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賀紅梅,馬上三十九歲了。年初的時候法院判了,每月向生母支付500元贍養(yǎng)費。
簽完字,我轉身就走。有人說我不孝,說我冷血。但我心里清楚,給她500塊錢,我問心無愧。
在我四歲那年,疼愛我的父親沒了。
父親是1985年大裁軍時從部隊退伍的,他在當兵前跟人學過屠宰,退伍后恰逢縣里的肉聯廠招工,他幸運地被錄用了。
雖然只是合同工,但在那個年月,肉聯廠可是“香餑餑”單位,一時間說媒的人踏破了門檻。
經人介紹,父親和母親結了婚。母親并不是本地人,但長得十分漂亮,父親只是從媒人那看到了照片,就喜歡上了她。
1987年4月份,我出生了。父親非常高興,但爺爺奶奶卻有些不高興,認為得有個兒子傳香火。
父親很無奈,說二伯、三伯家都有兒子,他有沒有無所謂。但老年人思想固執(zhí),硬是逼著父母要了二胎。
那時的政策很嚴格,父親花了不少代價,才搞定此事。兩年后,弟弟出生了。
家里四口人,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小時候的我非常幸福。雖然生活在農村,但父親每周都會回來,給我?guī)Ш贸缘牧闶场?/p>
哪怕是有了弟弟,父親對我的愛沒有少半分。
但這種幸福日子,在1991年六月初十那天,戛然而止。
那天晚上,家里許多人拉著一個架子車回了家。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問母親:“媽媽,爸爸回來了嗎?我想吃糖葫蘆。”
母親哭得很傷心,沒有回話,奶奶過來打了我一巴掌,“吃吃吃,你吃個屁,你爸死了,你知道嗎?”
我愣住了,“死”是什么意思?當時我的還不明白,只覺得臉很疼,心里也十分害怕。
架子車上蓋著白布,我想要上看,母親一把拉住了我,用力捂住我的眼睛,不讓我看。
當天晚上,人來人往,我戴著白色孝布,木然的跪在堂屋里,正中間放著父親的棺材,我最終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
直到父親下葬后,我才從大人們的談話中,大致拼湊出了真相。
那天,父親照例騎著自行車從城里回家團圓。
他還帶了我最喜歡吃的糖葫蘆,這是他上次離家時,答應我的。
可就在一處山坳處,從上面滾下來一塊石頭,砸到了父親的腦袋。好心的路人將他送往醫(yī)院,但還沒到,父親就已經沒了呼吸。
三個月后,母親說外婆身體不好,要回去看望。她說帶著兩個孩子不方便,將我和弟弟放到了爺爺奶奶那。
當時并沒有什么懷疑,可是母親這一走,一直到快到過年了,還是沒有任何音訊。
起初,我每天都趴在村口等她。爺爺奶奶說,再等等,你媽很快就回來了。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天的樹葉落光了,直到下起了大雪,還是沒有母親的消息。
村里人都說,我媽跑了,不要我跟弟弟了。
幾個伯伯想盡辦法聯系上了外公外婆那邊,得到的消息,卻是她沒有回娘家,那邊也再找她。
奶奶在旁邊數落:“早說了這個女人靠不住……”
我抱著弟弟縮在墻角,弟弟哭著要媽媽,我捂著他的嘴,小聲說別哭。
那時候的我,還不到五歲,但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
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沒有勞動能力,他們就找伯伯姑姑商量,我和弟弟的撫養(yǎng)問題。
大伯家沒兒子,提出弟弟可以過繼到他家,他以后當親兒子養(yǎng)。
二伯家一兒一女,三伯家兩個兒子,都紛紛說自己家里負擔重,養(yǎng)活不起,要將我推給姑姑。
姑姑那邊也為難,姑父不同意,她即使再同情我,也做不了主。
我像個“拖油瓶”一樣,被各家嫌棄。最后,我只能待在爺爺奶奶身邊。但時間一長,他們也覺得煩了。
有天晚上,我聽到奶奶跟爺爺說:“紅梅是個女娃,干脆送人算了。李春花說她娘家村里有家人不生,想抱養(yǎng)個娃。”
我嚇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只能裝睡。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送就送吧!咱也養(yǎng)不起,到時候紅梅還要讀書,咱們用錢都得看別人臉色,也供不起。說不定紅梅過去,日子還好過些。”
第二天,奶奶帶我去了李春花家。李春花又帶我回了她娘家,去見了那家人。
那家人上下打量著我,就像在看一件貨物。
最后,男人搖了搖頭:“我們想要個兒子,這丫頭年齡大了,都記事了。再說,聽說她媽跑了,這孩子指不定以后也是個白眼狼。”
后來,我又去了幾戶人家,但都沒人要。
爺爺奶奶對我的態(tài)度越來越不好,我每天小心翼翼,盡量不出聲,但還是經常被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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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秋天,村里的同齡孩子們都上了學前班,我十分羨慕,便大著膽子問:“奶奶,我什么時候能上學?”
