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古城的歷史格局演變與文化內涵研究

摘 要

對鎮江古城不同時期歷史格局進行復原研究，揭示鎮江古城從東漢末年鐵甕城“始有筑城”，到東晉時期“東翼拓展”，再到唐宋時期“三城并置、羅城相環”，最終明清時期收縮筑城、再辟新城等一列歷史演變特征。以明清鎮江府城格局為重點，剖析行政軍事功能、文教宗教功能、商貿民生功能布局要義。結合歷史格局演變和古城格局特征，提出鎮江古城格局歷經山城要塞至濱江大城顯著變化，在“城依山、市傍水”的城、市分離特色中，體現出波動與穩定的二元要素，揭示了鎮江古城所蘊含的營城智慧。在此基礎上，對鎮江古城的保護傳承提出3條對策建議。

作者簡介

★ 潘子潤，上海蒼水城隅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城市考據部負責人；

★ 陳雙辰（通信作者），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與發展研究分院高級規劃師；

★ 韓雪玉，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與發展研究分院、北京當代科旅規劃設計有限責任公司規劃師。

引 言

目前，古城研究多集中于都城、大城，對于地方府州縣城的研究較少。古代城市雖然遵循禮制，但是受地形、歷史等因素的影響有多種格局。對地方城市開展研究并厘清其歷史格局的演變過程，有助于系統深入地理解中國古代城市的文化內涵。立足于當前國家城鎮化發展新階段與城市空間發展面臨的現實困境，有必要聚焦歷史文化保護傳承，對城市歷史文化內涵進行深入剖析。只有解開古代城市文化“密碼”，才能更好地傳承城市歷史，啟迪城市更新，講述城市文化，對于當下歷史文化保護的項目實施也更具有指導意義。

鎮江位于江蘇南部，長江南岸，城建史可追溯至魏晉六朝，自唐至清一直為州府治所。本文結合歷史資料，復原城池變遷，探析格局特色，揭示文化內涵，以期為保護展示鎮江古城提供參考，為研究中國地方城市提供樣本。

1鎮江歷史沿革與古城格局演變

鎮江地區在春秋時稱“朱方”，秦漢置丹徒縣。東漢時筑鐵甕城，是鎮江城之開端。魏晉六朝時南北間征戰不斷，鎮江軍事地位更加突出，行政地位隨之抬升，自此屢設州郡，有“北府”之名：東晉時移晉陵郡治于京口，后僑置徐州，南朝宋元嘉八年（431年）定名南徐州，晉永和年間又在其僑置南東海郡和郯、朐、利城三縣。隋開皇十五年（595年）改南徐州為潤州。唐末景福二年（893年）為鎮海軍節度使駐地，北宋開寶八年（975年）改鎮江軍，始有鎮江名，北宋政和三年（1113年）以徽宗潛邸故升為鎮江府，元明清沿用。清末太平天國攻占鎮江設郡，咸豐八年（1858年）中英《天津條約》定鎮江為通商口岸。民國時期廢府為丹徒縣，1928年改設鎮江市，至1949年2月曾為江蘇省省會。鎮江城池歷史變遷復雜，除秦漢丹徒縣城在東城外丹徒鎮，今城區范圍內先后建6座主要城池，從漢末三國時孫權筑鐵甕城到清末太平天國筑新城，興建歷史長達一千六百多年。

1.1 東漢末年：鐵甕城始有筑城

東漢末建安十三年（208年），孫權于北固山前峰（今鼓樓崗）筑鐵甕城，名為“京口”。城周長六百三十步，開南門和西門。建于一北高南低的小山之上，山的范圍即城的范圍，利用地勢來防守。經考古發掘，發現了魏晉時的磚面城墻，是國內已確認較早實現包磚的城墻，不僅證實了鐵甕城包磚情況，而且可見“鐵甕”之名并非虛言。與建城同期，在北固山東側開鑿河道，史稱潤浦運河，入江處名為甘露口。因規模不大且依附地勢，鐵甕城成為鎮江各代城墻遺跡保留最好的一處（圖1）。

