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畫博士生創作的惑與思

《中國美術報》2025年12月1日 04—05版

11月24日，“眾行致遠——首屆中國畫博士生作品展暨創作研討會”在北京八荒錦繡美術館舉行。來自全國多所高校與科研機構的博士生攜300余幅作品參展，并圍繞“中國畫當代創作實踐的藝術路徑與青年經驗”展開深入研討。這場展覽與研討會不僅是一次學術成果的集中展示，更折射出當代中國畫高端人才培養中的核心命題：在傳統與現代、技術與人文、個體與時代之間，青年一代如何定位自身？又如何回應歷史賦予的使命？透過博士生們的發言，我們得以窺見當代中國畫高端人才培養中的真實困境與未來可能。

研討會現場

傳承之問：我們究竟要傳什么

在眾多討論中，“傳承”始終是核心議題。然而，博士生們對“傳承什么”存在分歧。有人認為傳承即技法摹習，臨摹宋元筆墨、掌握“十八描”“三礬九染”便是繼承；但更多人表示，真正的傳承在于“道”而非“技”。

中國傳媒大學2025級博士生逯國平表示，“詩書畫印”的結合是中國畫最具民族特色的標志。他痛心于近百年“西風東漸”導致這一傳統斷裂，呼吁博士生群體重拾全面修養，以“詩書畫印四全”為方向，重建文化主體性。這一觀點得到多位發言者呼應。中國傳媒大學2024級博士生韓瀟在臨摹徐熙《雪竹圖》時，試圖還原古人作畫時的心境與環境，并發問：“我們是否還能像古人那樣，在一場雪后靜觀竹林，然后提筆？”在他看來，傳承不僅是圖像復制，更是時空場域的鏈接與精神節奏的同步。

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基礎教學部講師包雪蕾則從哲學層面提出，傳承應注重“氣”的修煉。“氣韻生動”作為謝赫六法之首，實為畫家內在生命狀態的外化。若只重形而下之“技”，忽視對“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精神的體認，傳承便淪為機械復制。

這種對“道”的回歸，反映出博士生群體對文化根脈的自覺守護。他們意識到，中國畫之所以為“中國畫”，不在于使用宣紙水墨，而在于其背后整套宇宙觀、時間觀與人文精神。正如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陳傳席所言：“中國畫必須姓‘中’。”他闡釋道，凡留學海外者，無論學油畫、版畫或中國畫，幾乎無一例外地出現退步。為何？因脫離文化土壤，失其根本。畢加索、梵高雖借鑒東方藝術，但始終堅守自身文化立場。我們更應如此——可吸收外來技法，但內核必須是中國的哲學、審美與精神。例如梅花：西方人畫玫瑰，重其艷麗；中國人畫梅，貴其“凌寒獨自開”的孤高氣節。此乃文化差異，亦是民族特色之所在。不懂此理，便看不懂中國畫；強以西法改造，終將南轅北轍。同時他提到，欲使作品傳之后世，必須同時具備三點：民族性、時代性、個人性——三者兼具，方能立于不朽。

創新之惑：在“守”與“破”之間尋找平衡

如果說傳承是根基，那么創新則是出路。然而，如何創新？博士生們普遍陷入焦慮——既怕落入程式化窠臼，又恐失卻傳統本色。

中國藝術研究院2024級博士生扈明增直言：“在面對傳統時，我們應如何進行創造性轉化，在這一過程中，太多的傳統可能會讓創作落入程式化，失卻時代的脈搏；拋棄太多傳統，又可能失卻傳統根基，成為無根之木。”這一矛盾貫穿于多數創作實踐中。中國傳媒大學2023級博士生張眾在《地質勘探》中描繪現代民工群像，雖采用工筆技法，卻融入雕刻語言，試圖讓傳統形式承載當代命題。他提出“技道合一”的當代意義：每一筆勾勒都如科研數據采集，需要極致耐心與虔誠。這種將藝術創作類比學術研究的思路，體現了博士生的理性自覺。

中國傳媒大學2025級博士生范高萁則從科技視角切入，在作品《望》中探索航天時代下的山水觀看方式。古人以“三遠法”構建空間，今人卻可從月球回望地球。她嘗試打破穩定構圖，融合宏觀宇宙視角與微觀地質肌理，重構山水畫的空間敘事。這種創新并非形式獵奇，而是對“觀物之道”的重新定義。

然而，創新亦有陷阱。中國藝術研究院2021級博士生馬明耀警示主題性創作易陷入“庸俗化”，“當代主題性山水畫創作要警惕走入庸俗化創作模式。比如缺乏對主題內涵的深刻理解，或在創作圖式上趨于同質化、流于視覺形式美，缺乏精神深度等問題和現象。”山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國畫系主任趙少儼提出，許多所謂“創新”只是“為創新而創新”，實為對西方圖式的簡單嫁接，內核空洞。真正的創新，應是“潛入傳統深處，找到尚未被言說的可能性，并用時代語言講出來”。

由此可見，博士生們對創新的理解已超越表面形式，轉向觀念、視角與話語系統的重構。他們不再滿足于“畫得不像古人”，而是追問：“如何以中國的方式回應當代問題？”

技術之思：人工智能是工具還是挑戰

人工智能的迅猛發展，成為本次研討會無法回避的焦點。多位博士生坦言，AI工具已在創作中廣泛應用，但對其角色定位需充滿警惕。

中國傳媒大學2025級博士生苗鎮將AI介入分為三類：一是生成草圖輔助構思，二是搜集素材參考動態服飾，三是直接輸出“中國畫風格”圖像。他明確反對第三種，認為AI缺乏與宣紙、水墨的真實互動，無法承載“道”。中國傳媒大學2025級博士生侯美林亦強調：“AI可跨越技法門檻，但無法替代心境感受。”藝術的核心在于“人對美的主動性表達”，而非算法的概率堆疊。