奶奶正在喂雞,頭也不回:“上什么學?吃白飯的還想上學?”
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爸爸說過,要讓我上學的……”
“你爸都死了,還提他干啥!”奶奶轉過身來,“想上學是吧?行,把這幾只雞養(yǎng)大了賣錢,錢攢夠了就讓你上。”
我的心一下子燃起了希望,從那起,每天精心伺候著這幾只雞,希望它們能快點長大。
可等到過年,爺爺卻將雞都賣了。
我小心的問,是不是攢起來給我讀書的,結果爺爺眼睛一橫,“念什么念?你不得吃飯啊,我們老兩口不得攢點養(yǎng)老錢啊,跟你媽一樣,一點良心都沒有。”
我哇哇大哭,卻又挨了奶奶幾巴掌。
開過春后,他們又逮了幾只小雞仔,說以后這就是我的活,要是死了一只,就不準吃飯。
我心里極不情愿,但還是不得不照做。
1993年5月份,我背著小背簍去扯豬草,拿回去剁碎再加上糠或者麩子,就是雞飼料。
我孤單一人走到村口時,一個陌生男人叫住了我,他親切地問道:“小朋友,你知不知道賀秉章家在哪兒嗎?”
此時,我并不知道賀秉章是誰,就沒回答他。他一拍腦門說,“估計你年齡小,不知道他大名,別人都叫他章娃子。”
“章娃子?”聽到這個名字,我身體一顫,這是我父親的名字!村里人,家里人都這么喊他。
他看我沒說話,便轉身想去問別人。我鼓起勇氣說道:“他……他是我爸。”
那人猛地轉過身,蹲下來仔細打量著我,“還真像,你是不是叫紅梅?”
我點了點頭。他摸了摸我的腦袋,看我肩膀上還有小背簍,便一把將背簍接過去,嘴里還埋怨道:“這老賀是在搞什么?這么小的娃娃都讓干活路了。”
我“哇”的一聲哭了,“叔叔,我爸……他死了。”
“啊!”他一聲大喊,立馬攥著我的胳膊,“你人小,可別亂說。你爸他那么年輕,怎么就死了?”