1.2 東晉后期：京口大城，東翼拓展

東晉南朝時期中國南北長期對峙，此時建康（南京）為南方中心城市，扼守長江南岸保衛建康的京口成為重鎮。初建小城已不能滿足需求，遂在東晉迎來第一次擴張，這就是晉陵羅城，即花山灣城墻遺址。全城經考古確認，周長約有四五千米，大部分依花山灣、達家山等土山夯筑而成，城墻走向隨自然山勢逶迤曲折。現存夯土墻體仍有兩千余米，在鎮江各代城垣中最為完整，多處夯土發現磚砌護墻，城磚上發現有“晉陵”“晉陵羅城孟勝”“花山”“羅城磚”“東郭門”等字跡。此時，潤浦運河包入城中成為內河。此城建立后，城池呈現羅城、子城二重嵌套形態（圖2）。

1.3 唐宋：三城并置到羅城相環

隋唐時期，城區運河入江口西遷至大京口，作為江南運河北端成為隋唐大運河的一部分，交通便利促進商貿繁榮發展。唐文宗大和年間（約827—835年），鎮江城沿用京口大城的東夾城，向西擴建西夾城，有東門千秋門（后改鐵甕門）和西門崇化門（后為高橋門），二城共長十二里七十步，高三丈一尺，呈現出罕見的三城并置格局。子城和東夾城均為六朝沿用，西夾城已無跡可尋，但考慮此時江南運河在城外，可由河道走向推測城墻輪廓（圖3）。

唐末鎮海軍節度使駐鎮江，唐乾符年間（約874—879年）筑規模空前的羅城，周長二十六里十七步，高九尺六寸，開10座城門：東設新開、青陽二門，南有德化、仁和、鶴林三門，西為奉天、朝京二門，北是來遠、利涉、定波三門。唐羅城遺跡在虎頭山等處有發掘，朝京門遺址考古發現于今大西路山巷廣場處，京口大城東部發現晚唐城門，可知晚唐羅城仍沿用東夾城（圖4）。

五代兩宋羅城沿用，對比唐羅城輪廓，主要變化是東北處城垣內收，北擴至北固山后峰和江邊，城門改為八道：東曰青陽，西曰登云、還京，南曰鶴林、仁和、通吳，北曰利涉、定波，對比唐時新開、來遠二門棄用，朝京、德化、奉天三門改名，其他不變（圖5）。在外城擴建興廢之時，鐵甕城（子城）一直沿用為州府治所，考古發現六朝城墻在唐宋時延續利用的遺跡，原西南二門增辟東北二門，東曰望春（后名東海），南曰鼓角，西曰欽賢，北門未詳；明清時子城棄用，僅南門沿用為鼓樓，但子城仍為府治所在。

1.4 明清：收縮筑城，再辟新城

元鎮江城荒廢，明洪武初年（1368年）再度建城，較唐宋羅城明顯縮小，周長僅九里十三步，城門縮為四道：東為朝陽，南為虎踞，西為金銀，北為定波，另有南北兩座水關。清襲明制，城垣修補沿用，民國時期逐漸拆除，今定波門甕城遺址和原南門外虎踞橋，以及南門大街、老北門、正東路、大西路，是為格局推測佐證。明天順時將西南城壕改為運河水道，唐宋穿城的運河水道被取代。又東城墻以古潤浦為城壕（約在今夢溪路），東北城角仍沿用鐵甕城北垣（圖6）。

近代時期，太平軍攻占鎮江建起新城，僅筑三面在鎮江府城西北部，西起大京口，東至北固山，東垣即府城西墻，周長接近1 180丈，約6.8里，初只開西正門（即府城金銀門，利用其外橋口的寨門）和濱江處的橫橋門、得勝門，后為便利交通及居民取水開多道小門：濱運河處有西角灣門、東角灣門、京口驛門、盛家巷門、袁公義渡門、錢家馬頭門、浮橋門、鹽店巷門、李家渡口門、通津門，濱江有姚一灣門、小營盤門、道家巷門、甘露門及新城閘水門，另山上龍埂有中埂門。此城建設是因為長江南岸逐步形成稠密的建成區，利用北固山和長江構筑防線（圖7）。

