站、鐵路!因為如果停下來,苦難就會再來。”
她哭了。沒有聲音,只是眼淚無聲地滑落。她迅速用手背擦掉,但新的眼淚又涌出來。
“我哥哥是建筑工人,”她哽咽著,“去年在平壤的一個工地上,他從腳手架上暈倒了。醫院說是長期營養不良加上過度勞累。他醒來后第一句話是‘今天我那份水泥澆完了嗎?’”
金英姬捂住了臉,肩膀微微顫抖。我手足無措,只能靜靜站著。
等她平靜下來,眼睛已經紅腫。她看著我說:“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這違反規定。請您……請您忘記吧。就當我什么都沒說。”
“我不會說的。”我承諾。
她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重新整理好制服,擦干眼淚。那個專業的導游又回來了,只是眼睛還紅著。
“明天我們會到達妙香山,”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那里有美麗的風景和珍貴的文化遺產。希望您能喜歡。”
她轉身準備離開,又停住了。沒有回頭,她輕聲說:“謝謝您愿意看,愿意問。大多數人只是拍照,然后離開。”
第二天,一切如常。金英姬的講解依然熱情專業,笑容依然標準得體。仿佛昨夜那個崩潰哭泣的女子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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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妙香山的山路上,我們遇到了一隊正在修復步道的工人。時近正午,他們坐在樹蔭下吃午飯。依然是巨大的飯盒,依然是堆成山的米飯。
金英姬走過去,用朝語和他們交談了幾句。工人們笑著回應,其中一個年長的工人還指了指遠處的山峰,似乎在介紹什么。金英姬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頭。
離開時,她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幾個煮雞蛋——那是我們外國游客早餐時多出來的——分給了工人們。工人們推辭著,但金英姬堅持。最后他們接受了,朝她深深鞠躬。
“他們說什么?”我問。
金英姬望著工人們重新投入工作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他們說,等這條步道修好了,會有更多外國朋友來看到妙香山的美。他們說,值得。”
回程的火車上,金英姬在晚餐后找到了我。她遞給我一個小布包,和昨晚那個很像,但更舊一些。
“請收下,”她說,“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幾片維生素,一點止痛藥。我聽說您母親有關節炎?”
我震驚了。我確實在閑聊時提過母親的老毛病,沒想到她記得。
“這太珍貴了,我不能……”
“請收下,”她堅持,“用得到的。在我們這里,分享是美德。”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也請您……在外面,如果談到我們,請記得那些米飯的重量。那不是貧窮的象征,那是活下去的代價,是重建的基石。我們吃得很簡單,但我們還在站著。”
布包很輕,但在我手里沉甸甸的。我想起站臺上那些捧著兩斤米飯的瘦削的手,想起金英姬昨夜無聲的眼淚,想起工人們接受雞蛋時深深的鞠躬。
火車駛入平壤站時已是黃昏。巨大的站臺上,旅客們行色匆匆。金英姬站在車廂門口,微笑著送別每一位游客。輪到我和她握手時,我感到她在我手心迅速塞了一張小紙條。
回到酒店房間,我打開紙條。上面用娟秀的中文寫著短短一行字:
“米飯喂養身體,希望喂養靈魂。我們二者都有。”
窗外,平壤的燈火次第亮起。遠方的街道上,晚歸的勞動者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瘦削,他們疲憊,但他們走著。
我握緊手中的布包,維生素片的棱角硌著掌心。那一夜,在2015年朝鮮的星空下,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尊嚴——它不是豐盛的宴席,不是富裕的生活,而是在最艱難的條件下,依然選擇站著,依然選擇工作,依然選擇把有限的維生素片分給更需要的人。
那些沉默的米飯,喂養的不只是瘦削的身體,還有一個民族不肯倒下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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