我哭泣著跟他說了父親去世的經過,有好多也是我從周圍人嘴里聽到的。
那人仔細聽著,拳頭攥的死死的。待我哭著說完,他才大概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原來他是父親的戰(zhàn)友張衛(wèi)平,還是外省的。
張叔叔從包里掏出一塊桃酥,然后牽著我回了家。
路上,我貪婪地吃了那塊桃酥,卻沒注意他看著我的餓相,紅了眼眶。
到了家,見過爺爺奶奶之后,我一個人在房子里吃著張叔叔帶來的零食,他和爺爺奶奶在堂屋說著話。
走的時候,張叔叔抱了抱我,還給了我一塊錢,讓我藏好,自己偷偷去買點好吃的。
雖然只見了一面,但我對他很親近。可能小孩子吧,遇到一個對自己好的,總是有些舍不得。
一個月后,張叔叔又來了,而且這次還帶著一個女人——他的妻子林素珍。
林阿姨見到我后很熱情,還給我?guī)Я艘患乱路瑤臀覔Q上后,她似乎有些不滿意,嘴里咂摸著說道:“紅梅就是有點太瘦了,不然穿這個小裙子更漂亮。”
自從父親去世后,我就沒再穿過新衣服,這一刻,我感到了這位陌生阿姨的善心。
他們和爺爺奶奶在堂屋里談了很久。我坐在門檻上,心里既期待又害怕。
終于,張叔叔走出來,蹲在我面前:“紅梅,你愿不愿意跟叔叔阿姨去我們家?那里還有一個小哥哥,你們可以一起玩。”
我回頭看了看,爺爺一擺手,“去吧!跟他們去享福,以后你就有書讀了。”
聽到有機會讀書,我有些動搖的心堅定了下來。就這樣,我跟著張叔叔和林阿姨走了。
到了鎮(zhèn)上,我才看到,張叔叔竟然有一輛大汽車。坐在車上,我十分興奮,不一會兒,就在林阿姨的懷里睡著了。
張叔叔開著車去一個地方下了貨,中途又裝貨,三天后,我才到了他們家。
林阿姨沒有騙我,他們家確實有個比我大幾個月的小哥哥。起初我有點怕他,但他對我很友好,還跟村里看熱鬧的人大聲嚷嚷:“這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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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家的日子,是我童年里最幸福的時光。林阿姨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看著我一點點長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張揚哥哥帶著我在村里瘋跑,教我爬樹、捉螞蚱、放風箏。
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父親還在的時候。
但戶口的事情卻很麻煩。接下來的大半年里,張叔叔帶著我跑了很多地方,求了很多人,花了很多錢,才把我的戶口從老家遷了過來。
因為這個事,我比哥哥晚了一年上學。但他卻高興壞了,每天放學回來就要給我當“小老師”,把學校里學的東西教給我。
等我真正上學的時候,很多東西我都已經學會了,成績自然就很好。老師表揚我,我就更努力學習,想得到更多表揚。
這種正向循環(huán),讓我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13歲那年,在我的追問下,張叔叔給我講述了他和我父親的關系。
他們倆都是1981年參軍的,在新兵連的時候,兩人還差點打了一架。但不打不相識,他們分到了同一個連隊,同一個班,關系反倒越來越近。
在他們退伍前,張叔叔是班長,我父親是副班長,兩人配合的也十分默契。
退伍后,父親很快便去了肉聯廠上班,但張叔叔一直在家務農。
1987年,也就是我出生那年,張叔想要買一輛二手拖拉機,得花2000多塊錢,他四處借錢,最后還差500塊。
賣主說,三天之內湊不齊,就要賣給別人了。
張叔叔就給我父親打了電話,他也只是想碰碰運氣,畢竟那年頭500塊錢真不是小數目。
但父親沒有猶豫,自己的錢不夠,還從同事那里借了錢,給匯了500塊過來。
張叔叔靠著那輛拖拉機翻了身,他又學了駕照,等到了1992年,將拖拉機處理掉又換成了汽車,家里的日子越過越紅火。
他在1991年跟父親斷聯后,心里就一直掛念著。跑出路過我老家時,他第一時間就去看望,才得知了噩耗。
張叔叔帶著些許感慨說道:“紅梅,沒有你爸那500元錢,我也不會有現在的一切。所以你別有心理壓力,這就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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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叔的話,也解開了我心中多年的疑惑。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但那是感恩的眼淚。
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林阿姨對我這么好,她填補了我生命中母親的空白。
雖然他們堅決不讓我叫“爸媽”,但在我心里,他們就是我的父母。
2010年我大學畢業(yè),回老家市里的一家企業(yè)做財務,工作穩(wěn)定,收入也還可以。平時周末和節(jié)假日,我都會回家陪陪阿姨。
2013年,我和一個同學結了婚,婚后生了個女兒。日子都過得幸福美滿,我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
直到2023年,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著還有點抖:“紅梅,我是……我是你媽。”
我愣在了原地。
“你……你現在過得咋樣?”她試探著問。
我沉默沒說話,半晌才問道:“你找我有事?”
“我……我就想見見你。”
“我看沒那個必要吧。”她話還沒說完,我便掛斷了電話。
但她沒放棄。也不知道她從哪里知道的,竟然找到了我工作單位。
那天下班,我一出大門,就被她拉住了。
“紅梅,這些年,媽對不起你……”
我沒說話,轉身就走。
她追上來,拉著我胳膊:“紅梅,媽知道錯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幫幫我?”