2鎮江古城內部空間布局復原分析

結合志書、輿圖（圖8—10）、史料、遺存等，對明清時期的鎮江古城功能布局進行考據推測。

2.1 行政與軍事功能空間布局

2.1.1 行政衙署布局：一府一縣一道

府署作為一城中樞，一般遵循“居中為正”的原則，位于城之中心，但鎮江府衙偏居城之東北，是對城市原點——鐵甕城和唐宋子城中樞的賡續。鎮江行政中心一直保持在初建位置，唐宋外城建立時，鐵甕城用為子城，明清子城廢棄，改造南門為譙樓，府衙仍留舊址，在子城內位于中心軸線北端。府衙東南為附郭縣丹徒縣縣署，縣治本在東郊漢丹徒故城，唐遷至城內附郭，明洪武初又定址于府署東南子城南垣外，連同周邊府學、府城隍廟，強化東北角行政職能中心地位，加強了子城在城市空間上的重要性。另在西北隅還有一清乾隆年間立的道署，本在治安坊，太平天國后在西北隅重建。

2.1.2 軍事功能布局：大軍駐扎，江防為重

鎮江城有多處武官衙署和軍事設施，作為江防重鎮有大量駐軍；清代在府城西南圈出京口旗營，旗營周長四里，內有江寧將軍行署和各游擊、守備、驍騎校等署及營房；在大市口剪子巷東還有城守參將署，民國時期作為江蘇省會期間將江寧將軍行署作為省政府，可能因府縣衙署偏居東北，交通多有不便；新城西隅京口閘東還有清末創建的水師標統署（今仍存，為洋樓形制），北固山南麓辟有演武場。此外，從光緒年間輿圖（圖9）可見，鎮江城垣馬面上均建有大炮，足見防衛要害之重。

2.2 文教與宗教功能空間布局

2.2.1 文教功能布局：兩學為核

官學有鎮江府學和丹徒縣學。府學始建于宋太平興國五年（980年），時為潤州學，潤州升鎮江府同時更名，舊址在東南隅原東夾城朱方門內（現存“古泮泉”井是為佐證），明景泰年間因其交通不便且低洼積水，北遷于鼓樓東南縣署東鄰，以日精山為靠山（圖11）。丹徒縣學始建于宋慶歷年間，舊址在西南隅儒林坊，明嘉靖元年（1522年）遷于城內壽邱山麓（圖12）。兩學均在明代由低洼處遷至山麓處，呈依山而建格局，氣勢較舊址大大增強。清嘉慶十四年（1809年）試院建于府署西南，為水利通判署舊址。太平天國后，試院重建于定波門內靈建寺舊址，西側緊鄰府學。鎮江歷史上還有多座書院，包括淮海書院、濂溪書院、清風書院、鶴林書院等，清代均廢棄，清末時仍在運作的只有北固山南麓的寶晉書院。

2.2.2 祠廟布局：祭典齊全

鎮江城內有多處官祀與民間信仰場所。城外按定制建四壇——金銀門外社稷壇、虎踞門外山川風云雷雨壇、定波門外厲壇、城北先農壇，均已湮滅。鎮江府城隍廟初建于北宋宣和年間，南宋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增額為“忠祐城隍廟”，位于府治西南月華山麓（今存戲臺），清乾隆時在旁建縣城隍廟。武廟在府城東南東觀巷，另在紫金泉旁（近參將署）和旗營內還有多座關帝廟。文昌宮有二，一在府城內城隍廟西側，一在西城外山巷內德星宮（即火神廟，今存戲臺）、節孝祠旁。北固山下有劉猛將軍廟，西城外寶蓋山前、西津渡大碼頭均有天后宮，城東鼎石山下有都天廟，府治前有漢荊王廟。城內曾有多處祠堂，一類官建表彰，如節孝祠、金山忠烈祠、昭忠祠等，一類紀念名人先賢，如閔子祠、焦公祠、卞公祠、三公祠、范文正公祠等。

