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DemoDay，怎么來的都是老登？”

在很多人眼里，AI是毫無疑問的“年輕人行業”。所以如果有機會參與以AI為主題的創業路演，我猜你一定會對即將見到的創業者們有著明確的預期——朝氣蓬勃、思維敏捷、不拘一格的穿著打扮、以及一張張充滿膠原蛋白的臉。

我也正是帶著這樣的預期，在剛剛過去的11月參加了兩場AI DemoDay，希望能夠對當下的AI創業氛圍有更直觀的感受。而理論上，這兩場DemoDay也有足夠的能力提供具有代表性的Demo：

第一場DemoDay的主辦方是上個創投時代最具代表性的投行華興資本，華興新經濟基金管理合伙人杜永波在開場致辭里強調，這場活動是華興擺脫“中后期”刻板印象、更多參與“早期階段項目”，推動“創新真正落地到產業中”的重要信號；

第二場DemoDay的主辦方是當下最活躍的人工智能投資者云啟資本，作為代表的投資副總裁桑煜在成為投資人之前在商湯科技工作，畢業于清華電子系，參與了Minimax、自變量、星塵智能等明星項目的早期投資。

但恰恰是這兩場活動，讓我有了截然相反的感受：這兩場地點不同、時間不同、主辦方不同的DemoDay里，吸引了超過20個創業項目參與，卻沒有任何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年輕團隊產品”，80后、95前出生的創業者是絕大多數，他們的產品也充滿了鮮明的“中年美學”。

下文我會簡單介紹這兩場DemoDay中的一些項目，但總體而言，這種在 “群體畫像”上的“打破常規”，幾乎是我對那兩場DemoDay最大的記憶點，尤其是鄰座的朋友來到會場之后環顧四周，盡可能地壓低音量問我：“這場不是AI的DemoDay嗎？怎么來的人看起來都那么老啊？”

（這是其中一場Demoday的簽名墻，以及正在圍觀簽名的創業者）

國外AI的“青春風暴”

先看看國外AI的創業故事吧，這些故事都開始于欲望、好奇、對自身天賦的極度自信、對既有規則的極度不滿。Cursor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證。四位創始人都是95后，最年輕是CEO，今年剛滿25歲。

這款AI編程工具2023年上線，2025年1月正式達成ARR（年度經常性收入）1億美元的里程碑，打破了由網絡安全公司Wiz先前的紀錄，以14個月的成績成為有史以來最快實現這一“小目標”的初創公司；2025年11月，Cursor的ARR順利突破10億美元，再次刷新收入增長紀錄，也成為了目前世界上最賺錢的AI應用產品。Cursor的母公司Anysphere則在這個夢幻般的過程中成為了資本們追逐的寵兒：

在2025這一個自然年里，Anysphere先后完成了兩輪融資，前后相隔不到5個月，估值從26億美元躍升直接至300億美元，在整個硅谷——也或許是全球科技圈里——只有OpenAI和Anthropic兩大人工智能獨角獸，擁有比他們更讓人興奮的增長曲線。

從職業經歷來看，創造了這一切的四位聯合創始人，都是標準意義上的“愣頭青”。

邁克爾·特魯爾（Michael Truell）、阿曼·桑格（Aman Sanger）、蘇亞勒·阿西夫（Sualeh Asif）、阿維德·倫內馬克（Arvid Lunnemark），全都是95后。其中擔任CEO的邁克爾·特魯爾最年輕，是個00后，今年剛滿25歲。

在成立Anysphere之前，他們有人待在學校的計算機科學與人工智能實驗室(CSAIL) 里搞研究，有人在谷歌實習、有人在參與OpenAI的加速器項目，雖然積累了一部分人工智能、機器學習和大規模軟件工程方面的專業知識，但基本都沒上過“正經班”。之所以選擇創業，是有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聚在一起“熬大夜”開發某個項目，然后互相抱怨起編程工作有多枯燥、機械和碎片。

如果進行抽象概括，這就相當于，一個被譽為能夠開啟人們“下個文明時代”、潛在市場規模萬億美元打底的產業里，商業化最成熟、產品設計最有示范意義的企業，居然是一家成立三年的學生項目。更反常識的是，AI遠遠不止Cursor這一個孤例。隨便挑兩個AI明星獨角獸，梗概都高度雷同：