“你要啥?”
她低著頭:“媽現在沒工作,又沒有退休金,你能不能給我點錢……”
那一刻,我積攢了三十多年的情緒突然爆發(fā)了。我感覺胸口有什么東西在燃燒,攥著包的手指關節(jié)都發(fā)白了。
“你知道我那些年怎么過來的嗎?你知道我爺爺奶奶要把我送給別人嗎?你什么都不知道,因為你跑了……”
她哭了,“媽也是沒辦法,你爸走了,我一個女人,帶著你們兩個孩子,我實在撐不下去了……”
“撐不下去了,就能拋下孩子,你走的時候,弟弟才兩歲多。”
她不說話了,只是低頭哭。我轉身要走,卻被她死死拉住。
我掙脫不得,周圍又有許多人圍觀,指指點點。
我掏出錢包,里面大約有1000塊現金,全部給了她,“像你那么狠心,我做不到,這些錢給你。以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別過來了。”
說完,我轉身就走,回去后便大哭了一場,丈夫和孩子都嚇壞了,趕忙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不一會兒,張叔叔和林阿姨也從鄉(xiāng)下老家趕過來了。
看到林阿姨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她,像小時候那樣在她懷里大哭。
“媽,我該怎么辦?她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不讓我好好生活?”
在那一刻,我終于叫出了這個憋在心里三十多年的稱呼。
林阿姨拍著我的背,輕聲說:“紅梅,你聽媽說。她畢竟是生了你的人,這事要是鬧大了,對你名聲不好。但你也不用勉強自己,一切按照你的意愿來,我們都支持你。”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起小時候被送人時的絕望,想起在爺爺奶奶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也想起第一次見到張叔叔和林阿姨時的溫暖。
我突然想,如果當年她帶著我和弟弟,哪怕日子再苦,是不是也能熬過來?很多單親媽媽都做到了,為什么她不行?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改變了。
此后近一年,她再沒有出現過,我以為這件事情結束了。沒想到2024年,她直接跑到我家里來了。
她向我哭訴,說回了老家,還找到了弟弟,但大伯一家將她趕了出去,弟弟也不愿意見她。
當初她回娘家后,嫁給了村里的一個男人,生了一個男孩。2000年的時候,她離了婚,便一直在外打工。
如今她也找不到打工的地方,年紀也大了,便想到了養(yǎng)老的事。
但不管是我親弟弟,還是她后來生的那個兒子,都不想跟她接觸。
她沒了辦法,只能來找我。
聽著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講述著過往,我卻生不出來半點同情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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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她把我告上了法庭。
庭前調解的時候,調解員苦口婆心勸我:“你現在生活不錯,為什么不愿意贍養(yǎng)母親呢?”
我看著調解員,一字一句地說:“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扔下了我。那時候我四歲多,弟弟兩歲多,一走便杳無音信。這么多年,我沒見過她一面,沒接過她一個電話,沒收過她一分錢。”
“但她畢竟生了你。”
“生育之恩,我不否認。”我平靜地說道,“但養(yǎng)育之恩呢?是誰教我寫字?是誰供我上學?是誰在我生病的時候照顧我?都不是她。”
最后,法院判了:我每月支付500塊生活費。
拿到判決書,她臉上有了笑。我看著她,心里啥感覺都沒了。
弟弟后來也被她起訴了,判決結果跟我一樣,每月500元。
遺憾的是,我們從小分離,即使有血緣關系,也很難建立起真正的親情。
現在,我每個月按時給那個女人打500塊錢。不多也不少,正好是法院判的最低標準。
有人說我冷血,說我不孝,但我問心無愧。
生育之恩,我用這500塊來還。但養(yǎng)育之恩,那是一輩子的恩情,不是她能要求的。
張叔叔和林阿姨養(yǎng)大了我,供我讀書,讓我成人,給了我完整的愛和家的溫暖。這份恩情,我用一輩子來還。
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給那個生了我卻拋棄我的女人法院判的最低500元,然后用我的全部去愛我真正的父母,去愛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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