2.2.3 寺觀布局：名剎依山

佛教在鎮江有悠久的歷史和突出的地位，各大名寺多依山而建，除了北固山甘露寺、焦山定慧寺、金山江天寺，南郊磨笄山鶴林寺、招隱山招隱寺均始建于六朝，西津渡口玉山下超岸寺亦頗具盛名。城內有羅漢寺、青苔寺、彌陀寺等。與佛教相比，鎮江的道教發展相對弱勢，歷史較久的玄妙觀被改為武廟，西津渡鐵柱宮成為江西會館。城內和西城外曾有兩座清真寺，城內的始建于唐貞觀二年（628年），西城外的始建于清康熙年間，現仍保存完整。近代鎮江開埠后又有天主教堂、基督教堂興建，如西城外現存有福音堂、真道堂等。

2.3 商貿與民生功能空間布局

2.3.1 商貿功能布局：因運河而生，因鐵路而興

明清運河漕運大大帶動商貿發展，商市便遷至西北城外，清末太平天國所建新城主要圈護的就是這一帶。1858年《天津條約》簽訂，鎮江被劃為通商口岸，英租界由此設立。1908年滬寧鐵路鎮江站開通，推動市街向西北方向發展，使其沿江向西一直延伸至金山河、寶蓋山一帶，今山巷一帶大量中西合璧的近代里弄式住宅便是此段發展時期的見證。繁榮市場和來往客商帶動各行業興起，民國時期僅西門處行棧就有400多家。會館公所應運而生，會館主要有北五省會館、廣肇公所、廣東會館、福建會館、江西會館、瀘州會館、全浙會館、涇太公所等，公所主要有錢業公所、綢業公所、米業公所、木業公所、洋貨公所、布業公所、瓦木公所等。

2.3.2 民生救濟功能布局：與商相生

西門外大運河東側有一鎮西倉，前身是宋代大軍倉，專儲漕運供應所需錢糧物資，現已發掘有糧倉遺址并部分得到保護。長江航運繁榮也意味著風險，西津渡鐵柱宮和金山、焦山均設有救生會，是有慈善性質的水上安全救助機構；鎮江西城外的山巷西側有一條三善巷，因巷內曾建有多處慈善機構而得名（圖13）。

總體而言，鎮江“東城西市”的城市分離特征十分明顯。以官方行政為主的“城”在東，除了圈有城墻，衙門、文廟、城隍等重要建筑多有意建于山麓，東北角鼓樓崗一帶作為鐵甕城舊址，其行政中心地位從東吳延至清末。以商貿為主的“市”在西，其發展壯大受運河、長江的影響，自西城門至城外大西路、西津渡、寶蓋山一帶綿延成片，近代開埠、租界設立、鐵路開通加快其擴張的“步伐”。

3鎮江古城格局特色與文化內涵

3.1依山與伴水，出于實用而順應地形

鎮江城市格局演變深受山水形勝的影響，不僅城池輪廓順應山水呈不規則狀，而且城內重要建筑布局依附山水地貌，這種“依附”恰恰蘊含深厚的文化內涵。

3.1.1 山城一體，以壯形勢

（1）“山中有城，城中有山”的形勝

鎮江地處寧鎮—茅山丘陵一帶，城內外有多座小丘，與城池密切聯系，形成“山中有城、城內有山”的“城市山林”特色風貌。諸山中最負盛名的是北固山、金山、焦山。北固山雄踞城北，北為石壁臨江，南有余脈入城，鐵甕城依北固南峰而建，南北兩峰間有崗名龍埂，北峰有甘露寺。金山、焦山舊時均在江中，金山在西，焦山在東，均曾建有名剎行宮，是賞江聽濤佳處。城西玉山、寶蓋山，城東花山、塔山，南郊紅鶴山、磨笄山、招隱山等群峰也是形勝之處。鎮江城內的多座小山丘現多隱沒在城市中，但可從地勢高差略辨其形，有日精山、月華山、壽邱山、唐頹山、紫金山、達家山等（圖14）。