估值達到180億美元的Perplexity，創始人斯里尼瓦斯（Aravind Srinivas）出生于1994年，一副標準的理工學霸長相，創業之前是“摸魚大王”，大部分工作時間都用來混ICLR、AAAI、NeurIPS等機器學習領域的學術圈子；被小扎300億美元估值收購的Scale AI，創始人汪濤16歲就入選美國奧數國家隊、17歲入選美國物理競賽國家隊，創業的時候剛上大一。

這么來看，AI應該是一場標準的青春風暴。

DemoDay的“老登項目”

我先疊個甲，說些這項目“老登”是一種調侃性的表達，創始人年紀相對偏大也只是我個人的觀感，與項目前景無關，也沒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我只是認為，對AI創始人“群體畫像”這件事，想象和和現實之間的偏差有點意思，值得聊聊。

比如佰屹創新，他們目前有兩款產品，一款叫做OraMemo的智能助聽器，“智能”體現在OraMemo能夠與穿戴者可以進行語音交互，進而輔助語言功能的康復訓練；另一款是類似Oura的智能戒指，目前處于研發階段，幫助需要被照顧的家庭成員完成智能健康管理——創始人的穿著搭配沒有任何“次世代”特征，創業初衷很純粹，就是人到“中年”之后連續經歷了新生命的誕生和家人的老去，他很痛苦，想做點什么。

比如海客機器人，他們做的同樣是智能穿戴設備，可以幫助人們在運動的時候進行實時監測，然后具象化身體機能、鍛煉效果，還可以給出專業的指導意見，幫助穿戴者調整體態，扮演類似“私教”的角色——創始人就像你在朝陽公園隨處可以見到的晨跑大哥，是個老傷號，也認識很多老傷號跑友，認為如果能把人工智能和平時的運動裝備結合起來，能夠解決不少麻煩。

比如阿米奧機器人，他們是華興那場路演里被現場觀眾們評選出來的“每輪最佳”，主要產品是工業場景中的具身智能，希望解決工業機器人領域里固有的解決傳統自動化部署成本高、周期長、柔性不足的痛點——這個出發點就很難被“年輕團隊洞察”，團隊的核心成員劉方最出名的標簽是原小米智駕量產負責人、小米早期員工，帶領團隊完成端到端自動駕駛系統從零到一的建設。

為數不多的95后、00后們，通常是以“混搭”的形式出現。比如Soulring，他們的產品形態與佰屹創新相同，都是智能戒指，不過定位更年輕，創始人認為這枚戒指能夠“撫平你情緒褶皺”，對應著時下正在興起的“療愈經濟”，更適合被描述為“AI解壓指環”。但一篇推文介紹，Soulring團隊八人都來自電子科技大學經管學院2023級MBA班，帶著足夠的品牌、光電、軟硬件工程、跨境電商、投融資工作經歷開始創業。

比如語核科技，他們擁有一位00后CTO池光耀，和做出Perplexity的斯里尼瓦斯一樣被描述為“天才少年”，在Agent領域擁有多項專利。但代表整個團隊參加路演的CEO翟星吉1996年出生，即將年滿30。產品負責人唐昊廷和商業化負責人酈易貝則是奇績訓練營S22被投的連續創業者——其中22代表“2022年”，S代表著“夏季Summer”——據奇績創壇公布，當期入選項目的創始人平均年齡為31歲。

“AI創業圈正在變老”并不是錯覺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首先想到的就是硅谷知名投資人埃拉德·吉爾（Elad Gil）的一篇博客。埃拉德·吉爾可能是整個硅谷最能“找錢”的人，他自己一個人成立VC，在團隊里沒有其他合伙人的情況下，單只基金募資超過210億元（30億美元），先后投出了Pinterest、Airbnb、Figma、GitLab、Notion、Perplexity，可以說在二十年的投資生涯里沒有錯過任何一個風口，是新的“傳奇”。

