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元封三年的長安,秋風帶著渭水的寒意,穿過司馬遷陋室的窗欞,卷起案頭散落的竹簡。他坐在矮榻前,狼毫筆懸在竹簡半空,遲遲未落——筆尖下是《史記》的草稿,而案頭攤著的《爰歷篇》殘碑碎片上,“趙高”二字的篆文棱角分明,在豆大的油燈下泛著冷光,像兩道鋒利的刀痕,既刻著大秦的覆滅,也刻著歷史的困惑。
窗外,枯葉打著旋兒掠過青石板路,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千年前隱宮刑徒的嘆息。屋內的油燈搖曳不定,將司馬遷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忽明忽暗,顯得格外孤寂。他望著拓片上的“趙”字,忽然想起在咸陽故城遺址看到的景象:幾個孩童用樹枝在地上畫著“指鹿為馬”的圖案,一邊畫一邊唱著童謠,“趙高趙高,一半是鬼,一半是人”,稚嫩的聲音里,藏著連他們自己都不懂的歷史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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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司馬遷終于打破沉默,聲音低沉得幾乎要被風聲淹沒,“趙高該入哪一篇?”他指了指案頭的《蒙恬列傳》草稿,那上面“趙高”二字被朱砂反復圈劃,墨跡層層疊疊,幾乎要透出竹片。
司馬談放下手中整理的《秦記》,緩步走到案前,目光落在拓片上的《爰歷篇》殘句——“吏民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字跡剛勁,還能看出趙高當年的筆力。“你想把他寫進《佞幸列傳》?”他輕聲問,指尖拂過拓片上的裂痕,“可他不止是靠諂媚上位的佞幸。論權術,他扳倒李斯、掌控朝堂,手段堪比丞相;論破壞力,他篡改遺詔、誅殺宗室,最終亡了大秦。若只歸為‘佞幸’,未免太小看他,也太輕看這段歷史了。”
窗外的秋風突然急促起來,卷起一片枯葉撞在窗欞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像極了當年望夷宮趙高被殺時的兵器落地聲。司馬談抬頭望向墻上懸掛的始皇帝畫像,畫像中的帝王目光如炬,玄色龍袍上的金線在油燈下閃爍,帶著幾分審視的威嚴。“你再想想,始皇帝用趙高,究竟是用其才,還是用其惡?”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沉重,“你可知,趙高在隱宮時,為了能識字,曾替刑徒抄寫律法,一抄就是十年?寒冬里沒有炭火,他就把竹簡揣進懷里焐熱;手指被竹片劃破,就用草木灰止血。他不是天生的奸佞,是秦制這口熔爐,把一個想靠學識翻身的少年,磨成了權力的怪物。”
司馬遷沉默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簡邊緣。他想起在咸陽城外遇到的老婦人,那老人跪在隱宮斷墻前,手中捧著一捧黃土,喃喃自語:“趙大人當年在這墻根下教我們識字,說‘讀書能讓人活得像個人’,可后來怎么就成了那樣……”老婦人的眼淚滴在黃土里,混著殘磚碎瓦,像在為一段被扭曲的人生哀悼。“父親,”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顫抖,“趙高的惡,真的是天生的嗎?”