（2）“依山而建，以山布局”的形態

鎮江山城特色要點有三。一是城垣以山為基。最早建設的鐵甕城和京口大城的城垣都依山而建，特別是京口大城三面城垣利用連綿山體建設。兩城建設時均逢亂世，軍事需求遠大于其他功能需求，如此營城雖然犧牲一定的城市發展空間，但是有山勢相阻，更利攻防。二是城之中樞選址山地。鐵甕城所在山崗不僅是鎮江最早的城址，還是鎮江立城以來行政中樞所在，子城被棄后府衙仍在其中，并布局在制高點。府衙前又有日精山、月華山兩座小山以鼓樓（原子城南門）為中左右布局，成為府衙雙闕。日精山、月華山是府學和城隍廟靠山。這樣選址的中樞，不僅可以俯瞰四周以利防護，而且可以借周圍群山壯勢、強化威嚴。三是廟宇名剎依山而建。府學、縣學、府城隍廟等重要建筑依山而建，除府學依日精山、府城隍廟依月華山外，縣學依壽邱山，城內唐頹山、紫金山、達家山也多被利用在建筑布局中（表1）。府學還曾特意從低洼處遷至山麓，雖然形勢上不及府衙，但也有居高臨下之勢。近代開埠后建的英國領事館建在玉山上，可以俯瞰租界市街。

“依山而建，以山布局”的形態大大增強了鎮江的山城氣勢。除了防御、瞭望和聲勢上的考量，鎮江地處江南水網之地的特征也是不可忽視的，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規避泛濫水患風險。尤其對于城垣、公署、學校、廟宇等沿用時間久又有重要功能的建筑而言，選址山地有防洪之用。

3.1.2 伴水而生，東城西市

（1）城水互動的歷史變遷

鎮江城擇址長江南岸，自古為江防屏障，又踞守大運河入江口，雖然運河河道多有變遷，但始終保持濱城而過、城河相依的格局。明清大運河由東南至西北繞城而過，兼為城濠，終在大京口處匯入長江。魏晉時江南運河入江河道是潤浦運河，其名由潤州得來，在東城外入江，故又叫東浦，而鎮江早期亦是向東發展，第一座外城京口大城即在鐵甕城東翼，推測與此時運河在城東入江有關，這樣城池就可兼防長江和運河。六朝時運河入江道始遷北固山西，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年）又在潤州城西北筑京口閘，自唐西夾城開始，此后唐宋羅城、明清府城均往西南方向發展，也就是大運河流經處擴張。唐宋羅城時期，大運河蜿蜒穿城發揮市河之用，明代才改至城外，唐宋故道仍保留為關河。清末大京口東開小京口，河道向東擺動，即今運河入江口。由此可見，城池建設的搖擺與運河入江線位的變化在漫長的歷史變遷中呈現出“同頻共振”規律（圖15）。鎮江古城復雜的歷史變遷、豐富的歷史遺存造就了鎮江作為長江和大運河“江河”交匯之地的特色，是長江國家文化公園中文化遺產空間分布與流域水系和城市建成區的分布密切相關的例證。這種城河互動的歷史關系，在傳承延續的文化時空融合方面極大地豐富了大運河遺產價值和運河文化內涵。

（2）東城西市的功能布局

在中國古代，山水常被作為成對意象，一剛一柔，一靜一動。山提供穩定高地，水潺潺流動、生生不息。鎮江之名來自長江，古稱京口、潤州，又與運河有關，漢魏潤浦、唐宋運河、明清大運河擺動變遷，或為護城河，或為城內河，均留下重要印記。市井商貿空間鮮明，體現出依水而生的特征，清代鎮江商業中心更是跳出城墻，在城外西關發展出龐大市街，新河街、西津渡等商賈繁忙的名街均在此處，糧倉、會館、救濟等與商貿關聯的功能也由此出現，至今保留下的西津渡、伯先路、大龍王巷3片歷史文化街區均在西關市街，正是鎮江繁華商“市”的重要見證地，成為鎮江名城最重要的歷史瑰寶。遺憾的是，府城內部代表“城”的片區幾乎消失殆盡。鎮江如此形成的“東城西市”格局實際上是官家和民間出于不同實用思維，在做出“依山”或“伴水”的選擇后的結果（表2）。當然，兩種“選擇”并非二元對立，不可孤立看待兩種現象和兩種文化內涵，兩者實際在營城發展過程中是相互融合的。