就是這樣一位“贏家”，他卻在最近毫無保留地聊到了自己的煩惱。因為過去他曾經認為人工智能將是一個“了解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一無所知”的行業，基本邏輯是“底層模型和技術變化太快”，以至于人工智能架構的每一層變化都會帶來新的“未解之謎”——而如今三年過去了，人工智能卻表現出了一種“超越預期”的確定性，基礎大模型/LLM、AI Coding、生物醫療、客戶與咨詢成為了集中度最高的創業方向，商業模式可行的AI公司僅會在這些領域內涌現，這些領域內也因此“提前很久”形成了清晰可見的“市場格局”。

這其中，大模型已經被普通人關上了參與的大門。埃拉德·吉爾相信創投界早已形成的共識是，由于“所需資本規模龐大，前沿模型市場最終會崩潰，形成寡頭壟斷市場”。而其他幾類雖然偏向應用層，但卻會陷入另外一個陷阱：

由于現有模型可能還不足以真正有效滿足對應市場的需求，因此產品不得不“大而美”，需要開發出更全面的工作流程工具或配置更完善的市場推廣策略，對應要求團隊充分了解客戶、根據他們的需求進行產品開發，以及觀察產品與市場的契合度。

這似乎也很適合回答我在這兩場DemoDay觀察的反差。充分了解客戶、根據他們的需求進行產品開發，以及觀察產品與市場的契合度，這些工作本質上都是“時間問題”，需要扎實的知識譜圖和足夠的資源積累，這自然就讓“年輕”將逐漸成為一個巨大的“短板”。

上面提到的語核科技就很適合套用其中：CTO池光耀很棒、很符合人們對“下個時代”的一切預期，但翟星吉有機會加入中國最成功的Saas公司帆軟，并在帆軟花足夠的時間成長為資深產品經理——整個經歷更適合代表團隊向投資人回答他們洞察到了什么、他們能夠如何用AI來差異化地解決需求。

此外，埃拉德·吉爾還在那篇博客文章里提到了另外一關鍵信息。他說四年前剛開始投資人工智能的時候，可以很名單的“支持所有致力于解決最棘手問題的頂尖人才”。但四年后，“隨著越來越多核心人工智能圈層之外的人，或者主流實驗室的研究人員和工程師意識到這一機遇”。

這個信息在投中網此前的文章《具身智能創始人，來找我面試了》也有過側面例證。

大量一線投資人的共識是：具身智能之所以在2025年下半年迎來融資額、融資數量的“雙爆發增長”，原因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大模型能力在2025年出現了一次巨大提升，而具身智能是最能具象化表現“模型能力提升”的產品，因此順理成章地承接了資本市場對于“大模型”的熱情；另一個是汽車產業等已有的成熟產業，其供應鏈的許多環節都能夠在“機器人”上實現復用，因此能夠吸引很多大廠高管、有一定資源積累的連續創業者“跨圈創業”。

也就是說，“AI創業圈正在變老”并不是一個錯覺。

（埃拉德·吉爾畫的圖，他認為一切正在被“外力”加速）

“年輕”只是一種階段性的資源稟賦

當然就此下結論多少是有些武斷的，因為這也是事實：大量有著明確年齡限制、直接以“年輕”為主題的AI創業者活動是能夠順利舉辦的。比如同樣是云啟，同樣是在2025年11月，他們就在上海舉辦過一場以“98后”為主題的AI原生創業者聚會。

云啟在官方公眾號中的介紹，這場線下聚會在啟動報名的一個月時間里，總共收集到近兩百份申請表，申請者涵蓋“底層推理框架的研究者，到打造消費產品與交互界面的設計者”。云啟合伙人陳昱在現場給出鼓勵：“年輕的時候就是最有創意的時候，無畏無懼，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創造下一個可能改變世界的事情上面。”

一些投資人激進的投資人甚至愿意將自己的目光看向“10后”。小紅書上，一位聲稱參與過YC中國創建、和山姆·奧特曼一起工作過的“天使投資人”，表示更關注“00后到10后的創業者”，正在策劃一個“年輕人的特別實驗”。而目前的成績單是：在北美40所大學做了巡回講座、見了4000+留學生，投了10+后。

但同樣需要明確的是，即使是這些有著明確“年輕”主題的活動，也幾乎無一例外提到了“年輕”帶來的短板。比如在云啟的“98后”聚會上，除了陳昱的鼓勵，還有云啟創始合伙人毛丞宇的這樣一段話：“團隊管理、產品落地、出海商業化這些現實難題，沒有哪一個是因為年輕就變得容易的”——如果再進一步細分那場活動的參與者們，一個重要的信息是有80%項目的融資輪次處于A輪之前。