中國傳媒大學2025級博士生陳豐朝從國家戰略高度出發提出，面對AI浪潮，必須堅守“文化主體性”。不能僅滿足于生成“中國元素”圖像，而要讓AI理解“計白當黑”的哲學、“書憤”時的筆墨張力。這需要構建中國畫專屬語料庫，使技術真正服務于文化表達。

教育部原副部長孫堯總結道：“AI應成為體力、智力、創造力的延伸，但原創思想與文化積淀才是不可替代的內核。”他呼吁博士生不僅要會用工具，更要具備系統的人工智能素養，成為“人機共生”生態的構建者。

這些討論揭示了一個深層焦慮：在技術可批量生成“大師風格”的時代，人的獨特性何在？博士生們的共識是——AI可為“器”，但“道”仍需由人持守。創作過程中的未知感、驚喜感、情感波動與身體感知，是算法無法模擬的生命體驗。

成長之路：家國情懷與歷史自覺

面對多重困惑，博士生們不約而同地回歸實踐與歷史。寫生被視為突破程式化的關鍵。中國藝術研究院2025級博士生劉利寶以《石鐘山記》為例，說明寫生如何連接傳統與現代：通過實地觀察，淬煉筆墨，再結合馬遠夏圭的邊角構圖，形成既有古意又有新貌的作品。哈爾濱師范大學教師張書豪強調，“寫生是生活實踐中的‘知行合一’”，唯有深入自然，才能讓筆墨從“紙上功夫”變為“胸中丘壑”。

歷史維度同樣重要。孫堯以大興安嶺樟子松為例，提醒學子思考其背后的鮮卑文化源流與民族融合史。他引用張伯苓“愛國三問”，認為真正的家國情懷應建立在正確歷史認知之上。天津美術學院副教授黃紅濤則借“第一性原理”故事啟發大家：不要被“中國畫就該這樣畫”的標簽束縛，應回到繪畫本質——忠于自我感知與表達。

這種對歷史縱深與文化根脈的重視，使博士生創作超越個人趣味，指向更宏大的精神坐標。中國傳媒大學2023級博士生王乘提出，山水畫的敘事性早已從“一角半邊”發展為“江山就是人民”，紅色題材山水畫在《美術經典中的黨史》中占比顯著，正因其能有效傳遞家國情懷。中國藝術研究院國畫院畫家盧虓在《山隱》中將山擬人化，泉眼如目，凝視時代變遷，亦是對“天地孕育生命”這一古老母題的當代詮釋。

眾行之志：共赴中國畫致遠之途

“眾行致遠”不僅是展覽主題，更是一種方法論。博士生們深知，中國畫的當代轉型非一人之力可成，需集體智慧與多元協作。

中國藝術研究院2023級博士生袁立提出，在西方視覺范式主導的當下，需要“整個中國畫界的多元力量共同探索、對話與實踐”，方能守住文化身份又煥發活力。趙少儼主張傳播應構建“可寫的文本”，邀請跨文化觀眾參與意義重組，而非單向輸出固化符號。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繪畫系副教授丁葒則從敦煌壁畫看到文化混雜的常態，認為多元審美共鳴的基礎在于普遍情感與形式通感。

這種開放姿態，并非放棄立場，而是以自信為基礎的對話。韓瀟強調：“不是因為傳播廣了才自信，而是因為自信所以傳播。”唯有深挖傳統水源，才能真正講好中國故事。

正如中國國家畫院山水畫所副所長王躍奎所言，當代中國畫的發展前景，在于保持文化自信與開放姿態的辯證演進，在傳承與創新之間找到恰當的動態交點。全球化為中國畫提供了參照和借鑒，數字技術為中國畫開辟了新的載體和語言，時代變遷為中國畫注入了新的精神內涵。在歷史面前，當代中國畫畫家需要以更大的文化自覺和藝術勇氣，推動中國畫的傳承與創新，使這一古老畫種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煥發新的生機與活力。但是，無論如何演變，中國畫的寫意精神不能丟，天人合一、氣韻生動、骨法用筆等審美法則將閃耀著永恒的光輝。

研討會尾聲，中國國家畫院原院長、中國傳媒大學中國畫研究院院長盧禹舜總結道：既要守住筆墨的“根”與“魂”，也要打開視野、勇于突破。

中國畫博士生當前身處一個前所未有的復雜語境：傳統深厚卻易陷僵化，技術便利卻暗藏異化，全球交融卻需文化定力。他們的困惑真實而具體——如何寄情于山水？如何處理AI？如何平衡個性與共性？但正是這些困惑，催生出深刻的思考與多樣的探索。

從《山隱》的靜默凝視，到《地質勘探》的現實關懷；從《望》的宇宙視角，到《石鐘山記》的歷史回響，博士生們正以筆墨為舟，在傳統與當代、本土與全球、技術與人文之間航行。

“眾行致遠”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事。唯愿這一代青年學者，在守正中創新，在融合中超越，真正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薪者與新時代藝術高峰的攀登者。■

編輯 | 閆 君

制作 | 殷 鑠、劉根源

校對 | 安亞靜

初審 | 殷 鑠

復審 | 馬子雷

終審 | 陳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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