3.2 波動與穩定，隨勢變化又延續舊有

3.2.1 山水之間波動的城址

鎮江古城格局發生過劇烈變化，除鐵甕城被沿用為子城外，每座后代城池幾乎完全棄用舊垣而新建，若以鐵甕城為中心，甚至還有主城由東（京口大城）至西（羅城、府城）的完全移址（圖15）。城垣變化幅度如此之大，在江南乃至全國沿用千年的主要州府城市中實屬少見。分析造成這種歷史現象的原因須對城市發展演變的歷程和山水環境關系進行考量。把鎮江城池演變的6個階段和山水關系進行對應梳理（表3），不難發現，京口大城至西夾城由向東建設轉為東西并立，由全依山地轉為兼依山水、以山為主；至唐宋羅城由東西并立轉為全面拓展，依山傍水、山水均衡；明清府城有所內收，清末擴建新城，逐步由兼依山水轉為全依水勢。鎮江不同時期的城池建設體現出對山水關系的不同處理手法。

鎮江城池選址和營建變化本質是建設思維的變化，由此產生對山水形勢不同的利用方式，從“因山而建”逐步轉為“鄰水而建”，這也離不開營城建設的時代背景。在鐵甕城和京口大城時代，鎮江地處南北分裂時的戰略要沖，且城市剛剛草創，主要功能是防御長江、拱衛建康（南京），依山為主自是必然。而后唐末、南宋、清末再度出現激烈戰事時，鎮江城池也迎來增拓以強防務。在羅城、府城建設時期，鎮江的商貿經濟發展逐漸成熟，對交通往來有更為迫切的需求，此時的鎮江城便向水而生。東西夾城因處過渡期，在東西方向和山水選址上都有兼顧。在漫長的歷史變遷中，鎮江城的波動變化所體現出的在山水之間的考量十分鮮明且獨具特色，這在中國古城的營建中極具東方文化內涵，即無論城市、街區，還是建筑，都是根植于自然山水環境并在城市演化發展過程中逐漸融合成為有機整體的，這不僅是營城理念的外化表現，而且體現了城市歷史主要職能從防衛守備到商貿經濟的變化，也折射出不同時代背景的營城要義。

3.2.2 波動之間穩定的中心

在大城波動變化的同時，鎮江初建的鐵甕城要塞卻持續沿用千年，直到宋亡為止，一直被利用為子城，除了將二門改為四門，輪廓并無大變。在子城廢棄的明清時期，鐵甕城一直是鎮江府署，子城南門也被改為鼓樓。鐵甕城的沿用對鎮江城市格局最直觀的影響是統治中心位于唐宋羅城和明清府城的東北角，通常而言，這不符合行政中心占據城內幾何空間中心“治中為要”的范式。但對比其他江南重要城市，這一現象卻不罕見，如常州經歷4輪擴建，其行政中心卻隨初建時的子城留在了府城西北角，衢州、紹興、徽州也有政治中心保持在早期子城舊址而偏離城市幾何中心的現象（圖16）。因此，“治中為要”的理念在中國古代城市布局中顯然并不是所有城市所遵循的規律，尤其是歷史久遠、可追溯至唐宋建有子城的城市。

子城治所的穩定意味著核心中樞的穩定。鎮江長期作為郡州府級治所，最高行政衙署的子城不僅一直是行政中心和城市原點，而且是風水寶地，向前正對并俯瞰直通南門的大街，形成居高臨下、俯瞰全城的氣勢；其后有“龍埂”延伸至江濱北固山，聯通山水氣脈，配合前方日精山、月華山為闕，靠山、案山要素齊全。

3.3 啟示意義與對策建議

3.3.1 要以動態發展的歷史視角剖析古城格局文化

鎮江古城復雜的歷史沿革與格局演變，不是我國古代城市的一個特例，而是我國眾多古城的一類縮影。縱觀中國古代城市營建，許多城市都有悠久的歷史，都經歷了漫長而復雜的動態演變過程，想要更好去理解古城格局的形成與文化內涵，不能只關注單一的歷史時期，而要以系統性的歷史觀去看待整個古城格局，尤其需要剖析不同歷史時期形成的古城空間格局，由此才能窺探出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古城格局的演變過程。這些演變的種種特征不僅反映了古城“生長”過程的不同階段，而且體現了城市演變過程中因適應不同情況而動態調整的格局文化，這樣的動態變化過程才能完整展現城市營造中的智慧與文化內涵。