司馬談嘆息一聲,從案頭取出一卷泛黃的竹簡,輕輕展開——那是蕭何當年從丞相府廢墟中搶救出的《趙高奏章》殘本,上面還留著火燒的焦痕。“你看這個,”他指著其中一段,“趙高被殺前三天,曾上書請求廢除‘以吏為師’之制,恢復博士官,讓天下士子能重新講學。他還提議減免隱宮刑徒的賦稅,讓他們有機會脫離賤籍。”
司馬遷湊近一看,竹簡上的字跡雖有些潦草,卻透著幾分急切,與傳說中“兇戾奸猾”的趙高判若兩人。“可他之前明明用‘私藏《詩》《書》’的罪名殺了那么多人……”他喃喃道,心中的困惑更甚。
“這就是秦制的可怕之處。”司馬談敲了敲《爰歷篇》拓片,“律法本是治國的工具,始皇帝用它來統一六國、規范天下,可到了趙高手里,卻成了排除異己的刀;知識本是改變命運的階梯,趙高靠它從隱宮爬出來,卻又用它來壟斷思想、奴役百姓。秦制就像一口沒有底的井,不管是李斯這樣的能臣,還是趙高這樣的‘奸佞’,一旦跳進去,就只能被權力的洪流推著走,要么成為制度的維護者,要么成為制度的破壞者,最終都逃不過被吞噬的命運。”
司馬遷凝視著拓片上“刑過不避大臣”的殘句,忽然想起史料中記載的“趙高血濺《商君書》”——當年趙高在望夷宮與子嬰對峙時,曾將《商君書》擲在地上,血滴落在“法者,天下之公器”一句上,將“公”字染成暗紅。他忽然明白了:律法這把刀,握在始皇帝手中,是開疆辟土、統一天下的利器;握在趙高手中,卻成了自毀長城、顛覆帝國的兇器。而這把刀的本質,從未改變,改變的只是執刀者的身份,和背后失去制衡的權力。
深夜的油燈愈發昏暗,司馬遷看著自己映在墻上的影子,竟與拓片上“趙高”二字的輪廓漸漸重疊——同樣是執筆者,一個在書寫歷史,試圖還原真相;一個在篡改歷史,妄圖掌控命運。他摸出從咸陽帶回的青銅劍穗,那是蒙恬舊部所贈,劍穗上還纏著一小塊趙高蟒紋朝服的殘布,絲線早已褪色,卻仍能感受到當年的華貴,也透著隱宮歲月的寒意。
“遷兒,”司馬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疲憊,卻格外清晰,“寫歷史不是記流水賬,更不是給人物貼標簽。趙高是奸佞,但也是一面鏡子,照出的是專制制度的致命缺陷——當權力失去制衡,當律法淪為工具,當普通人的尊嚴被肆意踐踏,再小的惡,也會像野草一樣瘋長,最終吞噬整個帝國。”
司馬遷沒有回頭,指尖輕輕撫過劍穗上的殘布,忽然感到一陣刺痛——那是絲線的斷口劃破了皮膚,滲出的血珠滴在竹簡上,與“趙高”二字的墨跡融為一體。他想起在沛郡聽到的劉邦評價:“趙高非亡秦也,秦自亡也。”是啊,始皇帝用苛法壓迫百姓,用暴力統一天下,早已為帝國埋下了毀滅的種子;胡亥用權力尋歡作樂,用殺戮鞏固地位,不過是加速了崩塌的進程;而趙高,只是這顆種子長出的惡之花,是秦制土壤里必然結出的苦果。
當司馬遷再次舉起狼毫,筆尖落下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定:“高雖刑余,然通獄法,善書,以刀筆取容于上。及二世立,擅權亂政,誅蒙氏、殺李斯,卒亡秦國。非其性獨惡也,時勢然也,秦制然也。”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秦之亡,非亡于陳涉,亡于趙高;非亡于趙高,亡于始皇帝之專制,亡于秦法之苛酷。”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沉穩的聲響在夜色中回蕩,像在為一個帝國的覆滅敲下最后的注腳。司馬遷望著案頭的始皇帝玉璽拓印,那上面“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字跡雖已模糊,卻仍能想象出當年傳國玉璽的威嚴。他忽然想起子嬰投降時的嘆息:“始皇帝若在,趙高安敢如此?”可他心里清楚,始皇帝在時,趙高不過是隱宮的一個偷學者,是帝王手中溫順的工具;始皇帝崩后,失去制衡的權力才讓趙高露出獠牙,成為翻云覆雨的權臣。
“遷兒,你知道史書為什么要記載趙高嗎?”司馬談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幾分期許。
司馬遷放下筆,目光望向窗外的夜色。月光下,長安城的輪廓若隱若現,街道上的燈火星星點點,像歷史長河中永不熄滅的星火。“因為歷史不只是記錄過去,更是警示未來。”他輕聲回答,與父親的話不謀而合。
司馬談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滿是欣慰。司馬遷提起筆,在竹簡篇末鄭重批注:“后之觀者,當鑒秦之失:非誅奸佞難,難在制奸佞于未萌也;非治天下難,難在以制衡束權力、以仁厚待萬民也。”
屋外的秋風依舊吹著,卷起落葉,在青石板路上打著旋兒,仿佛在為這段沉重的歷史默默哀悼,也在為后世的執政者敲響警鐘。司馬遷知道,他寫下的不僅是趙高一個人的命運,更是一個帝國從輝煌到覆滅的教訓——真正能亡一個國家的,從來不是某個“奸佞”,而是失去約束的權力,和漠視民生的制度。而歷史的意義,就是讓后
人在翻開這些竹簡時,能看清這一點,不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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