這兩個信息很容易讓人想起傳奇風險投資人邁克爾·莫里茨很多年前的一段采訪。當時江湖盛傳紅杉內部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不會投資27歲以下的創業者”。記者把這條江湖傳說帶到了莫里茨面前，老頭笑著說：“我可從來沒說這句話，我只是說如果你正身處在一個不明朗、不透明的市場里，那么最好的辦法是向年輕人學習你一無所知的東西，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經營一家公司有多難，保持天真無邪的態度也很有價值。”

所以回到前文，“AI創業圈正在變老”這個觀察更完整的表述或許是這樣的：“年輕”是一種階段性的資源稟賦，一旦創業者選擇以“企業”為載體來實現想法，那么就有大量的必要技能等待習得。“變老”也就成為“合格企業經營者”的一個必要條件，并不以“身處于哪個行業”或者“是否接受風險投資”為轉移。

在這個前提下，風險投資必然有青睞“年輕”的理由——相比起其他市場角色，作為一個尋求與企業共享發展成果的“組織”，他們有更多的經驗和動力幫助創業者加速“習得”過程。

AI創業者要主動“變老”

但風險投資何嘗不也是一個階段性的工具呢？就像莫里茨非常直白地點出“年輕人能帶給自己的價值”，風險投資人們對于“結果”的理解與創業者們終歸有一層分歧。雙方合作的“邊界”在哪里？年輕帶來的價值到底在整個企業發展過程中起到多大的作用？這顯然不是年輕創業者們能夠回答的。

無數風險投資人的精神圖騰Benchmark不就是一個非常具體的案例嗎？Benchmark敏銳、果決，走精品路線，自1995年以來始終保持“全員合伙人”的架構，將團隊規模控制在個位數，沒有一個VP、MD、投資經理，以保持價值觀的統一，并不負眾望地創造了前8只基金累計返還共計226億美元的收益，LP的收益率超過10倍的神話。

但反面就是Benchmark對“自我價值觀”極端固執，對創業者極端不友好，會毫無保留地對不符合他們預期的創業者說：“你什么時候離開？你什么時候能找到一位真正的CEO？”

《紐約客》有篇經典的文章《風險投資家如何扭曲資本主義》還聊過另外一個極端。作者查爾斯·杜希格發現在移動互聯網大爆發時代，硅谷的投資人們喜歡標榜自己“對創始人友好”，不再刻板地每周花一個下午待在被投企業的辦公室里，也極力克制自己對年輕CEO們指手畫腳的沖動。

彼得·蒂爾正是在這個氛圍里成為創投圈的共同偶像，因為他的Founders Fund認為自己最大的亮點就是“從未解雇過任何一位創始人”，愿意“賦予這些創業者對董事會的絕對控制權”，并將其寫在了官網主頁。

但事實是，這期間產生的大量獨角獸公司雖然個性鮮明，擁有巨大的聲望，并且成功破圈成為了每個普通人的談資，估值飛漲，可他們“從未建立起切實可行的商業模型”，進而產生一種惡性循環：大量初創公司以虧損的姿態，沖垮了原本的行業格局，卻沒有變成一家效率更高、能力更強的公司，最終成為了一場“沒有社會效益的顛覆”。

查爾斯·杜希格說：“風險投資向所有創業者們共同描述了一個神話：即使是運營最差的初創公司，只要有投資者支持，也能擊敗競爭對手……（如果有創業者相信了這個神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幫助創業者犯下一個又一個錯誤，只為豪賭希望在災難來臨之前能夠獲得回報。”

彼得·蒂爾大概也是有過反思的。他在自己的《從零到一》里曾經說過：“搶占先機是一種策略，而非目標……假如發出即將進行工作的信號比真正工作更能促進發展，那么你就身處于一個混亂的環境里，你應該盡快離開。”

這樣來看，如果我們認同人工智能就像當年“互聯網”的誕生、能夠帶來一個新的“創業平權時代”，進而推動我們進入一段創投繁榮期；如果“變老”在創業語境里等同于企業經營能力更齊備、對市場規則洞察更深，那么“AI創業者們”是有必要主動“變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