3.3.2 要以完整的空間視角把握古城格局文化

城市空間格局的復雜變化啟示我們，對于古城格局的保護應考慮不同歷史階段的特征和要素，以完整的空間視角將整體空間特征納入保護范疇。歷代古城格局演變投射到當今的城市空間形態中，所反映的綜合文化特色，正是這座古城最顯著的格局特色。這種文化是古代城市格局的共時性文化。由此，對于鎮江古城歷史格局的保護不能僅著眼于以西津渡為核心的西市片區，而應該統籌考慮東晉、唐宋等不同時期的整體城市格局，特別是早期的鐵甕城和明清時期的府城。雖然明清府城內未留下完整成片的古城風貌，但城市的格局、依山的特色是對其傳承的體現，同樣具有保護意義。鐵甕城作為鎮江建城起點、歷史核心與文化積淀最豐厚的區域，是鎮江山城與江城的最典型載體，應成為鎮江古城保護對象的重中之重。

3.3.3 要以古城格局文化內涵為宗旨做好古城保護傳承

古城格局文化是先民創造古城的精神成果和物質成果的總和，是一個龐大且具有內在邏輯的體系。當今，古城的保護要以古城格局文化內涵的挖掘、留存、展示、闡發、傳承和彰顯為宗旨和要義。因此，保護對象遠不止當今留存的古城內各處文物古跡、歷史建筑，而是廣泛地包括體現古城文化的歷史格局、空間關系、歷史街巷、歷史節點、山體丘陵、水系湖泊、運河河道等要素。

縱覽今日之鎮江古城和西市，因當代城市快速建設發展，在古城部分難覓古代營建的種種文化景觀，西市部分仍存較大面積的歷史文化街區需要加強保護，這是必然的，但在某種程度上來看，目前的狀態也有遺憾，因此對仍留存的更需要提高重視程度。這就需要鎮江在面對古代“城”與“市”營建的基礎上，關注山水的底盤、物質的留存、文化的內涵、景觀的意象，切實保護好、傳承好、展示好鐵甕城的城市原點、東城西市的整體布局、城市格局所依存的各處山體以及它們所呈現出的城市山林景觀特色。

4結 語

鎮江古城由長江南岸的鐵甕城開端，從一小型山城要塞，到子城、羅城環套并置，隨大運河發展，運河東西搖擺帶動城址變遷，再到清末擁江擴張，在城垣輪廓的波動中，行政中心一直穩定保持在鐵甕城；波動與穩定中，體現出從依山走向傍水的營城特點。從早期城墻大量依附自然山勢以求防御，后轉為沿水在平地建設，以滿足防衛河運交通和保護市井街坊的需求，標志著鎮江已從初建城時的軍事要塞逐步發展成為軍事、行政、商貿并重的多功能城市。

鎮江這座山水之城，雖然不是“理想狀態”的城市模型，但是有著復雜多變、有禮有序的形象格局，充分展現了立足實際功能和利用環境的城市建設思路，是一個擁有豐富內涵、具有代表性和參考意義的中國古城標本。這種“不常規”的形態是非平原地區中國古代城市的一種常態，需要我們正確地看待軸線布局、規矩方正等“禮制”營城理念在何種程度上影響了中國古代城市格局。研究鎮江古城歷史格局的演變和文化內涵，一方面是希望能嘗試解開鎮江古城的文化密碼，另一方面希望為其他城市歷史格局演變和文化內涵的解讀提供一定程度的參考和借鑒。展望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未來，需要每一座名城都能傳承文化，講好中國故事。

引用格式：潘子潤，陳雙辰，韓雪玉. 鎮江古城的歷史格局演變與文化內涵研究[J]. 中國名城，2025，39（11）：78-87.

來源：《中國名城》創刊于1987年，是由國家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國家文物局支持的專業性、前沿性學術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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